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慷慨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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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橋洞裏貓了一宿,黎明時分,楊武走出了橋洞,漫無目的地沿著鐵軌往南邊走。---瀏覽器上輸入-看最新更新---
雪停了,寒風呼嘯。走到火車站的附近,楊武突然想起了什麽,跳下鐵軌,往翁村方向疾走。
打聽著夜襲隊在什麽地方,楊武找到了夜襲隊的隊部。此刻,天色已是大亮。
門口站著的一個胖子攔著楊武問他找誰?楊武說,我是張彪的把兄弟,從嶗山過來看看他。
胖子頓時明白,眼前的這個獅子一樣長相的人就是楊武,忙不迭地進去通報。
張彪正在裏麵跟一個童顏鶴發的人說話:“你確定周五常已經回了仰口?”“確定,我親眼看見過他,”說話的這個人是蔣千丈,“那天我坐在馬車上,在蒲裏村附近看見了他,他一個人沿著去仰口的山路往裏走……他沒發現我。於是,我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我知道你跟周五常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依照你的意思,你的山頭被滅,是因為周五常使了壞?”張彪不動聲色。“這個嘛……”蔣千丈憋著嗓子頓了頓,優雅地搖一下手,“這個已經不重要了,我來見你的意思是,給你通報他的行蹤,至於其他的,我說不說都無所謂了。”
“你說你來之前曾經在嶗山見過劉祿?”
“對,我見過他。起初我還沒怎麽懷疑,後來一想,肯定是周五常安排劉祿去跟董傳德聯絡……”
“別說你那些破事兒了。我再問你,你是怎麽知道我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的?”
“讓我從頭說來。來見你之前,我去了營子村,那邊的財主們想讓我重新出山,當鄉保隊的團總,”蔣千丈愜意地摸了摸胡須,“結果,蔣某就那麽當上了,憑得是一身本領,滿腔正氣。當然,過程也不是很順利,有不少過去攪局的,其中就包括大土匪魏震源……”見張彪斜乜著他不言不語,蔣千丈感覺有些沒趣,哼唧一聲,接著說,“本來我想把魏震源出現在這邊的情況匯報給你,讓你立上一功,一想,目前你的心思不在這裏,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嗬,算他命大,我沒有跟他計較……我跟張大戶言語間說到周五常與你的芥蒂,張大戶告訴我,你母親已經故去了。前些日子有人看見俾斯麥兵營那邊有幾個鬼子抬著她的屍體往大山火葬場那邊送……彪兄,恕我直言,以在下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可以斷定,令堂是被周五常害的。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你在他的心裏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他以為他以後會雄霸仰口一帶,這邊他已經沒有必要繼續糾纏了。留著令堂隻會增加他的負擔,而且總有一天你會找他算賬,為清淨起見,他隻好如此……”這些話張彪已經不在聽了,滿腦子全是老娘步履蹣跚的背影。
“所以,彪兄應該振作起來,認清周五常的真實麵目,咱們聯合起來,同仇敵愾……”
“別說了,”張彪無力地搖了搖手,“你先回去,我這就去找一下吉永太郎,我必須證實我母親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吉永太君是不會跟你說實話的,目的是為了不讓咱們這些人內訌……這你應該很清楚。”
“錯,”張彪咬了咬牙,“他一直在利用我母親,讓我跟周五常內訌,便於他的掌控……你少跟我嘮叨這些,滾吧。”
“彪兄,”蔣千丈的臉色有些尷尬,“無論怎麽說,你我以後應該精誠團結……”
“不要讓我攆你啊,”張彪瞪著門口,猛一揮手,“請吧!”
周五常剛剛踅出房門,門口的那個胖子就進來了:“大哥,一個自稱是你把兄弟的人來找你,好像是楊武。”
張彪一怔,下意識地將擺在炕桌上的匣子搶摸在了手裏:“他在哪裏?”
