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愛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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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成羽跟張彪談到漢興的時候,漢興正坐在牛家醬肉鋪一個昏暗的單間裏一個人喝悶酒。---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外麵傳來一陣飛機飛過的轟鳴聲,牛掌櫃的在外麵嘟囔道:“又撒傳單呢,老是沒個消停日子。”漢興拉開門問:“傳單上寫著什麽?”牛掌櫃的說聲“還不是東亞聖戰又取得輝煌戰果那一套”,讓小二出去撿了一張傳單回來。漢興接過來一看,那上麵寫著“在中日兩國愛好和平人士的共同努力下,中日和平條約簽訂,中華民國政府主席汪精衛先生協同大日本帝國特使視察青島防務”。漢興笑了:“好嘛,漢奸漢奸,這才是真正的漢奸呢……”摸起酒壺對著嘴兒嘬了一口:“大漢奸,大賣國賊,民族敗類,不得好死……”“哈,漢興老弟這是在罵哪個?”門一開,韓仲春滿臉堆笑地站在門口。
“罵我自己呢,”漢興起身讓進韓仲春,指著他手裏提著的兩壺酒笑道,“孝敬我的?”
“孝敬你家老爺子徐大叔的,”韓仲春坐下,將兩壺酒墩到桌子上,衝外麵喊,“再來一壺燒酒,一盤牛肉!”
“老是讓韓兄破費,”漢興給韓仲春篩了一杯酒,“吉永次郎答應你去沙子口了?”
“答應了。兄弟已經在那邊上任了,青島東部全歸我管,哈哈……這次回來就是專程過來答謝你的。”
“恭喜韓兄啊,”漢興拱拱手,抓起酒杯跟韓仲春碰了一下,“韓兄這下子權利大了。”
“那是,”韓仲春仰起臉灌了一杯,抹抹嘴道,“三個中隊,二百來號人,全聽我的管轄。”
“還是偵緝隊?”
“嗯。還是偵緝隊,除了後勤的兄弟,一水兒的黃軍裝,倍兒‘起闖’!這全靠你的美言……”
“不能這麽說,”漢興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燙,“我無非就是跟吉永次郎提了一下,你的本事他不是不知道,再說打從我弟弟走失了,你也沒少幫我打聽,我得好好報答你呢。”
“傳燈還沒有消息?”韓仲春問。
“沒有,估計是過年那天跟我爹拌了幾句嘴,生氣走了,他早就念叨說要跟著喇嘛一起闖蕩江湖呢,”漢興說,“喇嘛這小子混帳著呢,過年那天送來家一個孩子,說是在北平跟一個窯姐兒生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小喇嘛呢……他媽一個人養活不了這個孩子,送在我家。”韓仲春笑道:“這我知道。那孩子挺好的,比他爹長得俊秀……漢興,我知道你們家跟吉永太君一家關係不錯,我還是想要通過你幫我在吉永太君麵前美言幾句……那什麽,我想去青島市區當偵緝隊長。我聽說青島偵緝大隊的喬蝦米即將卸任,擔任警備大隊隊長,這是個機會。”
“韓兄放心,”漢興摸著韓仲春的手說,“有機會我一定幫你這個忙。”
酒和肉上來了,韓仲春給漢興和自己滿滿地篩了一杯酒,雙手捧起酒杯衝漢興一晃:“兄弟滿飲此杯,借此再次感謝。”
漢興幹了這杯酒,正色道:“兄弟之間不要再提感謝二字了,你我都是為皇軍效力的,不必那麽客氣。”
韓仲春點頭附和:“就依你。漢興,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很支持你跟吉永一家攀親,這對咱們將來的發展大有好處……”
漢興墩了墩酒杯:“這樣的話也不要再提。”
韓仲春沒趣地笑了笑:“那就不提了……”話鋒一轉,“關成羽再沒跟你聯係吧?”
“關成羽跟我聯係什麽?”漢興警覺起來,“他無非就是跟我見過一麵,有什麽理由跟我聯係?”
