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爹呼喚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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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完全是不清醒的感覺,有時候心裏明鏡似的亮,有時候犯迷糊,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在什麽地方。---瀏覽器上輸入-看最新更新---康隊來找我談過一次話,讓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家照顧我弟弟,甚至說起了他自己的事情。說他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是他媽把他拉扯大的……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腦子裏一會兒是漫天的迷霧,一會兒是我爹的影子。那天也不知道康隊是怎麽走的,我隻記得康隊走了以後我做夢了,我對著一個人影喊了一聲爸爸就醒了,我發覺自己雙手扒著鐵窗,腳伸在窗外,刺骨的風把我的兩隻腳都要凍掉了,外麵是幕一樣的黑。外麵的人影也不是人影,是一堆雪,有人在雪堆上插了一根棍子,偶爾掃過的探照燈光讓那根棍子特別刺眼,有那麽幾次我以為那是我爹從裏麵伸出來的手。董啟祥好象也知道了我爹去世的消息,經常陪我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回家了,我爹站在院子裏望天,滿樹的槐花開了,風一吹,滿院子都是槐花。我爹站在槐花作成的雪裏麵一動不動,我躲在槐花幕後不敢靠近他,我害怕他懷疑我是越獄回來的。過了一會兒從天邊飄來了一道彩虹,越來越近地靠近我爹,最後停在他的頭頂上,那是一道圓圓的弧,讓我想起了佛祖頭上的光。
這幾天太冷了,有人說這就是暖冬的好處,因為剛到冬天的時候暖和,真正到了三九,它就加倍補償回來了。
我的手全是凍瘡,腳上也是,晚上睡不著,癢得想喊叫。
老萬告訴我一個偏方,用雪擦洗手腳,我就擦,整夜整夜的擦,擦完了就把手抄起來,腳晾在外麵。
冷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進來,冰冷的空氣仿佛在往我的肉裏麵鑽,就像無數纖細堅韌的絲漸漸勒緊我的身體。
白天我經常到操場上沒有目的地走,我感覺這樣才不會孤單。可是很少有人理我,後來我才知道,大家跟我打招呼,我聽不見,別人靠近我,我會迅速躲開,甚至有時候還會罵人。太陽出來了也不理我,它不會照耀著我讓我感到溫暖。風吹起的砂雪和碎紙片還有帶著泥漿的樹葉也不理我,我想要去抓它們都抓不到,連天上的雲彩都不理我,我從來就沒看見印象中的那些草原和牛羊……有時候我在操場上溜達累了會衝著天空嗷嗷地喊上兩嗓子,我覺得這樣很舒坦,喊完了就該休息了,就像農村社員們收工的號子一般。我盡量躲著董啟祥和老辛他們,因為他們看我的目光充滿著憐憫,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楊遠是一條真正的漢子,什麽事情也休想打倒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差幾天就過年了,隊上很忙碌,每個組都忙著打扮自己的監舍,有的還給自己的監舍掛上飯店、賓館那樣的牌子,什麽醉仙樓,什麽聚福財,什麽財運達,有個叫梅園的被我拆下來摔了,因為這讓我想到了劉梅,我不願意想起她,想起她就會想起我爹……二十八那天犯人們正式放假了。一收工回來,康隊就把我喊到了他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個大哥大說,要過年了,你跟你弟弟通個電話吧。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搖了搖頭:“不通了,我弟弟什麽也不知道。”
康隊說,要不你跟胡四通一個,讓他照顧好你弟弟。
這倒是可以,我接過大哥大,撥通了胡四的大哥大,響了幾下,胡四回話了:“哪位?”
我說:“是我,楊遠,四哥你還好嗎?”
胡四很吃驚:“這是誰的電話?”
康隊接過電話對胡四說,這是中隊借的,是對改造不錯的犯人的一種獎勵,每個改造不錯的犯人都可以跟親人在年前通個電話。胡四在電話裏很激動:“是啊是啊,我就是楊遠的親人,他爸爸不在了,他弟弟在我家裏,我就是他的親人……”我接過了電話:“四哥,客氣話我就不說了,過年的時候你把我爹接到你家裏,你和二子陪他過年,別讓二子找他,就說他爸爸找他哥哥過年去了,他哥哥過完了年就回家……”胡四說,你不用擔心了,我就是這麽說的,你過年的錢夠了嗎?我說夠了,家裏還有什麽事兒?胡四猶豫了一陣,說:“沒有別的了,芳子也在我家過年,不巧她不在這裏,要不我讓人去找找她,讓她跟你說會兒話?”我說,不用了,這個電話打不長時間。胡四突然問:“你那裏說話方便嗎?”我看了康隊一眼,康隊把臉轉到一邊,我頓了頓說:“方便,你說吧。”胡四說:“本來年前我還想去看你一次的,我聽林武說你好象對我有點兒意見,沒敢去……以後我再跟你解釋這事兒。是這樣,我想去見你也沒有什麽大事兒,就是,那什麽……孫朝陽死了,死了三天了,屍體在他家的床上,腦袋找不著了。”我吃了一驚,腦子裏嘩地像決了堤,一定是小傑幹的!我偷看了康隊一眼,調開了話題:“我知道了,不關咱的事兒。”
“現在外麵都瘋了,逮誰調查誰,我已經調查完了,林武剛回來呢,全他媽亂了……”
“別說了,”我打了斷他,“過了年你來一下,我跟你好好談,先這樣吧。”
“二子,過來。”胡四在喊我弟弟,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大聲喊:“別找他!”
