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蕭摩訶之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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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軍帥帳,掌燈時分,看著不卑不亢地站在自己麵前的郭孝恪,麥鐵杖讓身後隨侍的老親兵取出了那杆他藏了八年的老槊,武將好兵器,他也一樣,這些年自從當了右屯衛大將軍以後,他著實也收藏了幾件難得的兵器,但是唯有這杆老槊被他珍而重之地帶在身邊,從不離身邊左右。

    “這是蕭摩訶當年使的馬槊。”撫著那杆鏽跡斑斑的黑色馬槊,麥鐵杖眼裏流露出了懷念之色,他的語氣有些唏噓,一點也不像他平時如同獅子一般雄壯的聲音。

    郭孝恪知道蕭摩訶這個人,他是南梁人,十三歲從軍,侯景之亂時,在姑丈蔡路養麾下和後來陳朝的開國皇帝陳霸先對抗,時稱‘單騎出戰,軍中莫有當者。’,後來姑丈兵敗身死,他跟隨了待之親厚的侯安都,死心塌地地為其征戰四方,做了陳朝的大將,後來又隨吳明徹北伐,數次擊破北齊,北周的大軍,常有單騎衝陣或隻領數騎斬將奪旗之舉,可以說是那時天下第一的猛將,後來大隋平陳,若不是陳後主荒淫無道,和當時領兵在外的蕭摩訶的妻子私通,使得蕭摩訶擁兵不前,不戰而敗,大隋也無法做到半年平陳如此迅速。

    在衛昭王楊爽之前,蕭摩訶是天下人心中的第一猛將,隻是蕭摩訶一生幾乎盡忠於一朝,投靠大隋後終究還是反了,但是英雄遲暮,隨漢王楊諒起兵造反的蕭摩訶已是垂垂老矣,不複當年之勇,最後殞命於沙場之上。

    郭孝恪是從木蘭那裏聽說的蕭摩訶故事,當時聽了以後覺得沒有老死在病榻之上的蕭摩訶雖然死在戰陣之中,但卻是他身為一個武將的最好歸宿。

    看著神情有些古怪的麥鐵杖,郭孝恪忽然記得當時平定漢王楊諒之亂的正是麥鐵杖的老上司越王楊素,麥鐵杖說那杆看上去極舊的黑色馬槊是蕭摩訶當年使的馬槊,或許當時兩人曾有交鋒也說不定。

    “這杆馬槊以後是你的了,希望你不要墮了當年它主人的威名。”麥鐵杖將手裏的黑色馬槊遞給了郭孝恪,當年和蕭摩訶那一戰,他雖使盡渾身解數,可仍舊奈何不得當時年已七十三的蕭摩訶,若不是蕭摩訶已萌死誌,八年前死的那個人會是他。

    看著入手的黑色馬槊,郭孝恪想起了從木蘭那裏聽來的那些關於蕭摩訶的故事,他忽然覺得這杆黑色馬槊裏麵也許寄宿著蕭摩訶的精魂,讓他有種奇異的感覺。

    郭孝恪握直了黑色馬槊,細細地看著那暗沉沉的槊頭鋒刃,這是隻有多年飲血的兵器才有的色澤,隻是卻顯得有些黯淡無光,‘這杆槊已經整整八年沒有暢飲人血了。’想到麥鐵杖對自己說的話,郭孝恪忽然想到,也許這杆黑色馬槊已經不再是頑鐵,而是通靈的神兵。

    “我請善製馬槊的名家看過,這杆馬槊是用天竺的镔鐵以百煉鋼之法所造,鑄造的匠人雖不可考,但也是前陳的大家所造,隻要重新研磨刃口,依舊是能破重甲的利器。”

    麥鐵杖的聲音響了起來,看著抬起頭來的郭孝恪,他的手撫在了胸膛前的鐵甲上,“當年這裏曾被這杆槊刺了一下,差點要了我的命。”