韓仲春眼裏寒光一閃,喝口酒掩飾道:“我也沒說你跟他有什麽關係……隻是有人在背後嘀咕你跟他的關係不錯,以前他在下街出沒,有人看見你們經常聚在一起。漢興老弟,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應該有所回報……”將身子往這邊靠了靠,小聲說,“吉永太君從憲兵隊走了以後,憲兵隊裏的皇軍好像開始注意你了,當然,這事兒吉永太君還不知道,我也不會去跟他匯報的,我相信你不可能跟關成羽有什麽聯係。我當然要保護你了,不為別的,就為咱們兄弟在皇軍的轄區裏能混出個人樣來……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要提醒你,類似關成羽這種亡命之徒咱們能不接觸盡量不要跟他接觸,容易引火上身。前幾天吉永太君在沙子口抓了幾個通匪的人,直接拉到街上槍斃了,屍首都沒人敢去收。關成羽可是一個大大的土匪,還是抗日的土匪……你是知道的,廟會那天關成羽帶著他手下的土匪聯合青保大隊和共產黨遊擊隊劫了法場,當場打死了小山隊長,不是我跑得快,恐怕也得死在他的手上。所以,我跟他不共戴天……”
“那不關我事,”漢興搖手道,“我隻知道好好幹自己的活兒,養活著自己的這張嘴。”
韓仲春直勾勾地望著漢興有些醉意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你呀……嗬,肚子裏藏著不少東西呢。”
漢興抓起一把牛肉,邊往嘴裏塞邊說:“對,肚子裏不藏東西就餓死了……韓兄,你也吃……”
韓仲春尷尬地搖搖手,將自己帶來的那兩壺酒往漢興這邊推了推:“你慢慢吃著,我先走了。替我問徐大叔好,有機會我去看他。”
漢興不看他,反著手揮:“走吧走吧……高升的事兒我盡量幫你辦,要相信我的能力。”
韓仲春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橫一下脖子,拉上門走了。
漢興將嘴裏的肉吐到桌子上,瞥一眼門口,自言自語:“我幫你?我那是讓你靠關成羽近便一些呢……彪子。”
牛掌櫃的推門進來,神秘兮兮地衝漢興眨巴了兩下眼:“韓隊長很精明呢,順著後門走了,不知道什麽意思。”
漢興說:“他那是怕有人看見他跟我接觸,我現在是個‘臭人’,誰碰誰跟著臭,嗬嗬。”
牛掌櫃的跟著笑:“漢興是個實在人,大家都知道呢。聽說你跟吉永太君鬧翻了……應該這樣,咱們中國人不‘尿’他小日本娘們兒。”
漢興暴吼一聲:“閉嘴!”掀翻桌子,揚長而去。
牛掌櫃的大張著嘴巴,一頭霧水。
外麵的天很陰,空氣裏透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道,三五成群的燕子貼著路麵箭也似地飛,不一會兒,霧一般的細雨就落了下來。漢興站在街口望著霧蒙蒙的天,大口地喘氣,呼出來的白氣與細雨融合在一起,就像紛飛的雪。一直在街對麵牆根下蹲著的小爐匠見漢興出來,眼前一亮,扯著嗓子喊:“鋦鍋啦,鋦盆吧!”漢興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提著醬肉鋪裏的一隻破盆出來了,隨手扔給了小爐匠。
幾個孩子在街對麵唱歌:“日本鬼兒,喝涼水兒,坐汽車,壓斷腿兒,到青島,吃炮子兒,沉了船,沒了底兒……”
漢興大吼一聲:“還不回家!”孩子們喊一聲“漢奸來啦”,一哄而散。
漢興撲拉掉滿腦袋的雨水,搖搖晃晃地往家的方向走,心裏就像揣著一把亂草。
百惠,百惠,百惠……百惠的影子在漢興的眼前一忽一忽地晃,揮之不去。百惠,我不會再跟你聯係了,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次郎,謝謝你的好意,我們是朋友,可我們又是敵人,我們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漢興恍惚看見前方出現了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河麵上漂著粉嫩粉嫩的櫻花,百惠坐在一條櫻花做成的船上,手裏搖著一隻桔黃色的手帕,她在喊,漢興,漢興,你快過來,你快過來……漢興看見自己踩著櫻花鋪成的大道,輕飄飄地向百惠跑去。百惠坐的那條小船在陽光映照下泛出五彩斑斕的光,百惠從船上下來了,她同樣踩著那條櫻花大道,邊往這邊跑邊展開了雙臂……就在漢興即將把百惠擁進懷裏的刹那,大道突然斷裂,眼前赫然出現一道深壑,這道深壑驟然擴張,迅疾皺裂……漢興大喊,百惠,百惠——赫然看見一頭沒有腦袋的猛獸站在他的麵前。漢興拚命躲閃,可是它越靠越近,直到血紅的喉管染紅了漢興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做夢?漢興想要醒過來,可是他的身上沒有力氣,就像一條被抽去了脊骨的蛇……
“漢興,醒醒啦!”有人在拍漢興的臉。
“我什麽時候回來的?”漢興茫然地坐了起來,他發現自己剛才是躺在了正間的炕上,旁邊坐著麵色陰沉的徐老爺子。
“你喝醉了,”徐老爺子舒了一口氣,“有人看見你躺在街上睡覺……”
“百惠走了?”漢興仿佛還沉浸在那個恐怖的夢中。
“百惠沒來,次郎剛走。”
“次郎來過?”漢興徹底清醒過來,“他來幹什麽?”