我弟弟已經過來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在問,小胡哥哥你找我幹什麽?是不是我哥哥的電話?胡四把電話給了我弟弟,我弟弟在喊:“哥哥,是你嗎?你怎麽連過年都不回家呢?爸爸呢?我想爸爸了……”我幾乎要站不住了,一隻手摸著地,一隻手拚命地把大哥大往自己的耳朵上貼,可還是貼不緊,簌簌地上下蹭:“二子,是我,我是你哥哥……再喊我一聲,說哥哥我想你,快。”我弟弟吃吃地笑:“我不想你,我已經習慣了,因為你也不想我,你整天忙,這次忙得把咱爸爸都接走了,我憑什麽想你?哥哥,你們倆什麽時候來家呀,還有一天就過年了,我用我自己的錢買了炮仗,等咱們倆回家放……”大哥大掉到了地上,我想過去抓,可是我的腿一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康隊拿起電話遞給了我:“別那麽激動,還有半年多就回家了,至於嘛,快點兒打,隊上還有好幾個人等著用電話呢。”
“二子,我很快就帶咱爸爸回家了,他的眼睛不好,等我給他治好了眼睛就回家。”
“好,”我弟弟像個大人那樣歎了一口氣,“唉,沒有辦法了,那就等吧。”
“二子真聽話,”我知道他已經快要二十歲了,可是我依然拿他當三歲的孩子,“等我回家就獎勵你。”
“獎勵什麽,你的錢也不多……”我弟弟突然問,“我小時候給你買的皮鞋你還穿著嗎?”
我的腦子一震,我弟弟知道我被勞改了!我出去那麽多年,他從來不提那雙皮鞋的事情,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事兒來了呢?不會吧?他是個弱智的孩子啊,他怎麽會知道呢?即便是他知道,也不會這麽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啊,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又想多了……我笑笑說:“穿著呢,一直穿著,真暖和。”我弟弟還想說什麽,康隊衝我伸出了手:“開始拉家常了吧?給我吧,你拉得時間不短了。”我最後說了一句“二子是個好孩子”,連聲再見沒來得及說就把電話還給了康隊。康隊拍了拍我的肩膀,嗬嗬笑了兩聲:“好好在這裏過年,這個期間別出問題,維持好秩序,過了年幹出點兒成績來……”我知道他後麵想說什麽,這話他曾經對我說過,那就是要提前幾個月釋放我,但是我的分數必須達到規定。我點了點頭:“康隊你放心吧,監舍你就交給我好了,出了一點兒差錯你給我加刑都可以。”
回到值班室,董啟祥和老辛還有老林圍坐在一起喝茶,我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加入了進去。
老辛說,咱們幾個基本可以算上勞改油子了,喝了那麽多酒一點事兒沒出,一中隊今天剛嚴管了三個喝酒的呢。
大鴨子笑道:“那是他們不長眼,什麽年代了,喝點兒**酒很正常,他們一定是發酒瘋了。”
老林衝他翻了個眼皮:“就你明白?沾誰的光你不知道,還不是我們三個積委會控製得好?”
大鴨子賠笑道:“也是這麽個理兒,沒人敢‘點眼藥’,風氣正唄。”
我問,一中隊誰被嚴管了?老辛說,你應該認識,當年跟胡四一起發來的,外號叫猴子,那可真是個酒鬼,以前都喝過酒精呢。我笑了,胡四不是在看守所的時候也喝過酒精嗎?老辛撇了一下嘴:“喝酒精那是誇他,他跟老鷂子兩個喝的是碘酒,就是打針之前用來消毒的棉球,沒喝死他們算他們賺了。”我知道這事兒,胡四就是因為這個才跟寒露結仇的,最後被加了十幾年刑,幸虧這小子懂法律,家裏也有門路,要不到現在他還呆在這裏呢。我開玩笑說:“碘酒肯定也很好喝,要不人家胡四越喝腦子越好使呢。”董啟祥捏了捏我的胳膊:“蝴蝶,年前再喝他一把?”
“大祥你又沉不住氣了,”老辛瞪了董啟祥一眼,像個潑婦那樣點著他的腦門說,“說好了年三十喝的。”
“我操,你們倆背著我弄這些名堂啊。”我笑道,“說,是不是還是花我的銀子?”
