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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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晴、沈秀來到城中市集,已近黃昏,眼見市終人散,店鋪行將打烊,姚晴忽道:”沈兄,你有銀子麽?”沈秀道:”怎麽沒有。”說罷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掂量,黃金白銀躍躍欲起,閃閃發亮。

    姚晴嫣然一笑,柔聲道:”沈師兄,我挑幾件衣裳好麽?”沈秀望她笑x,不覺神魂出竅,笑道:”師妹,師妹請便。”

    姚晴一笑,進了成衣鋪子,一氣挑了十身好衣裙,十條繡花手帕,五對名貴香囊,而後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陣旋風,衝入珠寶齋,笑眯眯大挑首飾香粉,她出身豪富,見識過人,所挑珠寶,無非上釵簪指環,須臾便挑了一堆,受理放不下,便丟在沈秀懷裏。

    沈秀在她身後會鈔,眼見銀袋漸空,臉色越是難看,禁不住咳嗽,賠笑道:”好師妹,你不累麽?天也晚了,要不尋一家酒樓用飯?”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好啊,買了這條項鏈,就去用飯。”說罷拿起一條項鏈,鏈上珍珠圓大瑩潤,顆顆均勻,下墜一塊杏子大的天青寶石,皎若明月,光華逼人。

    沈秀心知名貴非常,正感心驚,忽見姚晴含笑瞧來,又隻得乖乖掏出錢袋,付帳了事。珠寶齋的掌櫃夥計不料打烊之時,竟憑空掉下這等冤大頭來,一個個狂喜不禁,連連打躬作揖,恨不得趴在兩人腳前,再不起來。

    沈秀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望著姚晴如花笑x,摸著軟塌的錢袋,真個恨得牙癢,一待姚晴轉身,便尋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銀兩救急。

    兩人逛巴市集,姚晴選了南京城最貴的福臨客棧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支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讓沈秀在門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賴,暗示鴛鴦共浴,誰知說幹了嘴舌,也隻換來佳人一笑,便被轟出大門。沈秀忍不住繞到窗邊,欲要偷將進去,不了姚晴事先布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時一不留神,竟被”孽緣藤”纏住手腳,腦袋卡在兩根藤間,動彈不得,耳聽房中嘩啦水聲,嬌娃低吟,想象那其中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撓心一般。

    幾番掙紮,好容易擺脫那些臭藤,鑽入房中,但見姚晴已梳洗完畢,一身繡衣寶帶,珠玉琳琅,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轉,媚態天然。

    沈秀隻氣得目定口呆,再瞧那一身華服美飾,既覺驚豔,又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無數,還不曾下過如此本錢,若非忌憚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在這美人身上討還公道。

    姚晴見沈秀翻窗而入,卻不吃驚,笑嘻嘻地道:”沈師兄,晚上去哪兒用飯?”

    沈秀見她如此鎮定,反覺驚疑,要知別的女子遇上這等事,多少有些驚惶羞澀,沈秀自來視情場如戰場,深信兵法所雲:”怒而擾之,卑而驕之。”,隻需女子驚羞,或是歡喜,那便有機可乘。而姚晴這般從容自若,反叫他無法可施,不覺對這眼前女子生出幾分佩服,心中愛意欲火,也更添幾分,當下笑道:”四美莊臨湖,太湖船菜別具滋味,乾坤軒菜品最豐,廚子的手藝堪稱佳秒。。。。。。”

    姚晴嫣然一笑:”光吃飯有什麽好玩,咱們去萃雲樓吃酒如何?”

    沈秀傻眼,支支吾吾地道:”那個,那個……”姚晴接口道:”那個不就是妓院麽?難道你沒去過?”說罷露出鄙夷之色。

    沈秀啞口無言,若說去過吧,未免自汙名聲,若說沒去,又未免矯情,再說那裏的鴇兒妓女,沈秀無一不熟,到了地頭,勢必露了老底。

    沉吟間,姚晴笑笑出門,徑直向萃雲樓走去,沈秀見狀嘖嘖稱奇,心道:”她都不怕,我怕什麽?風月場中,色做膽,酒為媒,最好幹事了。”想著歡天喜地,隨在姚晴身邊,縱情說笑。二人男俊女俏,引得無數行人回頭駐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邊乘船,兩人吟賞晚景,不多時來到萃雲樓中,要了一間雅座,設酒取樂。

    樓裏的鴇兒姑娘見沈秀帶來一名絕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裏議論紛紛,胡亂猜測。姚晴妙目一轉,笑道:”奇怪,何巧姑呢,怎麽不在?”沈秀一翹(原文用了蹺字)大拇指,讚倒:”好師妹,你連何媽媽的小名也知道,難不成你也來這裏……哈哈,那個過……”他將一個”嫖”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辛苦得很。

    ”嫖過是麽?”姚晴舉杯一笑,“小妹向來貧寒,哪有這種雅興?難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師兄這等闊同門陪著,小妹不才,便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聽到”闊同門”三個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這小娘皮心一狠,專叫名妓,自己豈不大大破財,發愁之際,忽見姚晴舉杯喝酒,又覺大喜,妙妙妙,隻需你肯喝酒,那便好辦,我先灌倒了你,任你有什麽能耐,都得任我擺布了。”當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放出風月場上的手段,一心騙姚晴喝醉。

    姚晴卻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勸說,總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期間反倒弄些癡言軟語,哄得沈秀神魂顛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臉上一片醉紅,心中還自以為得計,咧嘴憨笑不已。

    談笑間,何巧姑聞風而來。姚晴招手笑道:”好媽媽,過來些。”

    何巧姑驚疑不定,打量她笑道:”哎呦,這位美人是誰家的姑娘,媽媽我眼拙,竟不認得。”當下挨到她身邊坐下,一對三角眼在姚晴身上骨碌碌亂轉,心中暗讚:”這丫頭煙視媚行,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能讓我調教幾天,還不得將這一河的姑娘都壓下去?”又想到是別家的姑娘,真是既妒又羨。

    姚晴飲了兩杯酒,雙頰添了一抹豔色,越發勾魂蕩魄,她伸出纖纖素手,斟滿一盅酒,雙手送到何巧姑嘴邊,嘻嘻笑道:”媽媽請喝。”

    何巧姑笑眯眯正要去接,不想姚晴手一抖,潑了她滿臉滿身。何巧姑失聲尖叫,姚晴笑道:”哎呀,對不起。”伸手幫何巧姑拭去酒漬,卻趁亂指尖發力,在何巧姑豐滿的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

    何巧姑殺豬般一聲慘叫,反手一掌,便向姚晴刮來,不料姚晴早已有備,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巴抽在何巧姑臉上,口中喝道:”好賤人,敢對客人無禮?”

    可憐何巧姑柔弱女子,身無長力,被這一巴掌抽得翻了個筋鬥,當場昏了過去。

    沈秀原本望著兩人巧語媚笑,真個心癢難煞,誕水長流,手裏一杯酒淋在褲襠裏也不自知。誰知變起頃俄,姚晴忽然行凶,打得何巧姑人事不知。沈秀先是一驚,繼而又驚又氣,心道這何巧姑一樓之主,與自己頗有交情,姚晴如此一鬧,自己今後如何還能來此玩樂。

    這時間,一眾龜奴打手感到,但見沈秀在桌,盡皆泄氣。這城中的秦樓楚館,沒有不認得這沈少爺的,均知他功夫了得,又通官府,是故眾奴才縱然趕到,卻一個個縮頭縮腦,隻在門邊張望。

    姚晴卻若無其事,笑斟一杯酒,潑在何巧姑臉上。何巧姑被冷酒一激,醒了過來,爬起想逃,卻被姚晴拽著肩膀,笑眯眯按回桌邊,說道:”好媽媽,頗有得罪,莫要見怪。”

    何巧姑生平翻手雲雨,將天下男女玩弄於鼓掌之間,誰知今天竟遇上這喜怒無常的主兒,恰似老鼠遇了貓,不由煞白了臉,戰戰兢兢,臉上的五道抓痕由紅變紫,由紫變青,高高腫起,便似烙上去一般。

    姚晴笑眯眯將她摟在懷中,一邊喂她喝酒,一邊又對她又親又摸,上下其手,便如男子一般戲弄。若是當真換了男子,倒也罷了,何巧姑正好撒嬌悲泣,發泄心中委屈,但此時被姚晴這般玩弄,卻是欲哭不敢,欲笑不能,忍氣吞聲飲了一巡酒,倒似吃了呂太後三千個筵席。

    沈秀見姚晴這般反複無常,也是不明所以,呆坐一旁,忘了言語。

    忽聽一聲輕笑,他轉眼望去,隻見穀縝笑吟吟挑簾而入,沈秀一皺眉,騰地站了起來。

    穀縝笑笑,擺手倒:”足下少安毋躁。”說著撩袍坐下,眼中帶笑,望著姚晴。何巧姑見了他,如得救星,顫聲道:”穀爺。。。。。。救,救我。。。。。。”

    穀縝衝她點點頭,笑道:”姚大美人,你打她一巴掌,又嫖她這一回,當日被她欺侮的怨氣也該出夠了吧。”何巧姑驚慌道:”穀爺你怎麽也來鬧我?這位姑娘皇後般的人兒,給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欺侮她的。”

    穀縝笑而不答,姚晴卻怕被他道破醜奴兒的身份,便笑道:“好媽媽,你去忙吧。”當下放開何巧姑。何巧姑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

    姚晴瞧了穀縝一眼,冷冷道:“你來做什麽?”穀縝笑道:“來給你提個醒兒?”姚晴隻是冷笑。

    “不信麽?”穀縝笑道,“你瞧窗外。”姚晴一轉身,透過圓窗,隻見左飛卿白衣勝雪,抱膝而坐,舉頭望月,儀表超然。

    姚晴咬著朱唇,目透殺機。穀縝自斟自飲,從容笑道:“風君侯十六歲時,為一個牧羊女報仇,追殺一群馬賊,從天山北麓一直追到貝爾加湖,那群馬賊沿途換嗎,日夜狂奔,逃了整整十天十夜,最後三百來人隻活了一個,聽說還是因為累餓交加,驚懼發狂,左飛卿不屑殺他,方才逃得性命。”

    此事在江湖流傳甚廣,姚晴、沈秀自然聽過,姚晴道:“那又怎樣?”