“在門口等著。”
“先不要讓他進來,”張彪緊緊地攥著匣子搶,“抻他一會兒,看看後麵有沒有人跟來。”
“我看了,沒有人,就他自己。”
“出去告訴他,就說我在忙,讓他等等。”張彪說著,不自覺地掃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把雁翎刀。
“我挺害怕……”胖子囁嚅道,“他的表情又凶又惡,我怕他發毛。”
“怕你娘個逼?我大還是他大?滾出去!”張彪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房門關上的刹那,心仿佛被擠了一下。
門口,楊武跟蔣千丈打了一個照麵,愣住了:“你怎麽來了這裏?”蔣千丈的眼前一亮:“呦,恕我眼拙,這位兄弟應該是名震江湖的下街七虎之老四,楊武楊老大吧?我見過你,昨天你跟魏震源去營子村找過我。”楊武哼了一聲:“你猜對了,我就是楊武。你老小子不在營子村那邊老實呆著,跑這裏來幹什麽?”“說來話長啊楊兄弟……”蔣千丈的眼珠子一轉,拉楊武往門口靠了靠,“聽我好好跟你說。此前,我吃了周五常的大虧,這家夥施了一個奸計,我的隊伍被董傳德打散了。楊兄弟,我知道你跟姓周的也有仇……哦哦,不是你本人跟他有仇,是你大哥關成羽跟他有仇,但是,你大哥的仇也是你的仇,這個仇是應該報的。剛才我跟你三哥嘮叨過這事兒,你三哥很讚成我們聯合起來……”“你好像很能嘮叨,”楊武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這些事情你沒有必要跟我嘮叨,我們之間的事情也不需要你來管。我問你,疤瘌周現在哪裏?”
“回了仰口,”蔣千丈感覺無趣,幹笑道,“哈,你們兄弟確實有點兒意思……”
“我可是聽說他來了下街呢。”楊武故意“抻”他。
“沒錯,他來過下街,可是這工夫他回了仰口,”蔣千丈頓一頓,接著說,“來見張隊長之前,我從營子村去過下街,你七弟徐傳燈家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這事兒是周五常幹的。有人親眼看見周五常半夜趴在徐老人家的牆頭上朝裏麵開槍……對了,這事兒你可以去問你三哥張隊長,是他先領著夜襲隊的兄弟去大車店的,接了老徐一家人正想出門,就被周五常給攪局了……”“娘的,你越說我越糊塗,”楊武皺著眉頭搖了搖手,“好了,我自己去問好了。”
蔣千丈走了幾步又回來了:“楊兄弟,你好大的膽子,你就不怕我這就去憲兵隊告發你?”
楊武不屑:“你去啊。哈哈,老子現在什麽也不怕了……我警告你,如果你真的想跟老子過不去,先死的是你,知道不?”
蔣千丈手撚胡須淡然一笑:“你果然是個粗人。好了,我走啦,蔣某人還沒有那麽操蛋。”
楊武說聲“你應該是沒有那個膽量”,抬腿進門。迎麵撞上了正從裏麵出來的胖子:“張彪到底在沒在裏麵?”
胖子緊著嗓子咳嗽了一聲:“在……那什麽,他說讓你等等,他在裏麵忙呢。”
楊武拽開他,大步往裏走:“張彪,張彪—你給老子出來!”
蔽在門縫後麵的張彪猛地將匣子搶掖到後腰,嘩啦一下打開了門:“有事兒?”
楊武瞪著血紅的眼睛看他:“有事兒!你他媽的到底做了什麽?告訴我!”
張彪支著一麵鼻孔,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武子,麻煩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做了什麽,需要跟你匯報嗎?”
