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天空被水洗過似的明亮，一輪紅日斜掛在東南天邊，東南天邊朝霞鋪陳，水彩一般鮮亮。---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一群貌似進城農夫的漢子，有的挑著擔子，有的背著柴禾，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三五成群進了李村西邊的滄口地界。

    頭戴禮帽，手提一隻小皮箱的關成羽一身商人打扮，優雅地攔住一輛黃包車：“去明貞觀。”

    明貞觀又稱滄口大廟，坐落在下街東側靠近日本軍用機場的北邊，是一座帶庭院的廟宇。廟宇前麵有一塊巨大的空地，當地人稱它作大廟場。平時，大廟場有打把式賣藝的、耍龍舞獅的、撂地說快書的、拉洋片的、賣切糕的、崩爆米花的，煞是熱鬧。逢年過節，大廟場就變成了戲台，拉起用紅綠綢布做成的圍欄，在裏麵唱肘鼓戲，通常一唱就是三五天。今天廟會，這裏更加熱鬧，漲潮似的喧鬧聲鋪天蓋地，整個大廟，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幾乎看不見縫隙。關成羽下車，老遠就看見大廟場的人頭上麵浮出一個新紮的高台，台子上方橫掛著一條白色幅子，上麵的幾個黑色大字刺人眼目——“　嚴防擾亂共榮、破壞聖戰之匪，警醒市民安分守己懲戒大會”。

    台子上已經站了幾個腰紮寬板皮帶，斜挎著盒子炮的漢奸，關成羽一眼就看見了已經將自己的頭發整成馬鬃那樣，中間劈開，連耳朵都蓋住的韓仲春，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小販打扮得楊武將氈帽壓得低低的，擠過來，輕聲道：“弟兄們全都就位。”

    關成羽點點頭：“告訴他們，沒聽見我的槍響，無論發生什麽情況，一律不許亂動。”

    楊武說：“這個我已經囑咐過他們了。劉禿子的人卡住路口了，李老三的人在台子後麵，我帶的五個兄弟跟著你。”

    關成羽嗯了一聲：“讓大家散開，我一動手大家就一齊上，爭取一次成功。”

    人群中發出一陣喧嘩，關成羽抬頭一看，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座小山。幾個渾身血汙被倒綁著著的漢子在一群鬼子的刺刀威逼下，踉踉蹌蹌地上了台子。韓仲春將這些人一個一個推到台子前麵，點頭哈腰地衝一個軍佐模樣的鬼子說了幾句什麽，猛地回過身來：“肅靜！”

    關成羽赫然發現，那個腰板筆挺一臉煞氣的鬼子軍佐是小山。

    小山將掛在腰上的指揮刀摘下來，用雙手柱在地上，冷眼掃著站在台前的那幾個“破壞聖戰分子”。

    排在最南頭的那個被血漬染得分不清眉眼的年輕人正是小臧，關成羽的鼻頭不禁一酸，幾個月不見，他已經沒有了人的模樣。

    韓仲春往下壓壓手，扯著嗓子喊：“父老鄉親們，請大家不要害怕，不要緊張！今天這次大會的目的不是針對父老鄉親的，目的是處決這幾個擾亂共榮，破壞聖戰的共黨分子，順便告誡大家，與大日本皇軍做對，絕沒有好下場！眾所周知，大日本皇軍是體恤我們的，是奉了大日本天皇的命令來保護我們這些窮苦百姓的！我們這一帶的百姓深受共匪遊擊隊的殘害，他們殺人放火，搶男霸女，無惡不作！尤其是最近從滿州那邊流竄到我們這裏來的抗聯紅胡子，他們在滿州折騰夠了就跑到我們這裏來燒殺搶掠。大日本皇軍決不答應他們破壞聖戰，擾亂共榮，妖言惑眾，胡作非為，殘害一方百姓……”

    “對！”台子下一個尖嘴猴腮的家夥跟著嚷，“皇軍對待我們轄區的百姓那可真夠意思，不然全得‘連坐’……”

    “這位老鄉說的是啊，”韓仲春接口道，“這說明，父老鄉親們是心明眼亮的！大家也許不知道，在所謂的抗日根據地，皇軍一旦發現有為非作歹的共黨遊擊隊，無論男女老少，全部都得……”