“給你送了一封信,”徐老爺子從窗台上抓過一個信封,隨手丟給漢興,“自己看。是百惠寫給你的……看信之前我先問你兩件事,你必須如實回答。”漢興停下撕信封的手:“您說,我答應。”徐老爺子瞪著漢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第一,傳燈到底去了哪裏?”漢興敷衍道:“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嘛,過年那天他去找劉全,正好碰見喇嘛,喇嘛因為在外麵惹了禍,不敢回來,就拉他一起闖江湖去了……其實這也是我猜的,具體是怎麽回事兒,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猜得八九不離十。”徐老爺子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單純為這麽點兒事情,韓仲春會狼狗似的整天過來聞味兒?跟我說實話,你們是不是跟年前大馬路那邊發生的事情有牽連?”
“爹你想哪兒去了,”漢興說,“那天晚上我是跟傳燈一起回來的,你又不是沒看見。”
“照這麽說,傳燈一直沒有消息?”徐老爺子冷冷地盯著漢興,“說實話,不要讓我擔心。”
“怎麽能沒有消息?我打聽過了,他們路上被日本人抓了勞工,在東北呢。次郎正在走關係,過幾天我去接他們回來。”
“好,我就相信你這一把。”少頃,徐老爺子問,“你跟吉永太郎因為百惠的事情吵吵起來了?”
“嗯,他說話難聽……爹,你就別打聽了,這次我下了決心,從此跟百惠一刀兩斷!”
“我相信你,”徐老爺子垂下了眼皮,“看信吧,無論信上說了什麽,我希望你拿出自己的主見來,牢記你是一個中國人。”
“我知道,”漢興不想讓徐老爺子知道信的內容,“我去我那間。”
“不用了,”徐老爺子翻身下炕,“我去看看喇嘛他媽和孩子,你就在這間呆著,你喝了不少酒,不要出去了。”
看著徐老爺子出門,漢興急急地撕開信封,抖著手將信展開……信是百惠清秀的字跡。那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大意是她不明白為什麽漢興突然不理她了,她的心裏很難過,她放不下這段感情……“愛情是沒有國界的,”後麵的字體變成了中國字,“無論中日關係到了什麽程度,割不斷我們之間的愛情。你不要如此懦弱,鼓起勇氣大聲宣布你的愛情,你心愛的百惠永遠站在你的一邊,你心愛的百惠永遠屬於你……明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我希望你能到場,我希望看到你站在我所有的親人麵前抱緊我,對我說,百惠,我愛你……”漢興看不下去了,他的眼裏湧滿了淚水。漢興將那封信折疊起來,輕輕揣進自己的口袋,讓這封信貼緊自己的胸口,壓著自己砰砰亂跳的心髒。
外麵的雨聲大了起來,鋪天蓋地的劈啪聲包圍著漢興的腦子,讓漢興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在寒風中顫抖的羔羊……
漢興哭出了聲音,壓抑的哭聲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了困獸一般的嚎叫。
漢興將雙手捂到眼眶上,往兩邊用力地擦,可是淚水總也擦不幹淨,漢興索性不擦了,抱住腦袋往傷心裏使勁地哭,他感覺自己在刹那之間變成了一株脆弱的小草,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將他攔腰折斷……百惠,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呀?
