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昌被嚴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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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了水,我和擼子把空桶抬到走廊頭上,站在那裏繼續閑聊,一個長著一張燒餅臉的矮小漢子一扭一扭地上來了。---瀏覽器上輸入-看最新更新---擼子指了指他:“這夥計就是喇嘛,人挺好。喇嘛,又偷懶了?人家大彪把水扛上來了你才回來?”喇嘛哭喪著臉嘟囔道:“龐組,你快別說了,我讓這肚子要折騰死了,唉,好漢子抗不住三泡薄屎啊。”擼子把他拉過來指著我說:“這是咱們樓層的新大頭,叫楊遠,你喊他遠哥就可以了。”喇嘛像是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瞥我一眼,把嘴一咧:“俺不叫,他比我小多了,俺兒子都比他大呢。”我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怎麽這麽說話?想踹他一腳又忍下了,衝他微微一笑:“哈,你這夥計還挺講究呢,那我叫你好了,你貴姓?”擼子朝脖頸煽了他一巴掌:“你他媽的就屬驢的,一天不揍你你就來毛病,不知道這是誰是吧?這是全港最猛的大哥,快他媽叫遠哥。”喇嘛不理他,接著我的話茬回答:“俺姓馬,叫俺大哥就行了,其實按年紀你大叔也都叫得著……你姓楊?嘿嘿,好,我姓馬,你姓楊,咱倆在一個棚子裏。”我看出來了,這個人沒有什麽惡意,隻不過是嘴碎了一點兒而已。我抽出一根煙遞給他:“馬大叔有點兒意思,嗬嗬,從今往後我就喊你大叔了,不讓喊我跟你翻臉啊。”喇嘛憨實地笑了:“好,好好,喊吧。”
說著話,樓道裏傳來咕咚咕咚的腳步聲,估計是大彪回來了。果然,大彪橫著身子一步三個凳地竄了上來:“哈哈哈,真好啊,真好,我剛才去隊部了,狄隊說,楊遠大哥是個知名人士,給我們當組長是我們的榮幸!真好,我喜歡,”轉向擼子說,“你就拉**倒了,在外麵混得跟塊鼻涕嘎渣差不多,跑勞改隊裏充大頭,這下子利索了吧?人家遠哥一來你就‘隔屁’了,什麽玩意兒嘛,哈哈,”拉著我就走,“遠哥你來,兄弟給你泡壺好茶,正宗鐵觀音。”
擼子的臉色很難看,甩一下腦袋一撅一撅地回了監舍,隨即響起一聲震天響的摔門聲。
大彪衝門口啐了一口:“什麽玩意兒?遠哥,他這是對你有意見呢。”
這家夥可真夠下作的,這就開始挑撥上了?我笑了笑:“嗬嗬,有就有吧,無所謂啊。”
大彪邊走邊回頭瞪了喇嘛一眼:“你他媽黏黏糊糊的幹什麽?值好你的班,我跟遠哥嘮會兒。”
“夥計,別一口一個遠哥的叫我,也許我沒你大呢。”
“你哪一年出生的?”
“66,你呢?”
“68,還是你大,我叫得沒錯!”
“哈哈,你真的沒有我大?”我有些不相信,這小子一臉緊急集合,少說也得二十七八了。
大彪推開了門:“這還能撒謊?誰願意裝嫩的?哈哈,我比你小兩歲,真的。”小兩歲就小兩歲吧,我願意裝大的,進屋,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你願意叫我哥你就叫,我無所謂,不過政府說不讓稱兄道弟的,咱們還是互相叫名字吧。”大彪邊彎腰找茶葉邊說:“誰說不讓稱兄道弟了?政府才不管那一套呢,他們恨不得你喊他們爺爺。”我記得當年勞改隊的確不讓稱兄道弟,因為這個經常有麵壁的,我隨口道:“改規矩了?”大彪找出了茶葉,倒頭乜了我一眼:“瞧這意思遠哥以前進來過?”我說,進來過,不過時間很短,規矩還需要你來教我呢。大彪謙卑地彎了一下腰:“這是哪裏話?我哪敢教你,你是社會上的強人,我不過是一個盲流。”我問他是哪裏人,他猶豫了一下:“河北廊坊。”我不相信,河北廊坊我曾經去過,那裏的人說話基本跟普通話差不多,怎麽會是這種口音呢?他的口音分明不是河北的,河南的我倒是相信,他不願意告訴我一定有什麽隱情,我也不問了,哈哈一笑:“大彪很有意思。”
“笑話我了不是?”大彪小心翼翼地從茶葉筒裏倒在手掌上幾片茶葉,“這葉子好啊,幾片就發綠。”
“我不大喜歡喝茶,”從他的動作上我看出來這家夥是個小氣鬼,“還是別下了。”
“哪能說不下就不下了呢?”大彪氣宇軒昂地挺了挺胸,“我都答應你了,能不下嗎?”