    “三光！”那個跟韓仲春一個長相的家夥接口道，“就是燒光、殺光、搶光，一個不剩，”回頭衝正皺著眉頭看他的楊武一笑，“兄弟，其實咱們這是沾了大便宜呢，不然……呦！楊……”打鳴公雞突然被捏住嗉子似的卡殼了，眼見得嘴角流出一股蚯蚓似的鮮血。楊武將右手的匕首別回後腰，左手撐在他的腋下，讓他保持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

    與此同時，關成羽已經將小皮箱打開，摸出裏麵的一把匣子槍，悄悄往台子前麵擠去。

    台上，韓仲春繼續吼叫：“為了父老鄉親能夠安居樂業，我們必須挖掉這些毒瘤！這樣，我們才能更好的生活……”

    關成羽已經接近了台子，拿槍的手捏一下腰間的棋子，另一隻手悄悄攀住了紮台子用的一根柱子。

    韓仲春終於停止了喊叫，緊著屁股跑到小山跟前，好像是在請示什麽。

    小山點點頭，招手示意旁邊的鬼子站到示眾的那排人前麵，做了一個舉槍的動作。

    不能再等了！關成羽攀住柱子的那隻手猛一用力，身體就像一片被風吹起的紙條，悠忽飄上了台子，隨著幾聲清脆的槍響，背對他的幾個鬼子應聲倒地。關成羽挺槍來找小山，小山不見了。關成羽跨過鬼子的屍體，直撲台子後麵。隨著一聲槍響，小山獰笑著從台後站出來，眼睛突然發直——關成羽的槍口正對著他的眉心，剛才的那一槍打偏了！“幺西……”小山不相信似的張大了嘴巴。關成羽說聲“你死到臨頭了”，猛地一扣扳機，一溜鮮血順著小山的眉心噴射而出，四散的血霧瞬間將空氣染紅……人群中發出一陣一陣的尖叫，隨即亂成了一鍋粥。

    躺在地上的小山還在倒氣，關成羽穩步上前，踩著他的脖子，對準胸口又是一槍：“我說過，笑到最後才是勝利者。”

    小山過電一般顫抖著身子，兩隻眼睛閃出一絲笑容，瞬即如遇到水的火似的熄滅，蒙著灰塵的眼睛慢慢閉上。

    關成羽挪開腳，臉上閃過一絲勝利後的失落，箭步跳到台子西側，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

    楊武從一捆柴禾裏拽出卡賓槍，喊聲“識相的都給老子閃開”，橫空躍上台子，幾個從台子北邊撲過來的鬼子直接被卡賓槍裏噴出的火舌掃倒了。韓仲春騰身跳上台子南邊的一張桌子，大喊一聲“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丟石子也似紮進了人群。楊武持槍要追，被關成羽拉住：“別管他！”一把將小臧推到楊武懷裏，單手挺著槍來回掃瞄。

    台子上的橫幅已經被一個兄弟用槍打得倒垂下來，風吹過，垂死的蟒蛇一般扭動。

    漢奸們仿佛被這陣風刮沒了，留下的隻是幾具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鬼子屍體。

    台下的人群在眨眼之間散去，滿地都是亂滾的筐子、水果、饅頭，幾隻鞋子西瓜皮似的撅在哪裏，整個大廟場顯得異常清冷。

    關成羽跳下台子，背對架著小臧往翁村方向跑的楊武，邊倒退邊抬槍，尾追而來的鬼子兵被一槍一個打爆了腦袋。

    劉禿子的手裏揮著一把大砍刀，嘴裏大喊：“誰靠前就是跟爺們兒過不去！”逢人就砍。後麵的兄弟邊朝後開槍邊衝那些跑得慢的人喊：“把錢給爺爺扔過來！”那些人被嚇傻了，四處亂竄。一個衣著光鮮的老人被一槍撂倒，頭上的禮帽被一個兄弟揪下來，一把扣在了自己的頭上。

    李老三帶著人風一般撲過來：“大哥，西麵沒有鬼子了，全被兄弟們‘突突’了，再去哪裏？”

    關成羽收起槍，就勢一指一群往北瘋跑的人：“混到裏麵去，這邊就不用集合了，回山！”

    話音剛落，翁村方向就撞回了楊武和他帶著的那幾個兄弟，關成羽一怔：“發生什麽情況了？”

    楊武將昏死一般的小臧往一個兄弟的手裏一推：“前麵全是鬼子！”