“我操你媽!”楊武勃然大怒,伸手來摸自己的槍,手一下子空了,方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沒帶槍來。
“繼續罵我,”張彪站著不動,冷冷地盯著狂躁不堪的楊武,“罵得越難聽越好,哥哥想聽的就是這個。”
“我操你媽!我操你……”楊武猛然打住。
“我媽死了,來,繼續罵,繼續罵我媽……”張彪的另一麵鼻孔也支了起來。楊武有些愣怔地望著麵目扭曲得像麻繩的張彪,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倒退著站到了天井中央。張彪盯著楊武看了好長時間,一偏頭:“進來,進來我跟你說話。”楊武往前走了兩步,一股熱血突然衝上頭頂,騰空跳起,一腳將張彪踹翻在門口:“你他媽的害了我侄子!”張彪的一隻手別在腰後,一隻手指著楊武湊上來的臉:“這事兒我不想跟你解釋。不要亂動,你會吃虧的。”楊武猛地掐住了張彪的脖子:“我他媽殺了你!”感覺脖子一涼,意識到張彪已經將那把雁翎刀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楊武挺了挺脖子,“來呀,殺了我呀,不殺我你是孫子!”張彪的一隻手拿槍頂著楊武的肚子,一隻手用刀貼著楊武的脖子,似乎是在猶豫。楊武繼續喊:“殺我,殺我呀!你這個膽小鬼……”“起來,放開我,我不殺你,”張彪這樣說著,兩隻手依然沒動,“我們是兄弟,有話起來好好說。”楊武鬆了一下手,張彪趁機用拿槍的手猛地一頂楊武的身子,一個骨碌爬了起來,雁翎刀依舊橫在楊武的脖子上:“進來,進屋我跟你說話。”“把你的破鐵葉子拿開!”楊武一把打開張彪的刀,轉身往屋裏走。
張彪盯著楊武的背影愣怔片刻,反手將刀別到胳膊後麵,倒提著匣子搶進了裏屋。
楊武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抓起炕沿上的一把茶壺,咕咚咕咚灌了一陣,啪地摔了茶壺:“我侄子是怎麽死的?回答我!”
張彪蹬腿上炕,將雁翎刀掛到牆上,摩挲著槍把子說:“被山田殺了。”
“就這麽簡單?”楊武伸手來拿張彪橫在腿上的槍,“怎麽殺的?”
“拎著兩條腿撕了。”張彪將槍別到了腰後。
“是你引著鬼子去的吧?”楊武的眼睛輕掃牆上的雁翎刀,“我都聽說了,是你先去大車店的。”
“沒錯,是我先去大車店的,”張彪想要伸手摸一下楊武的肩膀,被楊武冷冷地眼神製止了,“可我是去接人走的。”
“這我知道。難道你就是這樣接人的嗎?我侄子死了,傳燈的爹和喇嘛的娘被鬼子抓了。”
“我沒有能耐救他們……”
“你他媽有能耐殺中國人!”
“我說過,這些事情我不想跟你解釋。”
“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張彪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喇嘛告沒告訴過你,我會救傳燈他爹和喇嘛他娘出兵營的。”
楊武一怔,一時有些糊塗:“兵營?他們被押去了兵營?”竟然忘記了兩位老人已經離開了兵營,嘴巴張得像山洞。“對,”張彪點了點頭,“剛才我正想送走蔣千丈以後去一趟兵營的,我想先去看看這個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會盡快救他們出來的。”
“你娘不是也在那裏的嗎?”楊武繼續糊塗著,兩眼呆滯。
“我娘不在了……”
“這……”楊武的胸口一堵,“是誰殺了她?”
“我不知道……”張彪的眼圈紅了,“罪魁禍首是周五常,事情是他引起來的。”
“我聽蔣千丈說,周五常回了仰口……”楊武又糊塗了,竟然記不起來自己也去過仰口。
“我知道,”張彪背轉身子,用袖口擦了一把眼睛,轉回頭來衝楊武一笑,“你來這裏,不會是因為這事兒吧?”