漢興又一次做夢了,他看見自己飄起來了,飄到了一個高高的山岡上,一邊是澗底那條小河裏泛上來的風,一邊是暖暖的陽光。漢興看見自己被埋葬在山岡上麵,墳頭上開滿豔麗的紫荊花。遠方的天邊慢慢裂開一條暗紅色的縫隙,太陽出來了。暗紅色的光芒悠忽轉換成了玫瑰色,血紅色,最後化做萬道金光……有不知名的鳥兒正從天空悄然飛過。漢興獨坐山崗,看著天光一點點地暗下來。月亮升起來了,腳下的河水泛起的白浪魚鱗似的閃爍,像匯聚成一片的鬼火。看著這些鬼火,漢興的心一陣陣地恍惚。他覺得自己還不如這河裏的水,它們要麽往地裏滲,要麽一直流向東方。他呢?他要滲回地裏就是死,如果不死,他將流向哪裏?百惠從河麵上站了起來,她在哭泣,聲音絲線一樣纏綿,仿佛是在唱一支誰也聽不懂的歌……有清冷的淚水順著漢興的臉往耳朵旁邊爬,漢興這才發覺,自己剛才與夢境融為一體了。
百惠,我一定要去見你,哪怕從此再也見不著你……可是這一次我一定要去見你,我要把你摟進懷裏,大聲喊,百惠我愛你!讓全世界的人都聽見我的呼喊……漢興睡不著了,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靜靜地站到了窗前,外麵漆黑一團,天上沒有一個星星。
麵色憔悴的漢興一杵一杵地走在清晨蒼白的陽光裏,就像一隻覓食的雞。雨後的微風帶著絲絲涼意吹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看上去又冷又硬。今天一早漢興就接到通知,日軍駐青島最高司令長官長野榮二招集各路皇協組織開會,有重要指示傳達。漢興的差事很清閑,一般不跟著警備隊進駐,他的任務就是隨時傳達日本陸軍總部的指示,然後就可以隨便活動。趕到會場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漢興找個座位坐下。長野榮二首先讚揚了各路皇協組織在維護地方治安方麵所做的努力,然後宣布,鑒於嶗山一帶“匪患”猖獗,決定成立中日聯合討伐大隊,由吉永太郎率隊進山圍剿,日軍第五混成旅飛行大隊和山田陸戰隊全部歸吉永太郎指揮,希望各路皇協組織配合行動。
看著吉永太郎上台領命時那張冷森森的臉,漢興的心就像被一把鈍刀割著,又痛又麻木。
散會以後,漢興飯也沒吃,回隊傳達了指示精神,怏怏地回了家。
悶悶地在炕上躺了一會兒,天就有些擦黑,漢興找出一件幹淨一點的軍裝換了,悄悄走出了大院。
在路上,漢興去禮品店買了一個玉觀音,漢興知道百惠喜歡玉觀音,小的時候她見到玉觀音就用指頭戳著嘴巴不想走。
漢興記得有一年次郎在街上撿了一個玩具,因為這個玩具,漢興和傳燈兄弟倆跟次郎兄妹鬧了很長時間的別扭。
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漢興想,我們再也不會因為一點小的摩擦就生氣了,我們都成熟了……
聖愛彌爾教堂巨大的尖頂出現在漢興的視野裏,即將落下去的太陽在教堂尖頂的半腰,似乎是被尖頂刺穿,背景是血一般紅的晚霞。晚霞在不停地變幻顏色,血紅、桔黃、灰黑……最後呼啦一下沒有了。聖愛彌爾教堂大鍾的響聲悠遠綿長,仿佛來自天外。吉永太郎住在教堂後麵的那片日式房子裏,那些房子是以前日本僑民修建的,據說吉永一家很多年之前就住在這裏。百惠從吉永太郎來了以後就從學校搬到這裏來了,跟大哥住在一起。次郎前些日子也搬過來了,次郎說他大哥不讓他一個人住在軍營裏,他擔心他跟那些粗野的軍人學壞了。
漢興走近教堂,在教堂旁邊的一家花店裏買了一束鮮花,雙手捧在胸前,屏一下呼吸,邁步進了那條胡同。
胡同裏麵靜悄悄的,堅硬的石頭路在月光下發出幽冷的光。
在吉永家的大門外麵喘了一口氣,漢興抬手拍門,一個日本軍人出來。通報過姓名,漢興被領進了一個房間。
房間的榻榻米上跪坐著一臉肅穆的吉永太郎,對麵跪坐著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日本軍人,中間橫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著三瓶日本清酒。
漢興站在門口衝裏麵哈了哈腰:“吉永君,我是徐漢興。”
吉永沒有動身,淡淡地點了點頭:“請進。”
漢興脫下鞋子,將鮮花遞給送他進來的日本軍人,直接坐到了吉永太郎的對麵。吉永太郎用手指指對麵的那個日本軍人:“山田一郎君。大日本帝國第五混成旅陸戰隊少佐,是百惠的未婚夫。”百惠的未婚夫?漢興的胸口猛然一堵,百惠什麽時候有的未婚夫?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山田傲然咳嗽了一聲:“漢興君,不要吃驚,我跟百惠的事情是吉永君撮合的。”
“對,”吉永太郎盯著漢興,目不斜視,“作為大哥,我必須為自己的妹妹找一個好的歸宿。”
漢興突然就想喝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桌麵上的三瓶清酒。
吉永太郎伸出手,慢慢打開了一瓶酒:“你們支那人是很喜歡喝酒的。來,我給漢興君滿斟一杯。”
漢興打一個激靈,抬手按住了太郎的手:“你們倭人的酒,我們大漢人喝不習慣。等一下,我出去買壺中國酒。”
吉永太郎抽回手,反手扣住漢興的手腕子:“我知道你要出去幹什麽。可是我要告訴你,百惠是不會過來見你的,你不要有別的想法。”