    “還不明白麽?”穀縝笑道,“風君侯少年之時,神通未成,便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追殺馬賊,如今自也能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守著姑娘你了。”

    姚晴端起一杯酒,冷笑道:“你來就為說這些廢話?”穀縝搖頭道:“自然不是,隻因我有法子,叫你逃過風君侯的追蹤。”

    姚晴瞧他一眼,眼裏滿是得色。穀縝露出一絲苦笑:“你不用恁地開心,我知道上了你的當。隻需你有難,陸漸勢必拚死相幫,我是他的朋友,若要幫他,就須幫你。可恨,明知是你的圈套,卻隻能跳進來了。”

    姚晴輕哼一聲,臉上隱隱透出一絲笑容,口中卻淡淡地道:“姑娘我本來就比你臭狐狸高明,你上當吃虧,也是應該。”

    穀縝瞅著她,微微冷笑。沈秀見他二人隻顧交談,渾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心中氣惱,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這是爺爺花錢取樂的地方,你坐在這裏,不嫌礙眼嗎?”

    穀縝瞧他一眼,笑道:“足下今晚取樂,共花了三千二百一十六兩七錢五分銀子,還知道你在南京有四所宅子,無錫、杭州各有兩所大宅,蘇州有一座園林。這九座宅子裏養了九個女人,三個是倭寇送的,三個是拐來的,還有三個是從妓院裏贖出來的……”

    “你放屁。”沈秀麵若濺朱,騰地站起,目中透出森森殺氣。

    “慢來慢來,還沒完呢。”穀縝擺手笑道,“你在南京還有一座大倉,屯了三萬五千石穀米,想要等到荒年,囤積居奇。在蘇州有六戶織紡,紡出的生絲賣給蘇州織造,織出的綢緞,走私給西北蠻族,另有一家妓院、兩家賭坊,還有二萬兩銀子,常年利滾利放貸周轉……”

    沈秀初時怒容滿麵,但隨穀縝娓娓道來,臉上由怒轉驚,又由震驚轉為陰鷙,目光雪亮懾人,忽見姚晴目光移來,不由得厲聲道:“師妹,你別信他胡說八道……”

    姚晴朱唇邊泛起一抹笑意:“是麽,卻叫人失望得很,你若真有這麽大一份家當,倒是叫人羨慕。”沈秀望著她,一時驚疑不定,忽地皺了皺眉,徐徐坐了下來。

    姚晴又問道:“臭狐狸,你說了一大堆,卻值幾多銀子?”

    穀縝扳著指頭道:“隻算本金,不算利息,這沈大公子的家當暫且值二十萬兩銀子。”

    姚晴聽出他話中有話,忍不住笑道:“什麽叫暫且?”穀縝道:“所謂暫且,就是今天值二十萬兩,再過幾個月,或許一個錢也不值。”

    沈秀聽得驚疑不定,穀縝對他的明暗財物了如指掌,估算價值,也誤差微小,但聽他說到“一個錢也不值”,忽覺心驚肉跳,但何以如此,卻想不明白,隻不過再沒了飲酒作樂的興致,望著穀縝,不住尋思道:“這人究竟是誰?”

    要知道他發跡揚名,隻是這兩年的事,在此之前,穀縝已被關入獄島,是故沈秀不知他名頭,此時自也猜不透他的底細。

    穀縝從容起身,踱到窗邊,逍遙望去,遠處河麵上,冉冉升起一盞蓮花燈,寶光流輝,亮若星月。穀縝轉身笑道:“大美人,該啟程了。”

    姚晴一笑起身,沈秀忙道:“師妹你去哪?”姚晴笑道:“多勞師兄破費,小妹暫且告辭。”

    沈秀大怒,狠狠瞪著穀縝。穀、姚二人卻不理會,並肩出房。沈秀羞怒難忍,驀地擲下酒錢,哈哈笑道:“好師妹,不是說了麽?我因你得罪家父,無家可歸,你就忍心丟下我不理?”

    姚晴秀眉微顰,沈秀卻不管她情願與否,快步搶上,將她與穀縝隔開。姚晴不由歎道:“沈師兄,你可真纏人。”

    沈秀笑道:“若要怪,便怪師妹生了一雙勾魂奪魄的眸子,那日隻一眼,便將我這三魂七竅勾去了,唉,如今師兄我便似一具行屍走肉,唯有跟著你到天涯海角,寸步不離了。”

    姚晴聽了,淡淡一笑,穀縝卻說:“如此說,我倒有一個還魂法兒,也不知靈不靈驗?”

    沈秀調情正歡,忽地被他打斷,頓時怒目相向。姚晴卻笑道:“什麽法兒?快教教我。”

    穀縝道:“先用黑狗血一盆,給這位沈兄洗頭淨手,再將他丟在糞坑裏浸上三天,別說三魂七竅,就是七魂八魄,也給招回來了。”沈秀未及發怒,姚晴已皺眉道:“好你個臭狐狸,你不但咒他中邪,還罵我施邪法哩。”

    穀縝笑道:“豈敢豈敢,我這純屬一片好心。”姚晴冷笑道:“你若是好心,這天下便沒有壞心了。”

    穀縝哈哈一笑,拱手道:“得姚大美人櫻口一讚,我也快成行那個屍,走那個肉了。”忽見沈秀瞪視過來,便笑道:“沈兄放心,‘行屍走肉’這四個字是兄台專用,普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號,小弟縱然心向往之,也不敢亂拾兄台的牙慧,汙了兄台的美名。”

    他這番話娓娓道來,卻無一字不險惡陰毒,沈秀氣得臉都白了,心中雖然恨死了穀縝,卻礙於姚晴,不好大打出手。

    正覺氣悶,忽見門外行來一撥商賈,居中一人大腹便便,笑臉團團,聽著身周眾人諛詞如潮。沈秀雙目一亮,急忙趕上兩步,拱手笑道:“洪老爺,幸會幸會。”

    那“洪老爺”眯起細長雙目,睨他一眼,卻不回禮,隻笑道:“沈小哥嗎?好久不見了,今晚瞧上哪個姐兒?洪某人請客如何。”

    沈秀笑道:“洪老爺好意,敢不領受?隻是沈某有事在身,先走一步?”轉頭向姚晴笑道:“我給你介紹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這位洪老爺別號‘投銀斷江’,他家的銀子若是丟在長江裏,能把江水都阻斷囉!”

    姚晴淡淡一笑,卻不言語。那洪老爺望著她,肥臉上露出色迷迷的神情,流著涎水道:“這,這位是新來的姑娘嗎?沈小哥好福氣……”

    沈秀得意非凡,正想客氣幾句,忽聽穀縝笑道:“小洪,你好閑的心呢!”

    那洪老爺聞聲,肥軀一震,轉過頭來,驀地瞧見穀縝,隻一呆,臉上肥肉抽搐幾下,猛地掙開兩邊侍兒,活似一個大元寶,骨碌碌滾到穀縝腳下,連聲叫道:“穀爺好,穀爺好,小的瞎了眼,竟沒瞧見您老,該死該死。”

    一時間,眾人無不傻眼。這洪老爺適才威風八麵,誰知一見穀縝,竟矮了半截,沈秀更是吃驚,他深知這洪老爺富甲一方,自己拍馬不及,如今竟對這個毛頭小子如此敬畏,端的不可思議。

    穀縝伸出手,摸著洪老爺的胖大腦袋,笑嘻嘻地道:“小洪,聽說你名號也改了,叫做‘投銀斷江’,好威風呢?”洪老爺忙道:“那都是道上的朋友胡亂叫的,小的哪有這麽威風。”

    “是麽?”穀縝笑道:“你雖然斷不了長江,但阻斷這小小的秦淮河確是綽綽有餘的。”

    洪老爺渾身大汗淋漓而下,浸得衣裳盡濕,顫聲道:“小的,小的來這裏隻是,隻是陪幾個朋友。下次,下次再不敢了。”

    話音未落,忽聽樓上有女子吃吃發笑,穀縝抬眼望去,但見菡玉、婉娘、秋痕倚著朱欄,正向這邊觀望。

    穀縝不覺莞爾,歎道:“小洪起來吧,別讓人笑話。”洪老爺起了身,抹了抹額上的汗水,道:“穀爺要不要去敝舍坐坐,喝兩杯清茶,瞧瞧賬目。”

    穀縝搖頭道:“我有事在身,過幾日再來。我來之前,你要好好反省一下。”洪老爺陪笑道:“再不敢了,下次穀爺再在這裏瞧見小的,隻管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大卸八塊,丟了喂魚。”說罷唱了個諾,也不顧大肚辛苦,彎腰立在一邊,眼皮也不敢抬。

    穀縝轉身,忽見那三名女子均在樓頭向他微笑,倏爾一陣琴聲飄來,婉轉悠揚,若醉若嘻,卻是一折《幺篇》。廳內眾人無不吃驚,均知“萃雲樓”中,素琴名如其人,琴藝獨步秦淮,卻又清高自許,從不輕調弦柱,是故琴音雖好,王公貴胄也難得一聽,今日忽有所奏,無怪眾人驚詫了。穀縝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忽地拍手唱道:“想那等塵俗輩,便似糞土牆。王弘探客在籬邊望,李白捫月在江心喪,劉伶荷鋤在墳頭葬。我則待朗吟飛過洞庭湖,須不曾搖鞭誤入平康巷。”

    他唱罷這曲,哈哈大笑,拱手道:“素琴姑娘以琴相諫,穀某心領了。”話音方落,隻聽琴聲驟歇,幽幽傳來一聲歎息。

    沈秀瞧在眼裏,心中妒火熊熊,萃雲樓四大名妓,他拋擲了無數金銀,也不過見得兩三麵,尚未能一親芳澤,此時瞧這情形,穀縝分明已做了四女的入幕之賓,若非眾目睽睽,沈秀早已使出“星羅散手”,三拳兩腳,打他個稀爛。

    穀縝笑罷,逍遙出門,沿途無論男女,均是低頭袖手,神色恭謹,沈秀被這一陣壓得風頭全無,胸中恨苦,滿心隻想著如何羞辱穀縝,出一口惡氣。

    出門之時,夜闌月明,滿河流星,遠遠一盞蓮花燈高懸夜空,尤為奪目。穀縝笑吟吟正要開口,驀地臉色慘變,張大了嘴,再也合不攏來。

    沈、姚二人心中大奇,尋他目光瞧去,隻見沿堤的長街上走來一名挽著竹籃的銀衫少女,秀美絕俗,難描難畫。

    沈秀一見這少女,便覺胸口滾燙,心尖也發起癢來,若非姚晴在側,定要立馬勾搭。卻見那少女走到三丈外,悄然駐足,兩眼直勾勾盯著這方,那神色既似傷心,又似絕望。

    沈秀轉頭一瞧,見那目光正落在穀縝身上,心頭一沉,欲念頓滅,妒意陡生,忽見穀縝吐了一口氣,笑嘻嘻地道:“妙妙,真巧,你也來出恭嗎?”