楊武木然搖了搖頭:“我是……對,我是來接我侄子上山的,順便鏟除周五常,可是這兩件事情我都沒有辦成……”搖搖頭,目光猛然冷峻起來,“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辦—我要跟你討要一個說法!”張彪斜眼看著楊武,不動聲色:“討要說法?取我的人頭?”楊武咬著牙,話從牙縫裏麵往外擠:“你喪了天良。當年下街七虎在那種情況下奔赴嶗山,目的隻有一個,殺鬼子報仇!可是你竟然下山當了不要臉的漢奸……不用跟我解釋你這麽做的原因,那都是屁話。我親哥哥在咱們上山之前被鬼子打死了,是你,是你攔著我不讓我報仇……我的一條胳膊沒了,又是你攔著我不讓我跟鬼子拚命……”“閉嘴!”張彪猛地砸了炕沿一拳,“我不攔著你,你能活到現在嗎?!”
楊武清醒了一些,冷冷地一笑:“照這麽說,我是不是應該給你磕頭,然後說聲,哥哥,謝謝你讓我活到現在?去你媽的!”“麻煩你說話不要帶上媽字,我媽已經死了!”張彪的嗓子破了,似乎有鮮血噴出了口腔。楊武愣怔片刻,騰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了張彪的前胸:“你媽死了,我媽呢?我爹呢?我哥哥、我嫂子、我侄子呢?操你媽的……”“難不成他們的死是我張彪一手造成的?”張彪反手扣住了楊武的手腕子,“你他媽的就是一頭沒長腦子的豬!”
楊武的手沿著張彪的臂彎一滑,猛一用力,張彪的胳膊發出一聲筋骨斷裂的聲音:“張彪,你給我聽好了。我楊武的腦子不糊塗,誰是我的仇人我清楚得很!可是你,你在幫我的仇人做事兒!你殺了多少無辜的中國人?你殺了多少提著腦袋跟仇人拚命的英雄好漢?你他媽的甚至還殺了一個孩子的娘!你娘死了,可是他的娘呢?你還有沒有一點兒人性……”楊武說不下去了,手上再一用力,張彪順著胳膊的痛感,身體在半空中轉一個圈,硬硬地砸在炕角下。楊武一腳踩著張彪的脖子,伸手來抓掛在牆上的那把雁翎刀。剛把刀抓在手裏,就感覺窗口有人影一閃,一管烏黑的槍戳破玻璃伸了進來。楊武愣神的刹那,張彪騰身起來,楊武的刀和張彪的槍同時頂在了對方的胸口上。
“外麵的,滾!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用不著外人來管!”張彪暴吼出這一聲的同時,槍被楊武一腳踢落。楊武的刀直接橫在了張彪的脖子上。“好,你是好漢,哈哈,”張彪軟著脖子往刀口上蹭了蹭,“這下子該我說話了……你殺了我呀,別手軟,來,殺了我。”
楊武的腦子突然就亂成了一盆漿糊,眯瞪著雙眼看張彪,眼前竟然是一片朦朧的星光。
張彪受傷的那條胳膊抬不起來,用另一條胳膊的肘碰楊武的刀背:“來呀武子,今天你不殺我,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張彪的呼吸突然變得有些緩慢,手上也沒了力氣,手臂軟軟地垂了下來:“這下子咱們扯平了……”
張彪伸手捏住刀身,輕輕從楊武的手裏拽出來,丟到炕上,衝外麵嚷了一嗓子:“拿酒來!”
外麵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楊武這才意識到,原來外麵有不少人,估計都是張彪的兄弟,心中不覺有些悵然……其實剛才他想要殺我比殺雞還簡單。張彪喊完這一嗓子,轉動受傷那條胳膊上麵的膀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麽了?煮豆燃豆萁……”抬起來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帶有一絲淒楚的表情,“我沒有娘了,我以後不能繼續喪天良了……娘,你在哪裏?你真的死了嗎?很小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你,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要好好地孝敬你,可是你怎麽一下子就沒了呢?娘,你在那世好好的,我很快就會去見你的,我要給你磕頭,給你披麻戴孝……”“三哥,你咋了?”楊武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嘩地流了個滿臉,“別這樣,別這樣,三哥……”
張彪不認識似的瞅著楊武,咧著一邊嘴角笑:“你喊我什麽?三哥……我還是你的三哥?”