    怎麽會這樣？關成羽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猛地攥了一把，說聲“別慌”，重新將槍抽出來，厲聲喊住已經衝出去老遠的劉禿子：“在這兒頂住！”抓住小臧的褲腰往南邊衝去。楊武招呼圍過來的李老三和他的兄弟：“長短家夥都亮出來，幫劉禿子頂住！”翻身躍上路邊的一個氨水池子，挺著卡賓槍衝黑壓壓撲過來的一群鬼子兵掃了一梭子，縱身跳下氨水池子，追趕拖著小臧已經鑽進一片樹林的關成羽。

    “楊老大，頂不住啊——”劉禿子的聲音幾乎是和李老三同時發出來的。

    “頂不住也得頂！”楊武的話還沒落地，關成羽就朝後麵喊了一聲：“撂倒幾個就跟我來！”後麵的槍聲炒豆似的響成一團……

    楊武追上關成羽，一把將小臧扛在肩上，瞪著血紅的眼睛問：“咱們去哪裏？”

    關成羽好像也沒了主張……就在這時，樹林西邊響起韓仲春破洋桶一樣的聲音：“成羽兄——不要責怪兄弟，兄弟吃著日本人的飯，沒有辦法啊！是個明白人你就把槍丟下，舉著手出來，兄弟絕對不會為難你……”“去你媽的！”楊武衝喊話處就是一梭子。

    關成羽躲在一棵樹後，邊招呼趕上來的兄弟蹲下邊衝韓仲春那邊喊：“仲春兄，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想出去投降，我想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也想說一句，你要是個明白人就把槍放下讓我過去，從今往後咱們各走各道！”“說得輕巧！”韓仲春的話從一個溝崖下麵傳了過來，“你關成羽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兄弟我走這條道你會讓我走清閑了？別跟我磨嘴皮子啦！好好看看，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不放下武器，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楊武的槍裏沒有子彈了，抓過關成羽的匣子槍朝那邊摟了一下機子：“韓尖嘴兒，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早知道這樣，在碼頭上老子就讓你死無全屍！”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猛地響起韓仲春烏鴉似的狂笑：“哈哈哈哈！楊老二，你有種！老子今天不把你的腦袋擰下來掛到下街旗杆上就是你養的！弟兄們，不跟這些不長眼睛的笨蛋羅嗦啦，開火！”隨著一陣槍響，這邊的樹枝嘩啦嘩啦往下掉。一個兄弟被打中了，歪嘴斜眼地叫喚：“日他個奶奶的，還有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哎喲，我日他先人的，差點兒打掉老子的雞雞……大當家的，別王八似的蹲在這裏了，衝過去跟狗日的拚了！”“怎麽跟大當家的說話這是？”劉禿子一巴掌過去，那夥計立馬噤聲。

    一個手雷在不遠處炸響，關成羽的眼睛裏在冒火：“韓仲春，是漢子的就別仗勢欺人，你給我出來，咱哥兒倆單挑！”

    “我他媽傻呀！”韓仲春在那邊嘿嘿地笑，“兄弟我是個什麽把戲你不清楚？操，少來這套！”接著，一顆手雷又丟了過來。隨著這聲手雷的爆響，樹林北邊蝗蟲也似壓過來一群鬼子兵……難道我就這麽完蛋了？關成羽的手默默地摸上了後腰，那顆棋子瞬間被他捏得火熱。

    “拚了吧！”李老三忽地站起來，手裏挺著的兩把匣子槍同時開火，幾個鬼子歪扭著跌倒在樹幹下麵。關成羽看見對麵的幾個鬼子在忙著架一挺迫擊炮，可是頭頂上密集的彈網讓他無法抬槍……迫擊炮開始發威，炮彈不住地在關成羽的附近爆炸，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撕裂關成羽的耳膜。大片大片的泥土被掀翻，雨點一般四處飛濺。有一片巨大的泥土劈頭蓋腦地砸下來，把關成羽的上半身整個掩埋了起來。

    “老大，怎麽辦？”李老三抖掉身上的泥土，大聲喊。

    “不要亂！繼續頂！”關成羽抬起頭大喊。

    “弟兄們，老大說啦，天上拉屎狗的命！今兒是死是活就這麽著啦！挺起來，給老子衝出去啊！”李老三躍出彈坑，端著槍往西邊撲去。

    突然，樹林南邊響起一陣暴雨般的響聲。關成羽赫然看見從那邊衝過來一群穿著深灰色服裝的軍人，這群人大概有五六十人的樣子，一律端著鋥光瓦亮的美式衝鋒槍，彈雨瓢潑一般射向北邊撲過來的鬼子兵。