    施妙妙聞言一愣,繼而臉漲通紅,啐道:“胡說八道,出什麽呀,什麽恭呀?”穀縝驚異道:“你既不出恭,來做什麽?”

    施妙妙恨怒欲狂,喝道:“我正要問你,你來做什麽?”

    “說來話長。”穀縝歎道:“適才我走在街上,忽然內急。你想,我這等斯文人,總不能當街胡來吧,故而瞧見這房子,便一頭撞進去,出恭半晌,這陣子才出來呢。”

    施妙妙聽他口口聲聲內急出恭,說得羞人答答的,叫人難以開口細問,紅臉半晌,又問道:“這裏大街小巷的,都不幹淨,你不在別的街上走,幹什麽來這裏走呢?”

    穀縝心中叫苦,想這丫頭平日嬌憨老實,怎地一遇上這等事,確是智比諸葛,計壓張良,但他素有急智,接口便道:“怎麽不幹淨了?我一心走路,卻不知東西……”說罷左顧右盼,忽地咦了一聲,失聲道:“這裏莫不是煙花之地?該死該死,我怎麽到這裏來了?”

    他做唱具佳,倒叫施妙妙真假難辨,怒色轉薄。沈秀忽地一聲清笑,插嘴道:“姑娘千萬莫上穀老弟的當,他是這裏的熟客,別說這萃雲樓,就是這條秦淮河,上至鴇兒,下至龜奴,沒有不認得他的……”

    穀縝又驚又怒,眼瞧著施妙妙臉色發白,秀目若有火光迸出,頓時心叫不好。焦慮間,忽見施妙妙恨恨瞪著沈秀,喝道:“瞧你這廝油頭粉麵的,也不是什麽好人。穀縝以前好好的,都是你們這些狐朋狗黨教壞了。”沈秀被這一罵,莫名其妙。穀縝卻暗叫:“乖妙妙,罵得好。”

    施妙妙目光一轉,又見姚晴豔裝盛服,便將她當成了風塵女子,冷哼道:“還有你這賤貨,不知廉恥,就知道勾引男人。”

    姚晴臉一沉,揚聲道:“你罵誰?”施妙妙不料這“賤人”膽敢頂撞,更覺氣惱,喝道:“罵你又怎的,我還要殺你呢。”說著之間多了一枚小銀鯉。

    穀縝急道:“當心……”話未落音,施妙妙玉手倏揚,空中星星點點,下了一陣銀雨也似。

    “千鱗”一出,鋪天蓋地,對麵三人躲避不及,紛紛失色。

    忽然間,一道人影從旁掠至,雙手一輪,滿天銀光倏爾消失。

    穀縝虛驚一場,定眼望去,自背影認出來人正是陸漸,卻見他雙手一分,指間精芒閃動,驀地十指撒開,銀鱗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除了穀縝,在場之人無不吃驚,施妙妙更沒料到,竟有人以空手接下“千鱗”,心一沉,又扣住三枚銀鯉,咬著嘴唇,氣呼呼盯著陸漸。

    陸漸一心讓穀縝追求姚晴,是故穀縝讓他來此,他也不肯同行,隻是暗中尾隨,直待施妙妙出手才被迫現身。但他的“補天劫手”尚未大成,接下一枚銀鯉已自勉強,遑論對付三枚銀鯉;穀縝卻知施妙妙脾氣固執,此番因為惱恨自己,遷怒眾人,倉促間平複她心中殺機,難之又難,正自發愁,忽聽頭頂有人笑道:“施姑娘,別來無恙麽?”

    施妙妙抬眼望去,隻見左飛卿不知何時,已立在房頂,衝著自己微笑。

    施妙妙心一沉,厲聲道:“風君侯,待我殺了這些無恥之徒,再來會你。”

    左飛卿搖頭道:“你要殺人,我管不著,但你搶了左某的獵物,左某卻不答應。”施妙妙皺眉道:“什麽獵物?”左飛卿道:“這四人中,有一人是我七日之後必要活捉的,七日之內,誰若動她,便是與我為敵。”

    穀縝一聽,喜出望外,遙見那盞蓮花燈縹緲近岸,當即不待施妙妙答話,一扯陸漸,低聲道:“快走。”

    陸漸不明所以,被他扯著飛奔,姚晴、沈秀也快步跟隨。施妙妙又驚又怒,一揚手,三枚銀鯉散做滿天寒星,射向四人。左飛卿一拂袖,紙蝶後發先至,將銀鯉擋住。霎時間,這兩大高手竟然不管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鬥起神通。隻驚得滿街行人屁滾尿流,紛紛鑽入妓樓畫舫,龜縮不出。

    穀縝搶到掛燈的畫舫前,當先跳入,陸漸、姚晴緊隨其後,沈秀正要踏上跳板,不防穀縝一腳踩在彼端,跳板忽地彈起,沈秀隻覺勁風撲麵,急住後仰,饒是如此,仍被木板刮中下巴,熱辣辣作痛,不禁怒道:“好小子,敢算計爺爺?”

    穀縝鬆腳放下跳板,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沈兄請進。”沈秀見他一派大方,反覺狐疑,不敢再走跳板,自恃輕功,飄身縱上船頭。穀縝拍手讚道:“好輕功。”沈秀雖然恨得牙癢,卻也不願失了風度,冷冷一笑,淡然道:“謬讚了。”

    說罷鑽入艙內,見陸漸、姚晴並肩而坐,不免心生醋意,搶上坐在姚晴身邊,目光如刀,瞪視陸漸。

    忽聽一聲笑,穀縝端著酒菜,挑簾而入,擺好杯盞,先給沈秀斟了一杯酒,笑道:“方才多有得罪還敬沈兄一杯。”說罷自斟自飲,幹了一杯。

    沈秀望著杯中清酒,隻恐有詐,躊躇不決。穀縝笑道:“感情沈兄不會飲酒?”搶過酒杯一口喝了,繼而又斟三杯,與陸漸、姚晴對飲,再不給沈秀斟酒。沈秀被他輕易排擠到一邊,惱怒萬分,但早先敬酒未飲,此時也不便再喝,望著三人說笑,心中真如刀割一般。

    卻聽姚晴道:“臭狐狸,你這就算擺脫了風君侯麽?”穀縝笑道:“還早著很呢,你且瞧我大變戲法兒。”姚晴冷笑道:“要是跳到這河臭水裏洗澡,本姑娘敬謝不敏。”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發三千羽”,飄臨河上,淩虛眺望。施妙妙並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隻見那畫舫駛了二裏有餘,忽有八艘畫舫迎麵駛來,均掛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麽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借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裏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隻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遊。

    左飛卿心頭疑雲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簾,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穀縝走在長街上,仰望天空一輪皎月,驀地笑出聲來。陸漸奇道:“你笑什麽?”穀縝笑道:“你猜我見了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誰了?”陸漸抬眼一瞧,也笑起來:“風君侯嗎?”

    “正是。”穀縝拍手大笑:“左飛卿自負聰明,眼裏隻有船,卻忘了船裏的人竟是長了腳的,隻顧追那空船,卻不知我已趁暗換到別船,這一計貌似‘魚目混珠’,實為‘偷梁換柱’,計中藏計,叫他防不勝防。”

    姚晴見他這副嘴臉,便覺生氣,冷笑道:“你何時弄來這麽多一模一樣的畫舫?難不成真如沈師兄說的,這條河上的鴇兒龜公都認識你?”

    穀縝笑道:“他們雖不認得我,卻認得我的銀子。”姚晴恍然道:“原來是你花錢雇來的。”

    “別高興太早。”沈秀哼了一聲,冷不丁道:“風君侯捕風捉影,天下知名,若以為這點小把戲便能瞞過他,不啻於白日做夢。”

    穀縝瞧他一眼,笑道:“如此說,沈兄必有脫身的妙計了?”沈秀一怔,他雖恨穀縝搶了自身風頭,但說到設計擺脫風君侯,卻有不能,當下皺眉垂目,假裝沉思,不想穀縝存心掃他臉麵,始終笑嘻嘻望著他,見他不言,又追問道:“沈兄還沒想出來麽?”

    沈秀被他頂心頂肺,嘴裏支吾,心中羞怒。姚晴瞧出玄機,忍不住道:“臭狐狸,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有話便說,不要拖拖拉拉。”

    “大美人有命,小子膽敢不從?”穀縝微微一笑:“若有一個地方能讓沈舟虛也找不到,你說,能不能逃過風君侯的法眼?”

    沈秀冷笑道:“胡說八道,天底下哪有這等地方?”穀縝笑道:“不巧,這裏就有一個。”他倏地頓足,遙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舉目望去,陸漸、沈秀均吃一驚,感情那宅邸門首,赫然鐫著“羅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地,宅門已封,守著兩名甲士。

    沈秀皺眉道:“這裏會有藏身之地?”穀縝笑笑,轉向姚晴,笑道:“還請大美人送我進去。”姚晴道:“你沒長腳麽?”穀縝道:“在下不比各位,輕功不濟。”

    姚晴無法,隻得放出一根“孽緣藤”,緣牆而走,鑽入宅內,穀縝慢騰騰緣藤爬進,陸漸緊隨其後,沈秀、姚晴輕功高明,縱身掠牆而入。

    宅中黑沉沉的,穀縝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根蠟燭點燃,東摸摸,西瞧瞧,興致盎然。沈秀冷笑道:“這裏的牆壁檁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聽過,絕無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費氣力了。”

    穀縝笑道:“既然如此,為何卻沒抓住徐海?”沈秀眼中厲芒一閃,寒聲道:“這還得問問陸老兄了。”陸漸麵皮發燙,多虧夜色深濃,無人瞧見。

    穀縝笑道:“沈舟虛素來謹慎,他既然布下人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處處設防,豈會叫人逃脫?但為何昨夜明明圍住羅宅,卻沒能抓住徐海。足見徐海並未出府,而是從府內密道遁走,隻不過,沈舟虛沒能找出罷了。”

    沈秀冷笑道:“就算有密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麽?”

    “沈舟虛都找不到,那才算好!”穀縝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密道,左飛卿還不束手無策嗎?”