漢興冷笑道:“你以為我們中國人會那麽下賤?嗬,可笑。”
“可笑的是你,”山田斜眼看著漢興,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個下賤的支那蠢豬。吉永百惠小姐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花兒,你沒有資格追求她。”漢興反著眼珠瞪他:“我沒有追求她,我牢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我不屑與你們為伍。”“可是目前你幹的是什麽職業?”山頭居高臨下地乜了漢興一眼,“你目前應該是你們支那人所痛恨的漢奸吧?”“笑話!”漢興感覺自己的頭發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胸口有雞皮疙瘩泛出,迅速蔓延到全身,“我會給你們這幫無恥的侵略者賣命?不要白日做夢……”
“不要說了,你的底細我十分了解,”吉永太郎用一根指頭在嘴邊晃了晃,“你一直跟流竄到嶗山一帶的匪首關成羽有接觸,我們正在調查你。”口氣緩和下來,“我們吉永家族信奉的是知恩圖報,如果沒有發生我弟弟和我妹妹在你們家住過幾年那件事情,你是沒有資格跟我坐在一起的,現在你應該坐的地方是監獄。”“哈,我倒是想要嚐嚐你們監獄的味道,”漢興冷笑一聲,“要知道,現在我坐你們的監獄,總有一天,你,你們所有沾滿中國人鮮血的劊子手都會坐進我們的監獄!我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山田猛地站了起來:“巴格牙路!”
漢興也站了起來:“操你小日本姥姥!”
吉永太郎用一根指頭一橫山田:“坐下。”
“吉永君,”漢興沒有跟著山田坐下,取一個不屑的姿勢冷眼看著吉永太郎,“我希望在我臨去監獄之前能夠見一見次郎。”
“我不會讓我的家人再與你見麵了,”吉永太郎冷冷地搖了搖頭,“請你理解。”
“那好,”漢興將軍裝的風紀扣扣好,倒退著下了榻榻米,“請帶我去監獄。”
“坐下,”吉永太郎不動聲色,“在百惠這個問題上,我再次請求您的諒解。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不必這麽羅嗦了,”漢興淡然一笑,“我從來就沒有與你們日本人攀親的打算。麻煩你轉告百惠,請她以後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她給你寫信?哈哈,”山田大笑,“你以為一個堂堂的帝國女子會給一個劣等民族的蠢豬寫信?”
“卑鄙,無恥!”漢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憤,吭出一口濃痰啐在了地上,“你們倭國才是劣等民族,你們茹毛飲血,你們血債累累,你們……”隨著一聲狼嚎般的吼叫,漢興的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懷裏掖著的玉觀音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漢興擦去嘴角上的鮮血,強忍著疼痛,抬起眼皮,輕蔑地掃著站在他對麵的山田,嗓音低沉如受傷的獅子:“血債要用血來償!等著吧,這一天終究是要來到的。”話音剛落,漢興就被山田狠狠地摔出了房門。漢興的後腦撞在對麵的牆壁上,身體重重地彈回來,臉朝下砸在地麵上,鮮血四濺。漢興的腦子仿佛不屬於自己了,低聲咆哮著,手足並用地爬起來,一頭撞向又要往上衝的山田。山田往旁邊一閃,膝蓋同時抬起,猛地撞在漢興的胸口上,隨著一聲慘叫,漢興直直地跌倒在地上。山田跳過來,拎麻袋似的拎起漢興,風一般衝出大門,用力將他慣在胡同對麵的一條水溝沿上,一隻腳踩著漢興的臉,用力地扭:“支那人,現在我不殺你,以後不要再讓我碰到。”
漢興感覺自己臉上的皮肉就要被搓下來……漢興感覺有一口濃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支那人,你不是喜歡喝酒嗎?”漢興分辨不出這個聲音是吉永太郎的還是山田的,這個聲音鬼一樣,又縹緲又陰森,“好好在這裏喝,沒有人會打擾你……喝完了就回家睡覺,睡覺起來繼續去警備隊為我們大日本帝國軍隊效勞,這就是你們支那人的生存之道。來,喝吧,喝吧,喝了就不會有煩惱了……”漢興感覺臉上的那隻腳移開了,一隻手在貼他的臉,漢興想看看這個人是誰,可是他睜不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的光景,這片光景在模糊地變幻著顏色,黃,紅,藍,綠……一片雪花一樣密集的星星出現在眼前,漢興看見自己孤單地行走在這片星星裏,四周閃電一樣亮。漢興走著走著就飛起來了,遊泳那樣蹬腿,潛行……有歌聲從四麵八方兜頭湧來:
工農兵學商,
一齊來救亡,
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
到前線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戰場!