“這次是咱們幾個平攤的,”老辛說,“你、老林、我、大祥、大鴨子,每人出一份兒。”
“你那還叫出?才五十,”大鴨子哧了哧鼻子,“那還是以前我給你的呢。”
老辛厚著臉皮笑:“這叫友情贈送,就算我的啦,”轉向我道,“蝴蝶你別怨我,你的錢我拿了三百,本來不想告訴你,等咱們喝起來的時候再告訴你,大祥這個快嘴又說了,沒辦法,老哥我提前跟你認個錯,我錯了啊兄弟。”
“認什麽錯,”我笑了笑,“上個月你拿了我三百寄給老母親了我都裝不知道呢。”
“你這不是還給老哥點出來了?”老辛的臉紅了,胡亂在眼前揮著手,“不許提這些事兒,我那叫孝。”
“你孝了不假,夥計們呢?你拿錢應該跟夥計們打個招呼嘛,”董啟祥有些不高興,“蝴蝶,這是真的?”
“你看看你,”這事兒弄得我也很尷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別的。”
老辛不愧是個勞改油子,又胡亂揮開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頂多算是竊,蝴蝶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會去‘竊’他的……到此為止了啊,誰再刺激我,我真哭給他看啊,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你們忍心看著我哭?”董啟祥蹬了他一腳:“臉皮真他媽夠厚的,今晚罰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們喝啤的。”老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歡喝白的,夠勁,啤的喝不醉我……大鴨子,拿‘貨’吧?”大鴨子訕訕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來越放肆了,政府還沒走你就敢喝酒?”董啟祥說,一會兒康隊走了你們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許串號,就說政府有規定,今天不許串號,要串號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話音剛落,老狗逼提著鑰匙進來了:“各位老大,康隊走了。”
董啟祥推了推大鴨子:“就照我說的出去吆喝,然後讓老萬和狗逼在走廊上溜達,不許他們隨便出來。”
大鴨子出去了,老狗逼拍了拍老萬的床幫:“你這個老雜碎整天就知道睡,我們這幾個值班的全該你的?下來。”
老萬嘴裏念念叨叨地下來了,我塞給他一盒煙:“萬叔,辛苦點兒,我們有事兒商量。”
很快,走廊上沒有了吵吵嚷嚷的聲音。大鴨子回來笑眯眯地從床底下抽出一個旅行包,嘩地拉開了拉鏈,裏麵全是一些好吃的東西。大鴨子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擺到桌子上,嘴裏念叨著,香腸、醬牛肉、炸魚、火腿、罐頭、魚片……我問,酒呢?心裏忽然有一種讒兮兮的感覺,想要把自己喝醉了。董啟祥翻身上了一個沒有人睡的上鋪,從一摞被子裏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這一箱,不夠再去儲藏室裏拿,我可說好了啊,要過年了,誰也不許喝醉了……”老林輕聲對我說,一中隊的猴子他們在車間裏喝酒,有個叫宋文波的喝多了,站在車間的過道上唱歌,全唱的反改造歌,被隊長抓住了,當場一審問全“突嚕”出來了,三個人一個不少全部嚴管,你說他們這個年過得有多窩囊?我笑道:“咱們不可能,他們是什麽級別?咱們哥兒幾個全是有頭有臉的人,隻要沒人舉報,就是隊長知道了也沒問題。”董啟祥邊往下搬啤酒邊說:“防備著點兒沒壞處,蝴蝶尤其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別喝多了出洋相,讓人家舉報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說,你怎麽老是惦記著我?我每次喝酒是不是比你們都穩當?別琢磨我,把你們自己管好了就行。老辛已經從自己的被子裏摸出了一瓶尖莊,對著瓶嘴親了一口:“放心大膽地喝吧,咱們得喝到初三呢。”
這頓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沒怎麽說話,一門心思地悶頭大喝。起初我喝得很小心,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後容易想起我爹來,萬一控製不住情緒在走廊上哭起來,那可就丟大人了,弄不好會傳到社會上去的,那樣我還怎麽在外麵混?讓李俊海、湯勇之流知道,他們會高興死的。可是當我喝到第三瓶的時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執地認為我今天狀態不錯,不會喝醉了的。喝到第五瓶的時候,董啟祥不讓我喝了,蝴蝶,適可而止吧,你的臉都黃了。我發火了,你他媽什麽意思?我的酒量不行?我什麽時候喝醉過?把酒給我!老辛也勸我,別喝了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標準,你一條好漢,喝多了影響形象啊。這話我更不愛聽,我幾乎想揍老辛了:“少他媽在我麵前裝大哥,把酒給我,聽見沒有?”董啟祥不跟我強了,默默地遞給我一瓶酒:“喝吧,喝了就睡覺。”
那瓶酒我沒有喝起來,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吐了,吐得一塌糊塗。
大鴨子和老林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給我蓋上被子,連腦袋都給我蒙上了。
我沒睡著,腦子仿佛亮了一盞比太陽還亮的燈,我清晰地聽見我爹在喊我:大遠,過年了,來家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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