    “什麽。”沈秀臉色陡變,失聲道:“你要借倭寇的密道躲避風君侯?”穀縝笑道:“不錯。”

    這一計匪夷所思,不隻沈秀吃驚,陸漸也是駭然,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陸漸詢問,陸漸將來龍去脈說了,姚晴大為驚疑,問道:“臭狐狸,你篤定能找到密道?”穀縝笑道:“若是篤定找到,豈非無趣。”

    說話間,四人來到廳後花園,園中久無人理,雜草叢生,牆角有一口八卦井。穀縝在園中逛了一圈,來到井邊,向內探望,但見井水映月,波光蕩漾。

    穀縝審視半晌,忽而笑道:“是這裏了。”他見眾人疑惑,便道:“這井上的軲轆,別的井都是木質,這口井的軲轆卻是鐵的。”

    沈秀道:“鐵軲轆井也不希罕。”穀縝道:“這麽說,鐵井繩也不希罕了?”說著伸出指頭,撥開井繩上的一層麻線,赫然露出指頭粗細,鏽跡斑斑的鐵鏈來。

    沈秀眼中掠過一抹驚色,嘴裏卻道:“這也算不得什麽,麻繩容易朽斷,鐵鏈就結實多了。”

    穀縝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在鐵鏈上纏麻繩?再說一桶水不過二三十斤,用粗麻繩吊起足夠,即便麻繩朽斷,也須十年八年,但若是百斤重的人體,卻非有鐵鏈不能承受。沈舟虛雖然智謀深遠,卻壞在腿腳不便,難以親自察看,唯有倚仗劫奴,劫奴雖有劫術,眼力卻平常得很。”

    沈秀神色陰晴不定,忽地冷冷道:“既然你篤定密道在井裏,隻管下去。”穀縝搖頭道:“若要下去,你我四人都須下去,要麽騙不了左飛卿。”

    沈秀又驚又怒,轉眼一瞧,隻見姚晴默默望著井下,顯然已被說動,自己若不從眾,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隻怕成為眾矢之的。想到這裏,不覺後悔色迷心竅,卷入此事。

    穀縝笑道:“怎麽樣,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數轉,吐出一口氣來,冷笑道:“下去便下去,但這井口隻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們隨後就來。”

    陸漸心一沉,這井下既是倭寇藏身之地,先下者必然身當其鋒,當即叫道:“不成。”沈秀瞥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譏,穀縝擺手笑道:“若爭先後,有傷和氣,不如咱們來比一比本事運氣。”

    沈秀道:“怎麽比法?”穀縝道:“還借大美人的珍珠項鏈一用。”姚晴秀眉微皺,接下珠鏈,穀縝接過一拉,貫珠金線斷絕,珍珠迸散,落了一地。

    沈秀瞧得心疼,不禁喝道:“這項鏈不姓穀,你就不知道愛惜麽?”穀縝笑笑不答,將天青寶石還給姚晴,拾起珍珠,掬滿手心道:“這裏有三十顆珍珠,大夥瞧明白了。”

    沈秀道:“那又如何?”穀縝道:“咱們三人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誰接的珍珠多,誰就後下,誰接的少,誰就先下。”

    姚晴恍然道:“這是抓子兒?”穀縝笑著點頭。原來鄉下小孩閑來無事,常抓石子玩耍,先將石子拋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為勝。隻是石子方圓不定,質地粗糙,故而容易接住,這些珍珠卻是又大又圓,沾著便溜,碰著即走,較之抓石子,難了十倍不止。

    “慢來。”沈秀皺眉道:“怎麽隻有三人?”穀縝道:“咱們堂堂男子,豈能讓女子先下,這個賭約隻限於男子,姚大美人最後下去。”陸漸點頭道:“正當如此。”

    沈秀不料三言兩語,反顯得自己氣量狹窄,一時怒極反笑:“好,沈某先抓。”搶過珍珠,睨了陸漸一眼,心道:“這廝空手接‘千鱗’,不容小覷;這姓穀的攀藤入宅,笨手笨腳,分明不會什麽武功。”

    盤算已定,沈秀吸一口氣,雙手捧珠,凝聚精神,忽將珍珠拋起。要知他練有“星羅散手”,手上功夫高強,待得珍珠落下,便潛運內勁,珍珠一沾肌膚,沈秀肌肉內陷,便生吸力,將珍珠牢牢吸住,鮮有滑落,事後一數,竟有二十六顆之多。眾人見了,無不流露驚歎之色。

    沈秀假意拾回落地珍珠,暗以巧妙手法,將五顆珍珠勾入衣袖,再將剩餘的二十五顆珍珠遞給陸漸,說道:“輪到你了。”他自忖如此一來,陸漸即便一顆不落,也算輸了。結果必是穀縝先下,陸漸次之,自己與姚晴在後,那時隻需找個機會製住姚晴,然後割斷井繩,堵住井口,不管他徐海也好,陸漸、穀縝也好,若是井下別無出路,必定死絕。

    沈秀心裏打定算盤,冷眼瞧著穀縝,卻見他一無所覺,仍是笑嘻嘻地道:“陸漸,千萬不要輸了。”沈秀暗自冷笑,將袖中珍珠抖落手心。

    陸漸瞧了沈秀一眼,不知怎的,胸中便似燃起一團火,競爭之心大起,一咬牙,拋起珍珠,雙手翻轉,珍珠紛落,與之同時,沈秀趁穀、姚二人關注陸漸,偷偷將手中珍珠撒在地上,以免屆時計數,露出馬腳。

    撒過珍珠,沈秀抬眼一瞧,卻是呆了,隻見陸漸雙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疊起幻影重重,有如一張大網,將滿天珍珠兜在上方,任其蹦跳起落,竟無一顆落地。相形之下,地上的五顆珍珠白慘慘,亮晶晶,紮眼之極。

    沈秀不料陸漸竟有如此神技,又驚又急,厲聲道:“這算什麽?踢踺子麽?”穀縝、姚晴低頭一瞧,穀縝笑道:“感情沈兄私藏了珠子。”

    沈秀麵皮一熱,強辯道:“誰私藏了,這分明是他漏掉的,哼,他不讓珍珠落下,怎麽計數?”

    姚晴瞧過地上珍珠,淡然道:“還計什麽數,即便他一顆不落,也是輸了。”沈秀假意沒有聽見,別過臉去。

    穀縝也沒料到沈秀恁地無恥,眉頭一皺,正想如何應付,陸漸卻道:“無妨。”說著雙手一挑一錯,珍珠彈跳驟止,在他右手背上如疊羅漢,壘成一座流光溢彩的珍珠塔尖塔。穀縝、姚晴見了,又驚又喜,齊齊喝彩。

    沈秀瞧得麵如死灰。穀縝一數珍珠,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顆,不由笑道:“陸漸一手接下二十五顆,兩隻手便能接下五十顆。地上這五顆珍珠,何足道哉?沈兄以為如何?”

    沈秀緩過神來,心道:“輸給這小子也是應該,但姓穀的斷無此能,我怎麽也算第二。”又見姚晴頗有不悅之色,害怕失了佳人芳心,索性大度道:“陸兄神乎其技,沈某輸得心服口服。”

    “好。”穀縝拾起珍珠,笑道:“那麽沈兄是想第一個下去,還是第二個下去呢?”沈秀冷哼一聲,道:“你有本事,便叫我第一個下去。”

    “如君所願。”穀縝一笑轉身,從花圃裏掏了一把黏土,和著珍珠捏成一團,沈秀吃驚道:“你做什麽?”穀縝道:“咱們約定是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對不對。”沈秀道:“不錯。”穀縝道:“可曾說了,不許用泥巴裹珍珠?”

    沈秀不禁瞠目結舌,眼瞧著穀縝將泥團子一分為二,左右拋起,翻過手來,輕輕接住,珍珠被泥土黏住,斷無滾動之理,三十顆珍珠,自也無一落地了。

    以姚晴之驕矜,見這情形,也是掩口而笑,不得不承認穀縝古靈精怪,別出心裁。

    沈秀麵皮漲紅如血,咬了咬牙,驀地低喝一聲:“這個不算,這是作弊!”穀縝笑道:“我哪兒作弊了?你且說說。”姚晴也道:“沈師兄,願賭服輸,若不然被人小看。”

    沈秀急道:“師妹你不知道,他們是要害我呢!”姚晴道:“就算有倭寇守在秘道前,以師兄的能耐,也不足為懼。”沈秀道:“若是井下沒有秘道呢?這兩個賊子嫉恨我與師妹交往親密,屢屢跟我作對,我若下去,難保他們不會割斷井繩,封住井口,那時沈某豈不做了個冤死鬼。”

    “絕無此理。”姚晴皺眉道,“我在上麵,豈容他們胡來。”沈秀歎道:“師妹武功雖高,但雙拳難敵四手……”姚清心知此人秉性多疑,總而言之,就是不肯下去,正覺煩惱,忽聽見穀縝笑道:“罷了,我先下去吧。”

    陸漸吃驚道:“那怎麽成,還是我先下去!”穀縝搖頭道:“我自有分寸。”陸漸知他計謀多端,既敢先下,必有幾分把握,況且也正好叫他一顯威風,壓住沈秀,想到這裏,便不再勸。

    穀縝從袖裏抽出一口匕首,笑道:“我第一,沈兄必須第二,若不然,姚大美人、陸漸,你們把他給我塞下去。”沈秀冷笑道:“你放心,若是真有秘道,沈某決不後人。”

    穀縝點點頭,銜住匕首,緣繩下降。上麵三人屏息以待,過得好半晌,也無聲息,三人心中驚疑,借著月色波光,定睛細看,卻哪有穀縝的影子。

    陸漸忍不住道:“我下去瞧。”翻身便要下井,卻被姚晴扯住,說道:“不用急,先後有序。”說罷望著沈秀,冷冷道:“沈師兄,輪到你了。”

    沈秀再無退縮之理,隻得硬著頭皮下入井中,但覺森森寒氣自腳底湧來,砭肌刺骨,不覺周身戰栗,心生恐懼。

    他故意放慢,徐徐滑了五丈有餘,忽覺足底一涼,浸入井水,但不知為何,始終不見秘道入口,隻不過當此情景,斷不容他無功而返,隻得繼續下沉,沿途用腳撥打四壁,沉到約莫齊腰深處,腳下一虛,忽地探到一個洞口。

    沈秀精神大振:“原來這秘道竟在六丈深的井下,無怪以薛耳之能,也無法聽到。”但想若能湊巧抓住徐海,不失為大功一件,便將心一橫,沉身下潛。

    入了洞中,才發覺所謂洞口,乃是一道齊人高的小門,門後有階梯向上,水勢甚淺,才走兩級,便已出水。

    沈秀怕秘道內伏有敵兵,是故身在水中,便蓄勢待發,誰料出水之後,四周寂寂,漆黑不見五指。他摸索著走了六級石階,來到一個甬道,甬道高過一人,地麵牆上砌有方磚,揣摩方位,當已越過羅宅圍牆,到了圍牆外的街道下方。

    一想到穀縝先入秘道,沈秀毒念陡生:“那廝詭計雖多,卻不會武功,如今秘道中隻有我和他兩人,大可出手將他弄死,再嫁禍給倭寇……”想到這裏,他心中狂喜,但覺天賜良機,不可錯過,當下屏息聆聽,誰知秘道中絕無聲息,過了片刻,忍不住壓低嗓子,溫言喚道:“穀兄弟,我來了,你在哪裏?”