腳步合著腳步,
臂膀扣著臂膀,
我們的隊伍是廣大強壯,
全世界被壓迫兄弟的鬥爭,
朝著一個方向……
四周沒有一絲聲響,微軟的風從胡同口彌漫進來,猶如淡淡的霧。
坐在地上的漢興在喝酒,笑眯眯一口一口地灌,嘴角流出的酒與鮮血融合在一起,蜿蜒淌進他的脖子。
百惠,你為什麽不來見我,你騙了我……次郎,難道你也害怕你大哥?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沒有絲毫關係了?
漢興的臉在扭曲,漸漸碎裂,嘴巴裏似乎長出了森森獠牙,他在笑,起初是嘶啦嘶啦的聲音,最後變成了一聲狼嚎:“我是中國人——”
漢興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家的,他隻記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整個街道空無一人……
漢興將自己的髒衣服脫下來,洗了臉,換上平常舍不得穿的那件長袍馬褂,梳理過頭發,靜靜地站到了窗前。
外麵墨一樣黑,夜風吹動院子裏的那棵銀杏樹,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墓道裏無數幽靈走過。
天空在一點一點地變亮……漢興幾乎是在窗前站了一夜。
外麵傳來一陣麻雀的嘰喳聲。漢興悄悄走到徐老爺子那間的門口,將耳朵貼到門上靜靜地聽裏麵的聲音,裏麵傳出徐老爺子均勻的鼾聲。傳燈摸了一把胸口,退回來,將自己的被褥仔細地折疊好,用一把笤帚一絲不苟地打掃過炕麵,然後找出一把刷子蘸上水,將那件帶血的軍裝收拾幹淨,輕輕掛到衣架上,坐到桌子邊,拿出筆和紙,沉穩地在上麵寫了幾個字,收好紙筆,喝一口水漱漱口,轉身回到炕頭,打開一隻箱子,從裏麵摸出一隻香瓜模樣的手雷,揣到馬褂裏麵,喘口氣,穩步踱出了大門。
天色蒙蒙亮,薄霧在晨曦映照下泛出水一樣的光。
聖愛彌爾教堂巨大的尖頂上落著一隻老鷹,老鷹俯瞰著下麵,在它的眼裏,漢興一定比螞蟻還要小。
吉永家的那條胡同依舊清冷,霧氣從胡同口冒出來,一團一團地被陽光吞噬。
漢興坐在胡同北頭那塊阻攔車輛前進的石頭上,冷眼盯著胡同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陽光把他照成了一個金人。
胡同南頭有摩托車的聲音傳來,漢興站了起來,神色安詳,唯有插在懷裏的手在簌簌顫抖。
吉永家的大門開了,幾個日本兵跑出來,呈兩行站立在摩托車的兩邊,隨即,一身戎裝的吉永太郎從門裏走了出來。
吉永太郎目不斜視,直接跨上了三輪摩托車的車鬥。
隨著一陣摩托車的發動聲,摩托車向漢興站立的方向駛了過來……
“徐漢興!”隨著吉永太郎的一聲驚呼,漢興手裏的手雷拋了過來,手雷在車輪前炸響的同時,吉永太郎手裏的槍也響了。
漢興倒地,吉永太郎跳到西牆根,手裏的槍再次瞄向已經躺在地上的漢興。
摩托車歪扭幾下,轟然撞向牆麵……
胡同口大亂,肩膀上淌滿鮮血的徐漢興被幾個日本兵簇擁著奔向了吉永站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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