楊武不住地點頭:“你是,你還是我的三哥……”
張彪淒然一笑:“對,我還是以前的那個張彪,我還是以前的那個張彪呢。四弟,我還是當年的那條好漢,大刀張彪。”
門開了,胖子端著一個茶盤子進來,瞥一眼楊武,將茶盤上擱著的一壺酒和一盤牛肉放到炕上,默默退了出去。
張彪撕下一塊窗簾將那條受傷的胳膊綁在身上,對著酒壺嘴喝了一口酒,把酒壺遞給張彪:“來吧兄弟,喝了酒咱們上路。”“上路?”張彪愣了一下,“上什麽路?我怎麽聽著有些不對勁?”“對,上路,”張彪抓起一塊牛肉,一下一下地往嘴裏戳,“你回你的嶗山,我去俾斯麥兵營,我要親自見見吉永太郎,我要讓他告訴我,我娘到底死沒死,沒死,她在哪裏?死了,是誰害了她?”
“我跟你一起去,”楊武灌一口酒,擰一把嘴唇道,“我要去找山田,我要親手殺了他。”
“你不能去,”張彪接過酒壺又灌了一口,“你去的話就壞了我的計劃。”
“怕我連累你?”
“是這意思,”張彪的聲音沉穩下來,“萬一有人認出了你,咱們都不可能進去。”
“我偷偷跟著你這總沒事兒吧?我要盡快知道傳燈他爹和喇嘛他娘到底是不是在兵營裏,也好放心。”
張彪垂著眼皮想了想,開口說:“就這麽辦吧。你回去以後告訴關成羽,萬一這事兒我沒辦成,讓他不要埋怨我,我就這麽大的本事了,讓他親自來辦這件事情好了。順便告訴喇嘛,上次我對他說過的,萬一我沒辦成這事兒,要砍一隻手給關成羽,我會兌現的。”
“你沒有把握救兩位老人出來?”
“以前有,現在不敢說了……”張彪麵相痛苦地笑了笑,“我有更大的事情要做,這事兒我可能要食言了。”
“你要做什麽大事兒?”
“嗬,”張彪繼續笑,“風蕭蕭兮易水寒……”
“操,又整這套四書五經,我聽不懂,”楊武一口喝光了那壺酒,翻身下炕,“走吧,夜長夢多。”
張彪抓起盤子裏剩下的幾塊牛肉揣到口袋裏,說聲“做人要做嶽武穆,做鬼要做飽死鬼”,上下捋一把臉,跟著下炕:“萬一我不在了,你跟活著的幾個兄弟說,我張彪不是沒有骨氣的孬種。告訴關成羽,如果感覺我還有資格做他的兄弟,就把我埋在華樓山,我要跟楊文和漢興在一起,我有很多話要對二哥和五弟講……”“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楊武攔住話頭道,“打從咱哥兒幾個決定了要上嶗山打鬼子那天起,咱們就抱定了必死的念頭,可是咱們要死在小鬼子們的後頭!隻要小鬼子還在咱們的土地上蹦達一天,咱們就不能死!”