“嗬嗬,這點小事兒你也這麽重視啊,了不起,是個男人。”
“又笑話我,”大彪的表現越來越往李俊海那邊靠,“話不是這樣說的啊,我不傻,嗬嗬。”
我決定不喝他的茶了,心裏犯賭,怏怏地靠在了牆上:“快要開飯了吧?肚子有點兒餓。”
大彪終於把那幾片茶葉倒進了茶缸,抬頭看了看表:“快了,再有個十來分鍾吧。”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窗外,陽光很強烈,帶有一絲藍光,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冬天了。
大彪把雙手貼在茶缸子上,貼一會兒摸摸臉,像是在取暖,我覺得他這個動作很無聊,至於那麽冷嗎?我怎麽還覺得發熱呢?真的,這年的冬天一點兒都不像是冬天,從我進了看守所那天起,天氣好象就一直停留在深秋的季節。雪也沒下一場,雨倒是挺頻繁,隔幾天下一場。在集中號的時候,那個用土槍打了村幹部的老頭還經常站在窗口下麵念叨,完了完了,我家的麥子全完了,一下雨就澇了,天氣暖和還好,天一冷就結冰了,把我的麥子就凍壞了,快下雪吧,下場雪把我的麥子蓋起來,麥子暖和了明年才有個好收成。我還笑話他,我說大叔你已經進來了還管那麽多幹什麽?完了就完了,反正國家管你在這裏吃飯。老頭的脾氣很倔強,老頭說,我現在吃的不是國家的,是我自己的,我進來以後家裏的錢就沒有了,全給了那個雜碎,他們不想讓我吃飯了,我就在這裏吃,我在哪裏也是吃我自己的。這的這套理論讓我想笑都笑不起來,我是在吃誰的呢?我賠給了李某某不少錢,幾乎把我賠成窮光蛋了,我也應該算是吃我自己的吧?我記得以前大家都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怎麽現在連打加罰呢?我被判了刑,我的資產也被剝奪了不少,而且我還沒有什麽話可說……後來老頭真的回家了,他的上訴下來了,量刑過重,一年走人。
藍色的陽光幾乎是垂直射進來的,窗口上飄蕩著的一些細碎的灰塵被陽光一照,像是飄飄搖搖的細雪。這些細雪在不斷地變化著顏色,一會兒藍,一會兒黃,一會兒扭曲成一幅五彩的油畫。畫裏什麽都有,讓我想起了童年。我喜歡牽著我弟弟的手奔跑在這樣的陽光下,有時候陽光下會飄著細雪,但是融化得很快,幾乎不粘地就變成了水。我和弟弟呱唧呱唧地在濕地上跑,我弟弟跑不動了會用雙手抓住我的褲帶,像騎馬那樣跑,有時候我會拖倒他,他哭我笑,如果被我爹發現了,我爹會揮舞著他年輕的手臂做砍我脖子的手勢,大遠,你給我滾回來,哪有你這樣看孩子的?如果真的下雪了,我爹會給我安排任務,去,先把院子裏的雪給我打掃幹淨了,一起堆到西牆根下。我就知道我爹要給我們堆雪人了,趕緊打掃,雪厚了掃不動,我就用鐵鍁鏟,鏟得慢我就用鐵簸箕推。我幹得快極了,往往不等我爹出來催促,我就已經把雪人堆出了一個雛形。我爹拉著我弟弟站在門口,掀起衣角擰兩下他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片,然後重新戴上,一臉嚴肅地走到雪堆旁邊,先打量一陣,然後唱上一句歌,邊開始製作雪人。他的手藝很好,一般不用工具,就那麽用手抓,用手掌砍,一會兒就把雪人做好了。我就把我弟弟抱起來,讓他給雪人的臉上插一根胡蘿卜。我們三個人歡呼一聲“成功啦”,然後就開始圍著雪人跳舞。我和我弟弟不會跳,瞎蹦達,我爹跳得好,瀟灑得很。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凜冽,我的眼睛受不了了,又疼又癢,我歎口氣“哐”地一聲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身子也莫名地哆嗦起來,弄不明白是冷還是心痛。大彪端著一杯茶水用腿碰了碰我:“來吧遠哥,嚐嚐味道怎麽樣?”
我一口也不想喝他的,我煩透了他:“謝謝你,先放在桌子上吧,吃了飯再喝。”
剛說完話,走廊上就有人吆喝:“開飯啦——”
勞改隊的飯比看守所的可好多了,油水多,饅頭也大,跟在工廠食堂裏的飯差不多,比嚴打的時候好多了。
吃了飯,我就開始犯困,腦子空蕩蕩的,隻想睡覺。大彪說,遠哥你睡一會兒吧,下午我替你值班。我沒有說話,直接躺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人吵醒了,坐起來聽了聽,走廊上好象有人在爭吵什麽。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走廊頭上圍了一群人,大昌瞪著血紅的眼睛衝著一個背影大罵:“我操你媽,不知道爺爺是幹什麽的是不是?來呀,爺爺叫你明白明白怎麽值班!”我剛想衝進去問問是怎麽回事兒,擼子就跑了過來:“我操,你夥計怎麽這麽毛楞?說話不迭就要打人。”我問打誰?擼子說:“打別人還好呢,把個最老實的打了,喇嘛呀。”我連忙跑了過去,喇嘛滿臉是血,傻忽忽地站在大昌的對麵,跟個三孫子似的說不上話來。大昌用力扭著被人抓住的身子:“你他媽的再‘慌慌’我看看?砸死你這個逼養的!”我拉開扭住他的兩個人,回頭說:“大家都散了,這事兒我來處理。”幾個犯人不認識我,交頭接耳地問我是誰,擼子說,大家都散了吧,這是咱們的新大頭,有的人也許聽說過,蝴蝶,聽見了嗎?人堆裏有人嗷了一聲,原來這就是蝴蝶呀……我皺著眉頭推了擼子一把,少他媽廢話,讓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我問大昌:“你怎麽了?誰惹你了?”大昌忿忿地一橫脖子:“你問他!”我讓大昌別動,轉頭問喇嘛:“大叔你怎麽了?”