    連喚兩聲,也無人答,沈秀焦躁起來,生怕陸漸、姚晴趕到,破了殺局,不由得上前幾步,輕言細語,又喚一聲,叫聲未絕,忽聽叮的一聲輕響,仿佛玉佩撞著牆壁。

    沈秀吃吃一笑:“穀兄弟跟我捉迷藏麽?”口中說笑,身子如風般掠到聲響處,左腳方落,忽覺一陣鑽心刺痛自足底湧來,沈秀慘哼一聲,右腳懸空,右手撐向身旁甬壁,試圖穩住身形,不料又是一陣劇痛,直直穿透手掌。

    沈秀幾乎痛昏過去,但他到底是天部少主,自幼浸淫智術,雖遇如此危險,心中仍有一線清明,尋思四周漆黑無光,也不知還布有多少厲害機關,當下之計,莫如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救援,若是妄動,自己手足受傷,決難活命。

    想到這裏,縱然痛不可當,他兀自咬牙苦忍,隻覺得鮮血順著那傷口源源流出,氣力衰減,受傷手腳陣陣發抖。更有甚者,沈秀發覺,那錐刺竟然生有倒鉤,勾住骨肉,欲要拔出,竟不能夠。

    時光點滴流逝,雖然隻有片刻,沈秀卻似乎經過了千秋萬載,他拚命理清思緒,回想方才情景,但覺穀縝進入秘道時間甚短,理應不及布設機關,但若是倭寇布下,穀縝也必不免劫,為何卻聽不到他痛叫呻吟,莫非他已中了更厲害的機關,當即斃命。

    想到對頭已死,沈秀雖在痛苦之中,也覺快慰,繼而更生恐懼,害怕自己稍一動彈,便牽動那淩厲機關,落得與穀縝一般下場。

    穀縝笑道:“若讓大美人跳水逃命,豈非焚琴煮鶴,大煞風景,這等臭事,本人決然不做。”姚晴瞪他半晌,卻瞧不出端倪,隻得輕哼一聲,不再言語。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發三千羽”,飄臨河上,淩虛眺望。施妙妙並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隻見那畫舫駛了二裏有餘,忽有八艘畫舫迎麵駛來,均掛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麽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全不受其他畫舫迷惑。

    忽然間,九盞蓮花燈齊齊熄滅,河麵上陷入一團漆黑,唯有幢幢船影穿梭亂轉,有入走馬。但左飛卿運起神通,無論陰暗,眼裏隻有姚晴那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借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裏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隻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遊。

    左飛卿心頭疑雲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簾,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如此胡思亂想,患得患失,沈秀精力流逝更快,渾身血汗交流,濕透衣衫,恨不得狂呼大叫,卻又怕被倭寇察覺,徒自送命。正覺筋疲力盡,忽聽細微水響,他身處恐懼之中,感官異常敏銳,任何聲響落在耳中,均被放大數倍,不由得嘶聲叫道:“救,救命。”

    隻聽咦的一聲,正是陸漸,沈秀一聽來的竟是這個對頭,渾身機靈,不由噤聲。這時間,又聽水響,接著便聽姚晴道:“陸漸,怎麽啦?”沈秀一陣狂喜,忙道:“姚師妹,救我。”

    原來陸漸與穀、沈二人不同,入井後發現入口,便大聲告知姚晴,姚晴怕風君侯趕到,更不遲疑,飛速下井,是故二人前後相繼,幾乎同時進入秘道。此時聽得叫聲,雙雙搶來。

    尚未逼近,忽見前方火光一閃,穀縝笑嘻嘻燃起一支蠟燭,將甬道照得通亮。沈秀見他迎麵走來,目定口呆,吃吃地道:“你,你……”

    穀縝嘖嘖笑道:“沈秀好辛苦,這當兒還練金雞獨立呢!”

    陸漸、姚晴借著燭光,也看清沈秀的怪樣,隻見他左腳著地,右腳蜷起,卻有幾分“金雞獨立”的架勢,但定睛細看,不由失色,隻見他身周的地麵牆壁,密密麻麻插滿生有倒鉤的細長鋼錐。

    沈秀見穀縝毫發未損,心中豁然雪亮:“是了,必是這廝先設下機關,再將我引入此間陷害。”想到這兒,他倏地冷靜下來,死死盯著穀縝,神色十分嚇人。

    姚晴也猜到個中緣由,秀眉蹙起,陸漸瞧得不忍,上前拔出鋼錐,將沈秀放下,沈秀不料落難之時,竟得此人搭救,一時又驚又愧,澀聲道:“多謝。”

    陸漸本想幫他起出鋼錐,但鋼錐貫穿手掌,兩端皆有倒鉤,若要拔出,勢必扯下血肉,正感為難,姚晴忽道:“你且讓開。”她取出一個盒子,從中拈起一把小銀剪,與仙碧的銀剪一模一樣。原來“地部”主生長,部內弟子未學傷人之術,先學救人之法,必然隨身攜帶醫具。

    那小銀剪鋒銳異常,鋼錐有如麥稈,應剪而斷。但沈秀腳底那枚鋼錐並未貫穿足背,倒刺陷在骨裏。姚晴在銀剪上塗了一層青色藥粉,鍥入創口,沈秀初時痛極,隨後便覺傷口發麻,痛覺全無,方知那藥粉乃是極烈的麻藥。

    沈秀經此數劫,汗透重衣,虛脫間,忽見燭光之下,姚晴神色專注,更顯得嬌媚萬方,撩人遐思,沈秀瞧了片刻,禁不住淫情汲汲,心如火燒,竟而忘了傷痛,在她耳邊輕輕道:“師妹相救之恩,沈秀今生結草銜環,不足以報。”

    說到這裏,他的嘴唇故意觸碰姚晴耳垂,姚晴頓時雙頰發燙,生怕他再說瘋話,匆匆挑出鋼錐,胡亂包紮了傷口,便即起身。

    穀縝前後均然瞧在眼裏,隻是冷笑,忽見姚晴瞪視過來,喝道:“你先前來過這裏,是不是?”

    “哪裏話?”穀縝漫不經意地道,“我第一次來的。”

    “當麵說謊。”姚晴叱道,“這些鋼錐就是你布下的。”穀縝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這分明是倭寇布下的陷阱,與我何幹?”

    “還想抵賴麽?”姚晴秀目生寒,咬牙道,“若不是你事先布置,為何沈師兄傷了手腳,你卻一點兒事也沒有。”

    “我也覺得奇怪呢!”穀縝仍是笑嘻嘻的,“難道說這些鋼錐日久通靈,專紮壞人,不紮好人?”沈秀大怒,正要咒罵,卻聽姚晴冷笑一聲,道:“這麽說,我把你丟在鋼錐上,瞧你是好人還是壞人。”穀縝接口笑道:“好啊,不妨試試。”

    陸漸不料二人一言不和,,劍拔弩張,急忙搶上一步,隔開二人,揚聲道:“大夥兒身在險境,理應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就是設陷阱陷害人麽?”姚晴雪白的雙頰湧起一陣紅暈,“陸漸你讓開,今天我非揍扁這臭狐狸不可。”穀縝哈哈一笑,眼裏滿是譏諷之意,姚晴更覺氣惱,縱身欲上,卻被陸漸攔住。陸漸夾在兩人之間,左遮右擋,好不為難,原指望他們一雙兩好,自己也能安心死去,萬不料這對男女竟似天生的冤家,始終各不相讓。

    姚晴瞪視陸漸半晌,見他全無讓路之意,不由一跌足,恨聲道:“好呀,你跟他是朋友,我記住了。”轉身扶起沈秀,沈秀見她為自己出頭,心中其甜如蜜,故意裝得虛弱不堪,靠在她肩上。陸漸瞧得口唇顫抖,欲言又止。

    姚晴扶著沈秀跳過鋼錐,走在前麵,陸漸呆了一陣,來到穀縝身邊,低聲道:“你別在意,她氣一陣就好。”

    穀縝冷哼一聲,搖頭道:“我本意釘死那姓沈的鳥賊,可恨閻王爺不收他。”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這機關真,真是你布的?”

    “記得入城時,你我分開時許嗎?”穀縝道,“那時我便起疑心這羅宅中另有秘道,故而前來探詢,不料真的被我找到了。”他說到這裏,大為得意,嗬嗬笑道,“隻不過是探路,陷阱卻是這次布下的。”

    陸漸皺眉道,“既然這裏是倭寇巢穴,你一人前來,豈不凶險?”

    穀縝道:“你不擅騙人,若是早知道此間秘密,必然流於形色,惹人生疑。若論凶險,哼,你我何時何地不在凶險之中,真要怕死,就該找個烏龜洞藏起來。”

    陸漸默默點頭,望著那些鋼錐,又疑惑道:“你手勁平常,時間又短,怎能在磚上插入這麽多鋼錐?”穀縝笑道:“記得在獄島時,我進過,沙天洹的房間嗎?”陸漸:“記得。”

    “那一次我可找到不少寶貝。”穀縝眉飛色舞,“除了‘幻蜃煙’,還有一種‘化石水’,抹在磚上,能讓磚石變軟,待得藥水幹透,才又變硬。當年東島前輩曾用這藥水開辟獄島地牢。我深明秘道,回去後便帶了藥水鋼錐,一進秘道,先把藥水抹在磚上,磚石變軟,插入鋼錐十分容易,而等沈秀進來時,藥水卻已幹透了。”

    陸漸微感吃驚,默然半晌,方道:“這麽說,你打一發現秘道,便已打算殺他?”穀縝冷笑一聲,道:“沈秀那廝一進秘道,便起殺心,我不殺他,他便殺我。”

    陸漸歎一口氣,道:“如此鉤心鬥角,什麽時候才時個了局。”穀縝笑道:“陸漸,你既要我追求姚晴,拿就少說多看,但瞧鄙人耍猴便是。”說罷哈哈大笑,灑然前行。陸漸搖頭苦笑,隨在其後。

    走了一程,忽見姚晴、沈秀坐在牆邊歇息,穀縝視若無睹,徑從二人身邊走過,姚晴忽地伸腳,運勁上挑,穀縝立足不穩,跌了一跤,摔得鼻破血流。沈秀瞧得歡喜,拍手大笑。

    穀縝爬將起來,伸袖揩去鼻血,笑道:“流年不利,走路也被狗咬了。”姚晴目光一寒,跳將起來,伸手便向他臉上刮去,不料一隻手橫來,一勾一捺,竟將她脈門按住。

    姚晴一掙未能掙開,驚怒道:“陸漸,你定要幫他?”陸漸苦笑道:“我不是幫他,隻想大家和和氣氣。”

    姚晴望著他,連道了兩聲“好”,澀聲道:“以前你幫仙碧,如今又幫著他,隻消是我的對頭,都是你的朋友。”陸漸聽得渾身發抖,卻又不知說什麽好。

    沈秀冷笑一聲,忽道:“姚師妹,這鄉巴佬傻裏傻氣,跟他說話,有辱尊口。”姚晴忽地掉頭,冷冷道:“誰是鄉巴佬?”沈秀怔了一怔,訕訕道:“師妹,你,你怎麽啦?”姚晴道:“他以前住在海邊,離我家不過五裏,他是鄉巴佬,我又是什麽?”