“我說的是,我要是死在你們前麵,你必須把我的原話對大哥說,答應我。”
“操……”楊武噎了一下,哼唧道,“會的,我會說的,大哥也會同意的。”
“我知道大哥還拿我當兄弟,”張彪苦笑道,“不然,那天我在付家莊就死了好幾個來回了。”
“你既然知道還這樣對我說?”楊武胡亂敷衍道,“關大哥是個明白人……連我說我要下山,不跟著共產黨走,他都沒說什麽呢。”
兩個人默默地走到天井,張彪說:“大哥參加了共產黨,隊伍也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隊伍,這很好啊,弟兄們也算是有了前途,隻要活著就有封妻蔭子的那一天……其實共產黨的主張我很支持,他們主張平等自由和民主,主張聯合起來共同對敵……”“不要說這些了,”楊武搖著手說,“這些對於我來說,就像天書一樣難懂。反正我想好了,也跟大哥說了,等我幫他炸平了俾斯麥兵營,我就下山,我不喜歡被什麽組織約束,我要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人各有誌啊,唉……”張彪仰麵歎了一口氣,“別學我就成。”衝站在門口的幾個兄弟揮了揮手,“大家都各自回家吧,今天老子心情好,給你們放假。”“大哥是個大善人啊!”門口響起一陣歡呼聲,四散而去。
兩個人走到街門口,張彪伸手將掛在門邊的一塊牌子摘下來,反手丟進了天井:“還他媽夜襲隊呢,襲你媽的逼呀……”
楊武笑笑:“三哥真要金盆洗手了?”
張彪哼了一聲:“改邪歸正,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都他媽不關我的事兒了。”
走出胡同,沿著大街往西走了幾步,張彪突然站住了:“你不能跟我一起走,道理我就不再重複了。”說著,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綠色卡片,“這是夜襲隊的證件,路上萬一有鬼子查,你可以給他看。”楊武接過卡片,上麵的名字竟然是栓子的,心中不覺一沉。張彪摸摸楊武的胳膊,沉聲道:“你一個人走吧,我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如果傍晚之前你在兵營那邊沒有等到我,那可能就是出事兒了。你不要管,直接回嶗山,把我囑咐你的話轉告給關成羽。”看著張彪那張青得發藍的臉,楊武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三哥,不管你要去做什麽事情,千萬當心……”“放心走你的吧,”張彪倒退著走,“我也不想那麽快就死,我還想跟你們做兄弟。這輩子沒做夠,下輩子也做。”
楊武走上去市區的那條路的時候,心中竟然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楚……張彪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有鬼子的,有中國人的……媽的,還要做兄弟?還是不要做了吧……不能,不能不做兄弟啊,張彪在當漢奸之前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這家夥到底要去辦一件什麽事情呢?他不會是要去找吉永太郎拚命吧?
楊武猜得還真差不離……看著楊武的背影漸漸模糊,張彪摸出一根煙點了,在街口遲疑一下,轉身回了來時的那所房子。
在街門口站了片刻,張彪邁步進了院子。彎腰撿起那塊髒兮兮的牌子,猛地在膝蓋上磕成兩截,反手丟進了茅房。
進到屋裏,張彪拽下窗簾平鋪在炕上,將牆上掛著的雁翎刀拿下來,仔仔細細地包好。然後摸出別在後腰上的匣子搶,拆下彈夾,將子彈全部卸下來,一粒一粒地在胸前摩擦幾下,重新裝回去,再從牆上摘下槍盒子,將槍小心翼翼地裝進去。沉穩地喘一口氣,解開纏著胳膊的窗簾布條,試探著活動了幾下胳膊,感覺還可以動彈,輕罵一聲“楊武你這個混蛋”,將門後掛著的一件黒綢褂子拿下來,輕輕一抖,仔細地穿上,然後把匣子搶斜挎到肩膀上,將那把刀夾在腋下,在門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快速打開炕對麵的一隻箱子,從裏麵抓出一個紅色的小包裹,一把戳進褲腰,昂首走了出去。