    “大帥。”郭孝恪看著似乎一下子變得有些蒼老的麥鐵杖,聲音有些遲疑,在他的印象裏,麥鐵杖應該是一頭獅子,哪怕老了,但獅子依舊是獅子,可現在的麥鐵杖看上去就像一個衰老的平常老人。

    “好好用它。”麥鐵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看向郭孝恪手中的黑色馬槊說道,“你的手臂好了,就去前軍騎兵處聽用吧。”

    “大帥。”見麥鐵杖要把自己調去當騎兵,郭孝恪雖然知道拒絕不得,可是他不願離開老驢頭他們,依舊是開口道,“可否讓六叔他們隨二郎一起前往騎軍聽用。”

    看著突然開口的郭孝恪,麥鐵杖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幾天派出去的騎兵也少了幾十人,他讓郭孝恪去前軍騎兵處,本來就是要提拔他當個十人長,老驢頭雖然廢了這麽些年,膽氣消磨,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敢廝殺的好漢,可是怎麽說也是左翼第一軍裏頭資曆排得上號的老軍頭,有他輔佐能省不少事。

    “你這個郭二郎。”麥鐵杖一邊笑著,一邊說道,“我答應你,你那個火,就全部調入前軍騎兵,你來當十人長,老驢頭給你當副手。”

    “多謝大帥。”見麥鐵杖答應,郭孝恪臉上露出了幾分喜意,連忙朝麥鐵杖抱拳大聲道,說完便提槊告退離去了。

    “這年頭,重情義的人已經不多了。”看著離去的郭孝恪,麥鐵杖忽地歎道,他年輕的時候好交遊,朋友無數,也不知也因此惹了多少麻煩,他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會像年輕時那樣,對朋友不離不棄,可等他從一個官戶一個盜賊成了將軍,他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了,變得謹小慎微,瞻前顧後,不再是當年那個快意恩仇的自己了。

    走在大營裏,郭孝恪提著馬槊,心裏麵卻想著麥鐵杖對自己說的話,他和老驢頭他們調入前軍騎兵是件好事,可是他雖會騎馬,但以前騎得不過是拉車的駑馬罷了,而火裏那些從軍不過半年多的新兵裏,恐怕沒幾個人上過馬背。

    “就當是下馬步戰的騎兵好了。”回到營帳的時候,郭孝恪自語著,反正高句麗人堅壁清野,不見得有膽子出來野戰,不能騎馬射箭,策馬衝鋒也沒什麽要緊。

    “二郎回來了。”看到郭孝恪掀帳而入,老驢頭站了起來,臉上有些緊張,他身後的幾個新兵則是看到郭孝恪手裏提著的黑色馬槊,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開了。

    “大帥讓咱們都去前軍騎兵處聽用。”看著圍在身邊的幾個新兵,郭孝恪說道,讓幾個人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平時見到那些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騎兵不知有多麽羨慕。

    “高興個什麽勁,你們會騎馬嗎?”看到幾個新兵得意忘形的樣子,老驢頭在一旁給他們潑了盆冷水,被他這話一澆,幾個新兵頓時像鬥敗的公雞一樣,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沒聲音了。

    “六叔,從明天開始,你教大夥兒騎馬吧。”郭孝恪在一旁道,他們的時間不多,也隻能學多少是多少了,說什麽也要學會上馬,下馬。

    “行。”老驢頭一口應了下來,他過去是麥鐵杖身邊的親兵,也是曾經能夠策馬衝陣的人,雖然好些年沒騎過馬,可這騎術也沒忘掉,教郭孝恪他們綽綽有餘。

    “二郎,剛剛木蘭來過,見你不在,就回去了。”老驢頭好像想起什麽事一樣,朝郭孝恪說道,郭孝恪找木蘭學習識字的事情隻有他知道,其他幾個新兵那裏,他都給遮掩著瞞了下去。