    沈秀一怔,笑道:“他豈能和師妹相比?”

    姚晴輕哼一聲,轉身道:“臭狐狸,你方才要上哪兒去?”穀縝道:“我想瞧瞧,這條秘道通往何方?”姚晴點頭道:“你來扶沈師兄,我來探路。”沈秀一聽忙道:“好師妹,還是你扶我的好,這人不安好心。”

    姚晴道:“他若害你,我給你報仇。”沈秀心道:“我若死了,報仇還有屁用?”忽見穀縝走來,心頭沒地一寒,卻見他笑嘻嘻地道:“沈兄放心,有姚大美人護著你,我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使壞。”說著真的將他扶起,沈秀手臂搭上他肩,毒念又生:“我隻消手臂一緊,便能扭斷他的頸子。”想到這兒,忽覺背脊生寒,掉頭望去,隻見陸漸雙眼炯炯,瞪著自己,沈秀隻得收起殺心,忍氣吞聲,由穀縝攙扶。

    姚晴接過蠟燭,走了百餘步,忽地停住。定眼望去,隻見幽幽燭光照出兩個黑洞洞的入口,竟是兩條岔路。

    姚晴瞧了半晌,忽道,“臭狐狸,該走哪一條。”穀縝笑道:“我哪裏知道?”姚晴瞧他一眼,心道對付此人,不用武力,難以湊效,正想動手,忽聽陸漸咦了一聲,說道:“阿晴,你瞧腳下。”姚晴低頭一看,隻見地麵方磚上刻了一條飛龍,奮爪擺尾,宛轉升騰。姚晴瞧了片刻,忽道:“沈師兄,你家學淵源,可知道這圖形的含義?”

    沈秀也無主張,敷衍道:“想是地磚上的裝飾。”穀縝嗤的一笑,說道:“那為何沿途均無裝飾,偏偏這裏有了?”沈秀理屈,抗聲道:“那你說是什麽?”穀縝道:“還用說麽?既在岔路之前,這條飛龍便是路標。”

    沈秀冷笑道:“這算勞什子路標?”穀縝道:“你是西城天部少主,不會沒讀過《易經》吧?”沈秀素來輕浮浪蕩,貪圖享樂,對學問敷衍了事,經此一問,不禁語塞。

    姚晴恍然道:“八卦之中,震掛為龍,莫非這條龍指代震位。”穀縝笑道:“還是大美人聰明,敢問震位在何方?”姚晴道:“震在東北。”穀縝道:“那麽東北方的秘道便是出路。”

    姚晴道:“這裏不見天日,哪知什麽東南西北?”沈秀吃了一隻大鱉,正覺氣悶,聞言忙道:“不錯,不錯。”忽見穀縝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麵羅盤來。

    姚晴瞧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笑罵道:“呸,你果然早有準備。”穀縝笑道:“不敢,這隻是常年必備的玩意兒,不足掛齒。”

    姚晴一百個不信,冷笑一聲,忽又皺眉道:“奇怪,倭寇挖出這條秘道已是了得,竟還能想出這種路標,足見倭寇之中,也有能人。”

    “倭寇算什麽東西,也配稱作秘道主人?”穀縝冷冷道,“他們不過是碰巧發現秘道,鳩占鵲巢,怕隻怕,他們根本沒瞧出這路標奧妙,一味瞎鑽亂竄罷了。”

    眾人均是大奇,穀縝一改嬉笑之色,肅然道:“這條秘道該叫迷宮才對,四通八達,歧路無窮,遍布南京城下。陸漸,你記得酒樓下那條秘道麽?”陸漸道:“記得。”

    穀縝道:“那是迷宮的旁支,但比之這條秘道,十分粗糙,多有死路,更無指引路標。依我看,酒樓下那條秘道尚未完成;而眼下這條,才是迷宮主人苦心經營的正道,若是循著路標一路走去,必能揭開他的秘密。”

    說到這裏,他目光掃去,隻見陸漸神色茫然,姚晴若有所思,唯獨沈秀目光閃爍,露出貪婪之色。

    穀縝笑笑,轉動羅盤道:“出路在左邊。”他上前兩步,摸索左邊洞口,忽而笑道:“不出我所料。”姚晴將燭火移近,但見洞口左下角,有一個用刀刻成的箭頭,,便問道:“這是什麽。”穀縝道:“這是倭寇的路標。”

    “這就奇了。”姚晴道:“倭寇又怎麽尋到出路?”穀縝答道:“笨人有笨法,他們人多,每條路走上一回,多半也能發現出路的。”

    姚晴明知前途凶險,卻敵不過心中好奇,當先進入左方甬道,四人魚貫走了兩百餘步,又見三條岔路。穀縝在右牆角尋到一枚磚上的浮雕,細腰尖吻,恰是一隻獵犬,便道:“狗為艮,出路應在艮位,艮西北。”

    他一轉羅盤,舉目瞧去,忽見姚晴婷婷立在西北入口處,麵露譏笑。

    穀縝一怔,起身笑道:“算你厲害。”陸漸奇道:“怎麽?”沈秀接口冷笑道:“這位穀兄不開竅,既然倭寇留下標記,又何必再找什麽龍呀狗的。”陸漸恍然大悟。

    這次的甬道極長,四人走了一程,忽見前方火光隱隱,姚晴滅掉蠟燭,躡足走去。行走未遠,便聽細微人語,又走數步,前方豁然開朗,兩扇鐵門正對甬道,緊緊閉合,火光人語,均自門縫泄出。

    姚晴動若靈貓,悄然移近,隻聽有人道:“……傍晚確有一支明軍出城,為首的便是俞大猷,他騎一匹白馬,馬後有一乘馬車,胡宗憲應當就在車裏……”

    那門內沉默時許,另一人道:“依照子單的線報,本該是淩晨才會發兵,但今早沈瘸子包圍羅宅,我雖逃脫,卻讓他動了疑心,惹得胡宗憲提前出兵了。”陸漸心頭一動,聽出說話的正是徐海。

    先前那人陰笑道:“主公隻管放心,那闖宅之人已被我擊斃,就算沈瘸子神機妙算,也料不到主公的計謀。”陸漸聞言忖道:“這人當是‘屍妖’桓中缺了。”

    卻聽徐海道:“桓先生,事關重大,來人中了掌,當真會死?”

    “決然不假。”桓中缺道,“他肩頭中我一掌,‘陰屍毒’入體,神仙難救,我入夜時打探過了,離羅宅半條街外,卻是死了一人,聽街坊說,那屍體麵皮烏黑,正是中了屍毒的征兆。”說罷嘿嘿直笑,頗為得意。

    “好!”徐海忽一揚聲,“官府將大夥兒逼到這個地步,再無退路,唯有拚個魚死網破,成敗隻在今晚,諸位,請了……”說罷隻聽杯盞相撞,咕嘟嘟飲酒有聲。

    姚晴聽到這裏,正想後退,忽聽穀縝哈哈一笑,朗聲道:“好個成敗隻在今晚,徐兄真是豪氣。”

    此言一出,門外眾人無不失色,門內倏爾一靜,接著便傳來哐哐當當、瓷器破碎之聲,嗆嗆啷啷、刀劍出鞘之聲,鏗鏗鏘鏘、鐵甲撞擊之聲,踢踢踏踏、奔跑跳躍之聲。穀縝聽了,拍手大笑。

    姚晴猛可間明白穀縝的詭計,氣得俏臉發白,不計發作,便聽轟隆一聲,鐵門中開,門內人頭聳動,刀甲耀眼,眾寇倉促之間,布成陣勢。

    “有趣,有趣。”穀縝嘻嘻笑道:“這就是徐兄的待客之道麽?”

    徐海寒聲道:“足下是誰?”穀縝道:“徐兄當年不吝賜信於小弟,小弟感佩萬分,承兄美意,小弟在獄島住了兩年,這幾日靜極思動,特來與徐兄喝喝酒,敘敘舊,談談心事。”

    徐海忽地咦了一聲,道:“你是穀……”穀縝接口笑道:“正是小弟。”

    徐海微一沉默,忽地嗬嗬大笑,朗聲道:“稀客稀客,就你一個人嗎?”

    “小弟還有三位同伴,”穀縝笑道:“第一位是西城新任地母……”話未說完,桓中缺忽地厲聲道:“西城新任地母?溫黛死了麽?”

    姚晴氣急,狠狠瞪了穀縝一眼,穀縝假裝不見,又笑道:“第二位是天部少主。”此言一出,倭寇陣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恨聲道:“沈秀老弟,你也來了麽?”

    沈秀麵如土色,硬著頭皮道:“子單兄,你好。”陳子單嘿然道:“托你的福,我再好不過了。”穀縝嗬嗬一笑,又道:“至於第三位,是區區做生意的合夥人,並無什麽名氣。”

    徐海道:“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你是東島少主,怎會和西城的人攪在一起?”