    “老子死不了啦！”李老三狂呼一聲，哇哇笑著瘋狂掃射。幾乎同時，關成羽察覺到韓仲春那邊沒了動靜，三十多個穿百姓衣裳的漢子拿著各色武器衝進了那邊的溝崖。韓仲春野狸子似的躥上一個樹杈，關成羽抬槍扣動扳機，槍沒響，韓仲春跳上另一個樹杈，在一陣硝煙中消失。

    “算你小子命大……”關成羽將沒有子彈的槍插回後腰，抓著小臧的褲帶，提起他往翁村方向疾走。

    楊武奪過身邊一個兄弟的匣子槍，打倒一個正瞄準關成羽後背的鬼子，丟回槍，追上了關成羽：“玉生在燒鍋鋪子後麵！”

    躥出樹林，後麵的槍聲漸漸稀少，關成羽回頭問楊武：“那些殺漢奸的人是誰？”

    楊武說：“看樣子像是共產黨的遊擊隊，我以前在嶗山見過他們，都是平民打扮。”

    關成羽望著前麵的那家燒鍋鋪子，沉穩地點了點頭：“那就是了。原來他們也想劫法場……你去前麵看看，我在這兒等你。”

    楊武邊走邊回了一下頭：“你滅了小山？”

    關成羽說：“他撞在我槍口上了。”

    話音剛落，一輛土灰色的吉普車迎麵駛了過來，楊武的眼睛一亮：“玉生！”

    吉普車沿著李村通往嶗山的土路穩穩地行駛。

    關成羽讓楊武抱穩小臧，衝玉生一笑：“讓你久等了。”

    玉生笑了笑：“應該的。剛才好險，我還以為你們出不來了呢。”

    “知道是誰救了我們？”關成羽笑著問。

    “知道，是青保大隊，”玉生語氣淡然地說，“當初我就估計他們有可能也來劫法場，後來一想，國民黨跟共產黨不是一家人，這事兒他們不一定管，誰想我猜錯了。共產黨提出了一個口號，叫什麽陣線，意思是國難當頭，愛國的中國人都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敵。”

    “對，”關成羽讚同地點了點頭，“剛才共產黨的遊擊隊也去了……”臉上泛出一絲難堪，“沒想到我關成羽竟然需要別人出手相救……”一頓，哈哈笑了，“可是他們沒有我動手早，人還是我救出來的！”回頭看了看已經睜開眼睛的小臧，問楊武，“他好點兒了？”

    沒等楊武說話，小臧的眼淚就流了出來：“關大哥……我，我給大家添麻煩了……”

    “噯，這叫什麽話？”關成羽拍拍他的胳膊，微微一笑，“凡是愛國的中國人都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敵，什麽什麽陣線嘛……”

    “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小臧咧著滿是暴皮的嘴唇跟著笑了，“這是我黨針對目前的局勢提出來的，號召全國一切有正義感的愛國組織聯合起來……”“明白了。”關成羽的心感覺十分溫暖，這個提法簡直太好了，聯想到剛才的一幕，關成羽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詞語的巨大威力，心中仿佛升起一麵光輝的旗幟。

    “小臧，怎麽稱呼你？”悶了一陣，關成羽回頭問。

    “臧大勇，”小臧抬了抬頭，一咧嘴又歪在楊武的臂彎裏，“……以前叫臧德全，參加抗聯以後改的名字。”

    “臧德全？哈哈，”楊武笑道，“日本鬼子來了，你全不起來，還是大勇好，勇敢地跟小鬼子拚命。”

    “大勇，以後留在我的隊伍裏好嗎？”關成羽的目眼光中有一絲懇求，“我在嶗山起局拉杆子，想跟鬼子鬥爭到底。”

    “行！”臧大勇的口氣十分堅定，“大哥如果需要，我與大哥並肩戰鬥！”

    “好家夥，咱們‘綹子’裏又多了一員猛將，”楊武哈哈大笑，驀地停住，“就差傳燈和喇嘛了。”

    “武子，你還是得……”關成羽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楊武截住了：“明天我就出發！”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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