天色有些陰,黝黑的群山樣雲彩低低地壓在半空,讓人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黑色的天光映照下,幽靈一般的張彪穿行在李村的一條胡同裏。
在一戶人家的街門前站住,張彪抬手拍門,一個弓腰駝背的老太太開門讓進了張彪。
坐在炕上,張彪將那個紅包裹拿出來,輕輕塞到老太太的手裏:“三娘,這些年我不在家,多虧了你照顧我娘。現在我娘不在了,這些錢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說著,將腋下夾著的雁翎刀橫在炕上,輕拍一下,“這是我一直用著的刀,舍不得丟,麻煩您老幫我收著,以後我也不在了,你托人幫我埋在墳墓裏。”老太太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張彪喝了一口水,彈腿下炕:“我走了三娘,你多保重。”
市區的路上,不斷有鬼子的巡邏車呼嘯著駛過,尖利如鬼叫的警笛聲響徹低空。
張彪沿著大馬路走了一陣,腳步有些沉重,踉蹌幾步,招手攔了一輛黃包車:“去俾斯麥兵營。”
在兵營北門下車,張彪整理一下衣裳,邁步向崗哨走去,腳步驀然堅定,胸脯高挺,渾身充滿了力量。
遞上證件,站崗的鬼子仔細檢查一番,擺手讓張彪進去。
這是一個巨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個大操場,四周滿是參天的大樹,樹下麵是一排排青磚紅瓦的德國式平房,一群一群的鬼子兵在平房前操練。張彪穩穩精神,沿著一條磚石路向一個門口設有兩個崗樓的房子走去。一個鬼子兵將槍橫向張彪,張彪掏出證件遞了上去。鬼子兵咦裏哇啦地衝他喊了一句什麽,張彪聽不明白,硬著脖子往裏闖。對麵走出一個麵目清秀的鬼子軍官,張彪一下子認出來了,吉永次郎!
“吉永太君,我是張彪!”張彪衝吉永次郎啪地打了一個立正。
“張彪?”吉永次郎打量了張彪兩眼,“你來幹什麽?”
“報告太君,我在馬家下河一帶發現共產黨遊擊隊的蹤跡,必須當麵跟吉永太郎太君匯報!”
“哦……”吉永次郎抬腕看了看手表,“他不在,晚上你再來看看。”
“山田太君在嗎?”
“也不在,”吉永次郎有些不耐煩,“我告訴過你,有什麽事情晚上再來。”
“那好,”張彪倒退兩步,搖晃著身子站住了,“太君,我有點兒私事可以問你一下您嗎?”
“請說。”
“我母親……”張彪的嗓子眼發顫,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你是知道的,我母親被您的哥哥送到了這裏。我聽說,她老人家已經故去了,有這事兒?”“好像有吧,”吉永次郎猶豫一下,開口說,“前幾天有一個中國老太太病故了……當然,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哥哥安排人厚葬了她。”“明白了,”張彪給吉永次郎敬了一禮,“多謝太君以實相告!太君,我跟徐傳燈的關係想必你也知道,我們是把兄弟,現在他去了嶗山。本來我怕皇軍誤會,想找個地方送老人家去,可是山田太君把他們送來了這裏,你看這事兒?”“我知道這件事情,”吉永次郎揮了揮手,“你可以走了。記住,皇軍的事情你不要幹涉,這不是你應該管的事情。”“那是那是,”張彪點頭哈腰地退了幾步,“太君,你不在滄口憲兵隊,來了這裏,也是為徐家的事兒吧?我可知道,徐家當年……”“巴嘎!”吉永次郎陡然光火。
張彪嘿嘿笑兩聲,倒退著走出了兵營。
心情平靜的張彪在大東紗廠南門的一個小飯館裏坐了一會兒,天就有些擦黑,隱約地他看見楊武匆匆從兵營門口走過,張彪悄悄把身子別到了一邊。楊武在兵營門前稍一遲疑,大步往東邊走去,他似乎在這裏等了有些時候,徹底沒了耐心。
兵營西邊響起一陣卡車駛來的聲音,不多時候,有一隊日本兵無精打采地進入了軍營,有幾個像是掛了彩的樣子。
張彪瞪大眼睛盯著兵營門口,他期待的那匹白馬沒有出現……難道吉永太郎跟著這隊鬼子進了兵營?