    穀縝笑道:“多虧兄台成全,小弟既在東島無法立足,便唯有投靠西城了。”說罷又道,“既然兄台不肯相見,沒奈何,小弟隻有打道回府。”說罷便要轉身。

    “且慢。”徐海喝道,“放他進來。”眾倭寇聞言,散開一條路來,穀縝微微一笑,向陸漸低聲道:“戴上麵具。”陸漸點點頭,將人皮麵具戴上。

    穀縝跨入門中,有如閑庭廣步,穿過人群,不時左顧右盼,笑眯眯點頭致意,眾倭寇何曾見過如此對手,一個個拿著刀槍,麵麵相覷。

    陸漸卻知穀縝純屬虛張聲勢,心中苦笑,緊隨其後。姚晴此時進退兩難,退回地麵,難逃風君侯的追蹤,若是進門,必有一場惡戰,兩相權衡,還是倭寇更容易對付,便也隨在其後。沈秀手腳受傷,不能獨自逃生,也隻得一瘸一拐,,踅入門中。

    門內是一座巨石壘就的大廳,上下三丈,長寬二十餘丈,四壁打磨平整,嵌有八隻鐵鑄獸頭,形態各異,下方鐵環插有火把,照得廳中有如白晝。

    徐海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麵色陰沉,左右各站一人,陸漸認出左邊的是陳子單,右邊一人從頭至頸包裹布條,僅露口鼻雙眼,望著姚晴,目光怨毒,姚晴甚是奇怪,也不由多瞧了他幾眼,暗自運功堤防。

    四人入內,眾倭寇轟然大叫,兩名力士舉起鐵閂,哐當一下將門抵住。一時間,群寇舞刀跺腳,呼聲震耳,竟如兩軍對峙,氣勢洶洶。

    穀縝卻似虎入狼群,顧盼自若,走到大廳中央,在一條長凳上從容坐下,提一壇酒,探底朝天,大口喝將起來。群寇見狀,無不驚疑,倏爾之間,那呼喝怒叫竟隨著咕嘟嘟的飲酒聲稀落下去。

    穀縝喝罷,將酒壇扣在凳上,揩嘴笑道:“徐兄,咱們多久沒見麵啦?”

    徐海望著他,麵露陰笑,淡然道:“三年了吧!”

    “可惜,可惜。”穀縝笑道,“當年小弟眼福不濟,未能親睹尊顏,隻遠遠望見兄台背影。想那時徐兄親操舟櫓,望風而遁,小弟拍馬也是不及。”

    他這話似褒非褒,聽得眾人滿心糊塗,忽見徐海麵皮漲紫,額上青筋跳動,手攥刀柄,似欲站起,但隻一瞬,忽又於盛怒間平靜下來,微笑道:“老弟過獎了,當年你沉我寶船,害我兄弟,這筆血債徐某牢記在心,須臾不敢忘記。”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陸漸確是狂喜難禁:“穀縝與這大倭寇果然是敵非友。那麽他的冤屈也是真的了。”想到這裏,心中如卸千斤巨石,長吐一口氣,腰背挺得筆直。姚晴覺出他心情變化,忍不住瞧他一眼,心道:“這小子又有什麽傻念頭?怎麽突然來了精神?”但轉念又想:“他有什麽念頭,與我什麽相幹?傻小子盡跟我作對,氣死人了,今生今世,休想我理他一下。”

    正自賭氣,忽聽穀縝打個哈哈,道:“徐兄言重了。有道是‘財色動人心’,誰叫你搶了那麽多寶貝,大張旗鼓運回東瀛?小弟見了,不免眼饞,本隻想借幾船寶貨玩玩,徐兄偏又不肯,小弟沒奈何,隻好小小用些武力。再說了,徐兄殺百姓,小弟殺徐兄,既然都是殺人,又分什麽前後對錯了,徐兄如此氣憤,大可不必。”

    他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徐海一攥刀柄,騰地站起,瞪視穀縝片刻,忽又慢慢坐了下來,冷笑道:“老弟想惹我生氣,我偏偏不氣。你當我不知道麽?如今東島高手遍天下尋你,就算你今日生離此地,也逃不過東島五尊的手底,徐某隻跟活人計較,對於必死之人,素來寬大得很。”

    “徐兄這話說到點子上了。”穀縝一拍大腿,高聲道:“小弟此來,不為別的,隻求徐兄一紙書信,說明上次給小弟的書信是假非真,也好洗刷小弟的冤屈。”

    徐海瞧他一眼,冷冷道:“你做夢麽?”穀縝搖搖頭道:“徐兄何必如此決絕,小弟想與你做一筆交易。”徐海皺眉道:“什麽交易?”

    穀縝道:“那日徐兄寶船上的貨物,最多不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如今我賠你兩倍的銀子,換你為我伸冤如何?”

    話一出口,眾皆嘩然,倭寇無不露出驚訝貪婪之色,沈秀則是一臉不信,陸漸更覺疑惑,左思右想,也猜不透穀縝的心思,隻是無論如何,又豈能與這大倭寇作交易。

    徐海也是一愣,驀地冷笑道:“銀子多就了不起嗎?你殺了我兩千多名弟兄,銀子再多,買得了人命嗎?”說著抬起手來,眾倭寇弓身持刀,鷹視四人,隻待徐海手臂落下,便要放手圍攻。

    陸漸、沈秀、姚晴見狀,無不運功蓄勢,穀縝卻雙手連擺,笑道:“徐兄這筆賬算得真糊塗。”徐海冷笑道:“我怎麽糊塗了?”

    穀縝道:“有道是:‘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分贓’。徐兄的弟兄已經死了,別說人死不能複生,就算能夠複生,多活轉一人,便多一人來分這三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若是憑空多出兩千人來,徐兄算算,須得分去多少銀子?”

    眾倭寇烏合之眾,利字當頭,聽得這話,嘴裏不說,心中均是大大讚同,莽撞些的,竟然麵露傻笑,連連點頭。徐海瞧得吃驚,不想穀縝三言兩語,竟攪得自己一方軍心大亂,若不以理服之,必然生變,當下微一沉吟,拈須道:“人在江湖,不為求名,便為求利,若真有如許銀兩,你我舊怨大可一筆勾銷。但你憑什麽拿出這許多銀子?”

    穀縝笑道:“憑我穀縝二字,還不夠嗎?”說到這裏,他徐徐轉身,“若不然,憑這枚指環如何?”說著伸出右手,不知何時,他中指上多了一枚豪光四射的翡翠戒指,三縷血紋貫穿戒身,醒目非常。

    “財神指環。”廳中響起幾聲驚呼,數十道貪婪目光匯聚在那戒指上。

    要知倭寇中不乏商賈出身,許多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那個江湖傳聞,是故一瞧戒指,無不吃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徐海望著那戒指,喃喃自語,神色有些恍惚,他身旁的陳子單和蒙麵人也是死死盯著穀縝,身子呈前傾之勢。

    穀縝笑了笑,忽地抬手,用那指環敲擊酒壇,叮叮有聲,嘻嘻笑道:“諸位,這玩意兒可不大結實!”眾人聞言一驚,心知若是搶奪,穀縝隨手便可毀掉指環,隻得勉力吞下饞涎,收斂貪念。

    徐海一定神,揚聲道:“足下若真是‘財神指環’的主人,三百萬兩銀子確實不算什麽。但你如何叫徐某相信,,這枚指環就是真的?”

    穀縝笑道:“敢問徐兄有何高見?”徐海漫不經意地道:“你把指環給我,我瞧過真偽再說。”

    “好主意。”穀縝笑道,“那麽再問徐兄,臉和臀比,是上麵的皮厚呢,還是下麵的皮厚?”徐海不耐道:“問這些閑話作甚?自然是下麵的厚了。”

    “那就奇怪了。”穀縝笑道,“照我看來,徐兄上麵的皮更厚一些,難道是長反了?”

    徐海麵皮漲紫,眼中凶光迸出,陳子單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你汙辱我家主公,就不怕碎屍萬段麽?”

    穀縝笑道:“誰叫你家主公臉皮厚,貪圖我的戒指?”陳子單道:“隻是瞧瞧真偽……”

    “廢話少說。”穀縝麵色一沉,“要麽作交易,我沉冤得洗,諸位也有錢可賺。嘿嘿,要麽大家放開手腳,拚個魚死網破!”

    群寇麵麵相顧,徐海想了想,忽地露出決然之色,沉聲道:“就做交易。”穀縝拍手大笑,忽地又道:“還有一件事。我再添一百萬,買你在東島中的內奸。”徐海搖頭道:“什麽內奸,徐某不知。”

    “那就奇了。”穀縝笑道,“若沒內奸,你怎麽能將假書信送到我的臥室裏來?”

    徐海沉默時許,忽地陰陰一笑,點頭道:“也罷,你若能給我五百萬兩銀子,我便告訴你誰是內奸。”穀縝不假思索,拍手笑道:“好,好,五百萬兩,成交,成交!”

    “爽快!”徐海大笑起身,“這麽說,咱們就算一家人了。桓先生,你來倒酒,我要與穀兄弟痛痛快快喝上一碗,結為盟友兄弟。”

    “不錯,不錯。”穀縝拍手道,“這世上三種酒不能不喝,第一種合巹酒,可惜徐兄是個男的……”徐海啼笑皆非,呸道:“廢話!”穀縝又笑道:“第二種是斷頭酒,對於徐兄這等人,不大吉利。”

    斷頭酒是死囚犯臨刑前喝的絕命酒,徐海大賊巨寇,落到官府手裏,不免喝這一盅,徐海聽得大怒,穀縝卻若不見,又嘻嘻笑道:“唯有這第三杯結盟酒,我跟徐兄共飲,才算合情合景,最恰當不過。”

    徐海心道:“這廝哪來這麽多廢話?”臉上卻轉怒為喜,笑道:“不錯,不錯。”一揮手,那蒙麵人上前兩步,拖過一張木桌,放在徐海,穀縝之間,又命人取來兩隻大碗,放在桌上,然後捧一壇酒,汩汩注滿兩碗。

    陸漸冷眼旁觀,忽向穀縝耳語道:“這人就是‘屍妖’桓中缺。”穀縝點了點頭,瞥向姚晴,隻見她兩眼望天,微微點頭,當即笑了笑,端起酒來。

    徐海也舉碗笑道:“請。”穀縝口中道:“請……”話音未落,忽地抬手,碗中酒水化作一道晶瑩水箭,射向徐海。徐海躲閃不及,陳子單離他最近,伸手一擋,酒水四濺,霎時間,便瞧陳子單一隻左手由白變青,由青變紫。