    老驢頭是人老成了精,這些天常常和木蘭見麵,再加上這檔子事,心裏早就起了疑心,這軍營裏頭能識字的人少,這木蘭要是沒什麽問題,光憑他不僅能識字,還能斷文這點,肯定給錢士雄要去當個曹官文吏,不但不必上戰場拚命,也比普通的士卒過得滋潤的多,可他卻偏偏待在這夥頭軍裏,還不想讓別人知道,就夠讓人懷疑的。

    “我知道了,六叔。”郭孝恪點了點頭,拿了幾塊磨刀的石頭,轉身出了帳子,這些天他已把字給認全了,可錢士雄那裏要來的關於經史子集的一些書,大半他都看不懂,這幾天晚上他都會去夥頭軍給將官專門做飯的地方,聽木蘭讀書給他聽。

    不過片刻,郭孝恪便閃身進了那做飯的地方,裏麵木蘭已經點了燈,正拿著一卷晉朝杜預注的《春秋左氏傳》在看,見到郭孝恪進來,她連忙放下了書,起身道,“二郎,你來了。”她說話間有些慌張,這些天郭孝恪從錢士雄將軍那裏要來的書,大多都給她拿去看了。

    郭孝恪知道木蘭心裏麵在想些什麽,不由朝木蘭道,“你不看得明白,如何讀給我聽,以後你要是願意,就在這裏看書好了,我等你看完了再回帳。”說完,坐在了木蘭身邊的馬紮上。

    “昨天你說到哪裏,好像是到齊頃公說‘餘姑翦滅此而朝食’吧,後來怎麽樣了?”郭孝恪坐下後,也不給木蘭說話的機會,直接笑問道。

    聽郭孝恪提起書裏的內容,木蘭連忙坐了下來,說起了‘滅此朝食’的典故,當聽到齊頃公最後兵敗,郭孝恪不由笑了起來,“這個齊頃公當真有趣,不過他能三進三出敵陣,把為了救自己而被俘的逢醜父給救出來,就算狂妄了些,把仗打輸了,也是個英雄。”

    看著說齊頃公是個英雄的郭孝恪,木蘭不由覺得有些奇怪,她以前見別人聽了‘滅此朝食’的典故,全都笑話齊頃公,隻有郭孝恪說把仗打輸了,而且有些狂妄的齊頃公是個英雄,可是她又覺得郭孝恪說得很有道理,齊頃公能夠三進三出敵陣,把為了救自己而被俘的逢醜父給救出來,這樣的人難道不是英雄嗎?

    見木蘭低頭不語,郭孝恪也不打擾她,隻是拿著帶來的磨刀石,給當年蕭摩訶所使的黑色馬槊重新磨刃,他看過那原先的槊口鋒刃,是能破甲的文蛤刃,雖然不能吹毛斷發,但卻能夠砍硬物而不卷口,更不會崩刃,最適合戰場不過。

    聽到郭孝恪打磨馬槊的聲音,木蘭方才抬起頭,見郭孝恪正專心地打磨馬槊的鋒刃,便也不說話,隻是拿著書安靜地看了起來。

    兩個人就那樣坐在那裏,隻有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照著兩人,依稀可見低著頭的木蘭臉上有一抹淡淡的紅暈浮起,眼角眉梢是歡喜的怯意,隻是郭孝恪正盯著那打磨開來,有股沁出來的寒氣的馬槊鋒刃,絲毫沒有注意到木蘭此時臉上那種女孩子般的神情。

    不知過了多久,郭孝恪磨完了馬槊,見木蘭還在看書,便放了馬槊,坐在一邊靜靜地等了起來,直到木蘭察覺,才站起身道,“我回去了。”說完,轉身走出了帳子,隻剩下木蘭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忽然覺得空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什麽似的。

    木蘭不知道,她心裏少掉的東西,是不知不覺間被偷走的少女心,但這時的她隻是想跟讓她在如履薄冰,孤獨無依的軍營裏有種溫暖和安全感覺的郭孝恪每天多見上幾麵,晚上給他念書的時候能夠多念上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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