“不怨我呀,”喇嘛的表情像是在哭,“我和大彪去他們組讓他們起來學習,這個人在睡覺,我就……”
“大彪呢?”我轉身來找大彪,沒有影子。
“他去報告政府去了……”
“真夠快的,”我皺緊了眉頭,“什麽事兒都找政府,要咱們這些值班的幹什麽?你接著說。”
“我就去推他起來學習,他什麽也不說,上來就給了我一腳……”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大昌氣得臉都綠了,“那是推我嗎?你他媽的是拿拳頭砸!”
喇嘛好象被大昌嚇住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我問:“是嗎?”喇嘛憋了好長時間才開口:“不是我打的,是大彪,我隻是站在大彪後麵,大彪打完了就到了我的後麵,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他就打我……”我問大昌:“你打他了嗎?”大昌說:“打了,他打我我不打他我是個傻逼?”我笑了笑:“你他媽跟個傻逼也差不多了,大叔,那麽怎麽又打到走廊裏來了呢?”喇嘛委屈地說:“他還要打,大彪就拉著我上了走廊,要跟他講理,還沒等開口呢,大彪就跑了,說是要報告政府,我自己一個人害怕呀,就想往值班室裏跑,他上來又給了我一拳……你看你看,出血了都。”
我估計這事兒要麻煩,剛來勞改隊第一天就打人,不管是誰的理都得處理,弄不好要去嚴管。
我讓大昌在外麵等著,拉著喇嘛去了值班室,用最快的速度給喇嘛擦了臉,來不及說話就翻出了我的煙。
剛跑到大昌他們組的門口想給大昌的被子裏放進去,狄隊就氣衝衝地上來了:“誰打架啦?”
晚了,沒有辦法了……我跑到狄隊跟前打了個立正:“報告政府,值班人員跟新收犯發生了一點兒衝突,我給壓下了。”狄隊掃了我一眼:“打人的呢?”我把大昌拉了過來:“你跟政府解釋解釋。”大昌剛要開口,狄隊就暴喝一聲:“不必解釋,嚴管!楊遠,你給他收拾收拾被褥,馬上走!我不允許一切破壞獄內秩序的人和事!”
我沒敢看大昌,他一定很委屈,可是沒有辦法,這裏是監獄啊。我回到大昌他們組,眾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給他把煙放到被子裏,隻好卷起他的被褥,用繩子打成了背包。出來的時候,大昌正蹲在狄隊的腳下,可憐巴巴地偷瞄著我,目光散亂。我抱著被褥走到狄隊的麵前:“報告政府,收拾好了。”狄隊瞟了我一眼:“裏麵沒有什麽違禁物品嗎?”我說,我檢查過了,沒有。狄隊衝我歪了一下頭:“抱著鋪蓋跟我走。”大昌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我的後麵。
到了隊部門口,大彪從裏麵出來,三兩下給大昌上了“捧子”,動作麻利。
跟在狄隊身後往嚴管隊走的路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裏直想哭。
大昌也不說話,拖拉拖拉地走,他走路的聲音讓我的心充滿了悲哀,我為自己不能保護兄弟而揣揣不安。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飛蟲一次一次往我的臉上撲,有幾隻撞到了我的眼睛上,很疼,我不知道它們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它們讓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刹那間無數點滴的感受匯集成江河,在我的心中奔流直下。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時光,想到了我跟大昌在市場打拚的那些歲月,想到了大昌辛苦勞作的身影,想到了那年我幫胡四修理一個叫三胖的人,被隊長押到嚴管隊時胡四那悲傷的眼神……那一次我在嚴管隊一呆就是三個月,出來的時候,我原本一百三十斤的體重隻剩下了九十三斤。那天晚上,胡四給我準備了三飯盒排骨和豆腐,我想先吃排骨,胡四說,不行,那樣會把你拉死的,你必須先吃豆腐,把肚子墊起來才能吃排骨。我記得我那天吃了四個饅頭,三飯盒豆腐和排骨。吃傷了,直到現在我聞到排骨和豆腐的味道就想吐……那時候胡四有辦法讓我吃飽吃好,可是現在我有辦法讓大昌也跟著我少遭點兒罪嗎?我無能為力……大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從入監隊到嚴管隊,我跟大昌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出去以後,我們倆誰也沒好意思提這件事情。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陽光清冽的午後是那一年的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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