    陳子單不料這毒發作如此迅烈,忽覺左手麻癢,頭腦暈眩,耳邊隻聽桓中缺一聲厲喝:“好賤人。”便覺重重束縛自腳底湧來,幾根粗大藤蔓,纏住身子。

    陳子單被藤蔓一纏,越發酸軟無力,隻聽得喝叫謾罵,此起彼落,他聽得奇怪,茫然望去,一轉眼的功夫,石廳內仿佛已成洪荒密林,無數藤蔓破地而出,如怪蛇厲蟒,將兩百倭寇盡數纏住,陳子單初時一驚,繼而心神恍惚:“是幻覺麽?是了,一定是幻覺……”念頭數轉,忽地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擒賊擒王。”穀縝一聲疾喝,陸漸如脫弦之箭,一把抓住徐海胸口要穴。

    就在此時,滿廳的孽緣藤盡數化為飛灰,姚晴倒退兩部,臉上血色全無。

    原來,穀縝虛張聲勢,說了許多廢話,全為轉移群寇心神,讓姚晴從容布下“孽因子”。

    姚晴也知穀縝千方百計將她騙來,是為借她神通,此時共禦強敵,不容她袖手旁觀,是以自進門開始,便悄然布下“孽因子”,穀縝與徐海虛與委設之時,她已將“孽因子”布好。她手法奇妙,廳內火光搖曳不定,眾寇又被穀縝吸住心神,是以無人察覺。

    眾寇之中,唯有徐海深知穀縝厲害,是故也是一團虛假,再見“財神指環”,更生殺人奪寶之心,當下假意交易,與穀縝共飲“結盟酒”,暗中卻示意桓中缺下毒。

    桓中缺雙手蘊有屍毒,隨時都能逼將出來,斟給徐海那碗,酒未沾手,是以無毒;斟給穀縝時,他將大拇指上挪幾分,扣住酒壇邊緣,酒水注下時掠過拇指指尖,沾染屍毒,故此酒到碗中,已是劇毒。

    桓中缺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覺,穀縝一方無人瞧出破綻。但他萬沒料到陸漸中掌未死,認出他來,穀縝料到他的身份,知道他必會下毒,至於如何下毒,也就無須理會了。

    雙方均為口是心非,暗伏殺機,敬酒時齊齊發難。但姚晴內功尚淺,“化生”又極耗真氣,團住兩百來人委實太難,隻一瞬,全身“土勁”盡被抽空,“孽緣藤”失了真氣支撐,群寇束縛陡然消失。

    陸漸方才抓住徐海,便覺腥甜之氣狂湧而來,他不敢硬接,一閃身,將徐海擋在身前。桓中缺變掌為爪,扣住徐海左臂,左手則繞過徐海身子,忽地抓向陸漸麵門。

    陸漸向後急仰,桓中缺一爪抓空,中指從他額上掠過,怪叫一聲,正要運勁奪回徐海,忽聽穀縝喝道:“瞧暗器。”一蓬酒水迎麵潑來,原來穀縝留了心眼,隻將毒酒潑了半碗,剩下半碗,以防萬一。

    桓中缺也是血肉之軀,雖憑獨門內功,雙手能駕馭屍毒,但雙眼要害,仍不敢叫這毒酒濺著,當下放開徐海,轉手護住麵門。

    陸漸趁機後掠,將徐海遞給穀縝,忽聽桓中缺怪叫一聲,再度揮爪撲來,他既然失了徐海,便想擒住陸漸,迫穀縝換人。

    陸漸避無可避,揮手迎出,左手迎上桓中缺的右爪,右手抵上桓中缺的左掌。兩人四手一交,陸漸左手二指忽地勾住桓中缺的無名指,卡嚓一聲,將指節拉脫。

    桓中缺未及感覺痛楚,陸漸已勢如破竹,劈裏啪啦將他雙手骨節一一卸脫,繼而又卸脫雙腕,直卸到兩肘之間。桓中缺拚死後縱兩丈,才算擺脫這雙怪手,但到此時,他從指到肘,盡成了一堆碎骨,牽筋引絡,痛不可當,不由得仰天跌倒,翻滾哀嚎,臉頸上的布條隨他掙紮滾動,寸寸散落。眾人一瞧,無不駭然,隻見他從額至頸布滿細小孔洞,孔洞四周皮肉枯縮,漆黑入墨。

    姚晴咦了一聲,露出訝色。陸漸卻站在那裏,呆若木雞,他方才性命交關,無意中用上了“補天劫手”,不料隻一招,便廢了桓中缺雙手。雖說桓中缺多半敗於輕敵,但這門劫術之強,委實超乎陸漸想象,以至於他一時半會兒,也回不過神來。眾倭寇被這奇變驚得呆了,但隻一瞬,便又醒悟過來,哇哇怒叫,舞刀撲上。

    穀縝喝道:“誰敢過來。”手握一口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徐海胸前。

    一時間,徐海被擒,陳子單中毒昏迷,桓中缺雙手被廢,三名首腦均陷困境。眾倭寇一時間沒了主張,紛紛收刀瞠視。

    桓中缺忍住奇痛,勉力坐起,死盯著陸漸,厲聲道:“臭小子別得意,你中了老子的毒,去死不遠了。”

    陸漸怪道:“中什麽毒?”桓中缺森然道:“你額頭被我手指劃了一下,是不是又痛又麻?”陸漸一驚,急忙凝神默察。

    徐海見狀大喜,哈哈笑道:“古老弟,‘陰屍吸神掌’中者必死,你若放了徐某,我讓桓先生給你解藥。”

    穀縝心頭一沉,目視陸漸,眉頭大皺,姚晴也望著陸漸,眼神百變,欲言又止,沈秀見勢不妙,急道:“萬萬不可放人。”搶上一步,擋在穀縝之前,眼露凶光。

    陸漸凝神片刻,忽地搖頭道:“既不痛,也不麻。”說著扯下麵具,但見中指之處,有一道淡淡的烏痕,不由心頭恍然:“好險,這麵具隔住毒質,救了我一命。”一抬眼,忽見桓中缺呆呆瞧來,驀地叫道:“你,你是昨晚那個小子,你沒死?”陸漸點頭道:“你打我一掌,我廢你雙手,大家扯一個直。”

    桓中缺氣恨交迸,心想陸漸既然沒死,那麽偷襲南京之事十九敗露,如此一來,更不容這幹人離開。

    轉念間,忽聽穀縝笑道:“徐兄,我不想殺你,隻想問你一件事。”徐海見陸漸無恙,失望已極,聞言冷道:“若問東島內奸,徐某寧死不說。”穀縝笑道:“不問這事,隻問一件私事,因為事關隱私,若被令屬下聽見,頗為不妥。”徐海皺眉道:“你又有什麽詭計?”

    “詭計不敢當。”穀縝笑道:“還請徐兄下令,讓手下退出大廳,免得你跟我交談,被人聽見。”

    徐海大為疑惑,但怕穀縝鋌而走險,隻得道:“好,你們退到秘道中去。”

    桓中缺心道:“這秘道隻有一個出口,我守住通道,不怕他們飛上天去。”便也點點頭,由同伴扶著起身,雙眼瞪著陸漸,恨不得將他囫圇吞將下去。

    忽聽姚晴脆聲道:“桓中缺,你被蛇牙荊傷過麽?”桓中缺身子一震,回頭望來,臉上有狂怒之色,咬牙道:“不錯,都拜那賤人所賜。”姚晴莞爾道:“地母溫黛?”桓中缺道:“不是她是誰?”

    姚晴又笑一笑,說道:“她沒殺你,真是奇怪!”桓中缺忽地淒然大笑,雙目噴出火來,厲聲道:“她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十多年不敢以臉示人,這跟殺了我又有何分別?”

    姚晴目不轉睛望著桓中缺,仿佛那一張醜臉大有耐看之色,一邊注視,一邊點頭。沈秀瞧得心生妒意:“姚師妹天仙般的人兒,瞧這醜八怪做甚。”恨不得伸出兩手,將他雙眼捂住,要麽叫她轉過頭來,多瞧瞧自己,也是好的。

    桓中缺率眾退至秘道,穀縝揚聲叫到:“退後些,再退後些。”桓中缺心中疑雲大起,駐足不動。穀縝喝道:“退是不退?”又將匕首在徐海頸上抹來抹去,桓中缺縱有野心,也不敢擔上逼死徐海的名聲,無奈揮眾再退,兩百多人擠在狹窄甬道裏,接踵摩肩,叫苦不迭。

    穀縝見狀,忽地喝道:“陸漸,關門。”陸漸聞聲縱上,雙手分合,咣當一聲,關上鐵門,然後奮起神力,將鐵閂重重掛上。

    眾寇不料有此一著,擠在通道間,進退兩難,桓中缺若不受傷,尚有能為阻止,此時唯有眼睜睜瞧著鐵門緊閉,心中納悶不已,想這大廳四麵巨石,穀縝關上鐵門,不是作繭自縛麽。

    沈秀也不由怒道:“姓穀的,你若要尋死,自己死去,幹麽拿我墊背?”穀縝笑而不語,徐海卻忍不住喝道:“姓穀的,你要問爺爺什麽鳥事,有屁快放。”

    穀縝從懷中取出羅盤,嗬嗬笑道:“徐兄且猜一猜,這是什麽?”徐海怒道:“還用猜麽,這是羅盤。穀縝笑道:“羅盤有什麽用呢?”徐海見他盡問一些廢話,大為惱火,冷哼一聲,道:“既是羅盤,不是指方向,便是瞧風水了!”

    “正是正是。”穀縝笑道,“小弟正想給徐兄瞧一塊好風水,保佑你斷子絕孫呢!”

    徐海大怒道:“姓穀的,士可殺不可辱。”

    “少給自己貼金。”穀縝笑道,“你一個草寇,大字不識幾個,也配稱士?”說罷找來繩索,將徐海五花大綁,又扯一塊衣料,將他嘴巴牢牢封住。

    忽聽門外倭寇撞擊鐵門,砰砰有聲。姚晴不耐道:“臭狐狸快些,這次走哪一方?”穀縝走到一麵牆壁前,摸著牆上鐵鑄獸頭,笑道:“這是什麽獸?”姚晴一瞧,見那獸彎角巨眼,鐵環穿鼻而過,不由恍然道:“是牛頭。”

    穀縝道:“牛為坤,坤位在南,路在南方。”轉動羅盤,尋南走去,徑直來到另一尊獸頭前,那獸頭如獅如虎,口銜鐵環,形容猙獰。

    穀縝取下火把,抓住鐵環奮力一擰,一陣刺耳聲響,那獸頭應手轉動起來,轉到四轉,忽聽石壁嘎吱作響,獸頭下一方千斤巨石徐徐向內退去,露出一個陰森森的大洞,徐海見狀,口中嗚嗚,眼裏露出驚恐神氣。(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