張彪坐不住了,拔腿往兵營走去。
驗看過證件,張彪依舊沿著那條磚石路往那個門口有兩個崗樓的房子走,心情出奇地平靜。
這次沒有人攔他,張彪順利地進入了這個房子。在一處走廊上站了片刻,張彪徑自走向東邊的一個房間。
剛敲了兩下門,門就打開了,一個鬼子用大槍指著張彪,厲聲喝問:“什麽的幹活?”張彪哈了哈腰:“夜襲隊的幹活。太君,我是皇軍的盟友,張彪,張隊長。請問吉永太郎太君在嗎?”鬼子兵用槍將張彪隔到一邊,轉身進門。張彪側著腦袋往裏看,裏麵好像有不少鬼子的樣子,好啊,吉永太郎肯定在裏麵,這幫家夥在開會呢……張彪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胸口也膨脹得像是被灌滿了水。不一會兒,那個端槍的鬼子又出來了,歪頭示意讓張彪進去。嗓子發緊,張彪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很小的咳嗽在張彪聽來就像一個猛然爆響的炸彈,把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捏住了嗓子。媽的,原來我是一個膽小鬼……張彪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邁著僵硬的步伐進了房間。
盡管房間裏坐著好幾個身穿日本軍裝的人,但是感覺很清靜,沒有一絲聲音。
張彪站在門口衝裏麵打了一個敬禮,抬眼一看,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吉永太郎沒在這裏。
“咦?張彪桑……”坐在一張桌子後麵的山田看著張彪,不解地問,“你怎麽來了?”
“我……”張彪極力壓抑著緊張,笑著說,“我來跟吉永太君匯報一下情況。哈,沒想到他不在這裏。”“找吉永太君?”山田嘶啦嘶啦地笑,“找哪個吉永?這裏也有個吉永。”張彪這才發現,側麵坐著的是吉永次郎。“不是找這個吉永,”張彪繼續笑,“我找的是太郎吉永……咳,這名字別扭。太郎太君什麽時候能來?要不我在這裏等他。”“事情很重要嗎?”山田歪著腦袋說,“如果不重要,你就在這裏說,如果重要,我們也不想聽,那樣會讓吉永大佐不高興的……”
“很重要。”
“那你就不要在這裏等了,”山田將一條腿搭上了桌麵,“他被長野司令長官喊去了陸軍總部,難說什麽時候回來。”
“這……”張彪突然感覺自己不能再耽擱了,吉永太郎很狡猾,他如果知道我來過這裏,一定會起疑心,那樣就……幹脆行事吧!山田揮刀砍中國人和他扭曲著臉撕裂小喇嘛的鏡頭在張彪的眼前一晃,容不得多想,張彪猛然亮出了匣子搶:“老子是來取你們的狗命的!”槍聲響起,山田的腦袋後麵嘩地潑出一溜鮮血!沒等這溜鮮血灑到牆上,左邊三個鬼子的腦袋也同時開了花。張彪挺著槍指向吉永次郎,略一遲疑的刹那,門後衝進一個鬼子,張彪回身一個點射,鬼子應聲倒地,張彪剛一回身,門口呼啦一下衝出了一群鬼子,張彪閃到門後,一下一下地扣動扳機,一個接一個的鬼子怪叫著躺倒……張彪回身,慢慢將槍口對準了吉永次郎,吉永次郎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門口突然槍聲大作,張彪的胸口中了一槍,鮮血噴出他的胸膛,讓他站立不穩,一個趔趄跪了下來。
張彪艱難地往上站,可是沒有成功,保持那個單腿跪地的姿勢,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門口堵滿了鬼子兵,鬼子兵不開槍,怔怔地望著雕塑一般跪在地上的張彪。
張彪伸出舌頭舔了舔龜裂的嘴唇:“娘,我來了……”槍聲清脆,張彪轟然倒地,滿是血汙的臉上泛著滿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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