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伶人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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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廊外有盛夏急雨,廊內是散淡閑人。

    離開了怡紅院,賈芸獨自慢慢的順著抄手回廊踱步而行。之前幾次進出大觀園,都是走馬觀花,來去匆匆,並沒有好好的欣賞過園子裏的景致,這會子大雨滂沱中,滿世界仿佛都隻剩下了一簾水幕和耳畔的漱水之聲,山石之間,霧氣蒸騰,那些樹木花草卻在夏雨的洗滌中越發的昂然鮮豔起來。

    一路穿行,驟雨漸歇,此時的賈芸卻已不知身在何方,隻聽得不遠處似乎隱隱的傳來曲辭之聲,循聲而去,卻見一進小小巧巧的圍院坐落於數株冠蓋亭亭的大樹之下,門口簷上,掛著梨香院的匾額,裏麵正有幾個清亮婉轉的女聲在輕輕吟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正是《牡丹亭》裏最著名的一段“皂羅袍”,絕好的水磨唱腔配著一支絕好的笛子,將杜麗娘千回百轉的心思演繹的一唱三歎,悠揚動人,休說林黛玉這般玲瓏心竅之人聽聞此曲,差點兒慟倒在了山坡之上,便是賈芸,異世穿越,也由不得愣在了當場。

    一曲終了,賈芸輕輕咳嗽一聲,邁步進了梨香院。這裏原本是榮國公晚年靜養之所,極是幽靜,不過貴妃省親之時,卻用作安置那些從蘇州買來的小戲子,這會兒想必正是他們在演練戲文。

    裏麵大約聽到了賈芸的聲音,早有一個小姑娘開門迎接出來,當日他們都是賈薔和賈芸兩人接入賈府,自是相識,見了賈芸,連忙斂衽行禮,引著他一直進了後院。果然,在一個年邁的老教習的指揮下,這紅樓十二官正團坐一處,在排演《牡丹亭·遊園》一折。

    “芸二爺!”

    老教習看見賈芸,竟是有些激動的站了起來,將賈芸拉到了上首,問道,

    “都說紅樓戲院裏那些劇目都是出自二爺之手?可是實情?”

    關於賈芸就是莎翁的消息,這些天早已從宮裏傳了出來,就連賈政也曾差人前來詢問過,隻是因為太後誇讚喜歡,倒也不敢深加斥責,隻是習慣性的撚須搖頭長歎了一聲,說了一句“下作之徒”也就丟下。不過,這些教習戲子卻把賈芸看成了他們的同行,這會子竟是顯得格外的親熱。

    賈芸苦笑著點點頭。他實在沒有料到,自己的戲劇事業會和古代社會產生如此的複雜交集,愛恨相加,糾纏不清。

    “老夫也曾前去看過,論說戲文關目,實是曠古佳作,隻可惜僅有念白而無曲辭,不免美中不足啊,若那《奴隸將軍》一劇中,也能有數段如‘嫋晴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等佳曲妙詞,想必咱們梨園之中,卻又多了一位王實甫湯顯祖呢。”

    賈芸忙笑著說道:

    “實不相瞞,我對於音律用格最是一竅不通的,哪裏能度出那樣的詞曲來?這昆弋諸腔,從永嘉南曲算起,綿延數百年間,又出過幾個湯臨川?幾段嫋晴絲呢?”

    老教習點點頭,理了理胸前的長須,說道:

    “如今咱們這昆腔卻也沒落了,當年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盛況早已難覓,也就指著這些個折子混口飯出罷了。隻可憐這些個孩子們,本也是清白人家的兒女,送到了老夫這裏演習戲文,統不過是富貴人家的玩物而已,今兒看的高興,大賞一番也是有的,明日若是忤逆了他們的意思,隻怕立刻冷眼相加,逐出府去,卻讓他們做何營生?”

    聽著老教習的話,那些戲官們不由人人緘默,滿腹的心事。誰又不知道戲子是下九流的東西,隻因為家裏吃不上飯,這才從小賣入了梨園行,打熬著筋骨唱腔,作演著悲歡離合,看得多,也聽得多,知道這登台演戲最多不過是十來年的光景,再是名震天下的角兒,一旦年老色衰,不是老大嫁作商人婦,便是隱居蓬門茅廬中,孤孤單單的過一輩子,很多連個正頭夫妻都掙不上,還得讓人從背後指著脊梁骨糟踐。

    賈芸又何嚐不知眾人的心思,略想了想,說道:

    “我卻有一個故事要講給你們聽!”

    眾戲官畢竟年幼,聽說要講故事,連忙都打起了一絲精神,隻望著賈芸。

    “這卻是宋朝年間的時候,金兵南下,燒殺搶掠,中原大地,處處狼煙,靖康之禍,二帝北狩,隻有個康王趙構,泥馬渡江,在臨安立起了南宋的江山。那時節,百姓困苦,國力衰頹,幸好有一個武穆王嶽飛,縱馬橫槍,拱衛著大宋社稷,誰料想奸臣秦檜,與金國暗通款曲,竟是用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嶽爺爺害死在風波亭上。”

    眾人不住的點頭,這些曆史他們自然也是知道的,隻是不明白賈芸以此開頭,卻是要說些什麽。

    “此後,大宋再也無力北伐中原,收複失地,高宗皇帝和那奸相秦檜日日置酒高會,醉生夢死,隻把杭州做了那東京的汴州,朝廷之上,更是君子緘口,小人當道,滿朝的文武竟是沒有一個敢勸諫的,就連韓蘄王這般忠正之士,也隻能隱居西湖,不問世事,誰料想,倒是梨園行裏出了一群奇優!”

    賈芸的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眾人的好奇心,從寶官玉官以下,十二人都是圓睜著大眼,等待著賈芸的下文。

    “那時節也是端陽佳節,高宗在朝中與眾臣宴飲,酒過三巡,自然是招來了一般伶人演戲,你們猜猜,他們卻是演得什麽?”

    賈芸笑著環視諸人,十二官裏那個最潑辣的芳官早已不耐煩的說道:

    “芸二爺快些說吧,咱們都是不讀書的,哪裏猜得出來。”

    倒是旁邊的老教習猶豫了片刻說道:

    “莫非竟是演了《精忠譜》之類的戲文?”

    《精忠譜》是借明末黨爭之事,頌揚忠臣義士之戲,老教習如此想法倒也不錯,隻是賈芸卻是輕輕搖頭說道:

    “非也,這幫伶人卻是演了一出小小的話劇。”

    “話劇?莫非也是如紅樓戲院中所演的一般?”

    “正是!不過是略短一些罷了。”

    賈芸說道,

    “當日,這些伶人上得台來,相互作士子打扮,探問今科主考,有說是某尚書,有說是某侍郎,莫衷一是,最後一個伶人說道:今科的主考必是彭越,眾人忙問彭越何人?伶人道:正是漢高祖手下的彭越,眾人說此彭越已死千年,如何還能主考科場?伶人道:這又有何奇怪,諸公豈不見上科秋闈,乃是韓信主考?眾人越發不解,那伶人冷笑道:若非韓信,怎取三秦?!”

    “好!好個若非韓信,怎取三秦!妙!”

    年幼的伶官們懵懂不解,那老教習卻已經擊節高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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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人往事,嗯,不知道章節名字會不會被和諧掉~嗬嗬(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