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邦成這句話一說完，常委會上頓時寂靜一片，落針可聞，整個小會議室裏麵，就隻剩下空調口呼呼地吹進暖氣的聲音。

    李雲新輕咳一聲，大家都以為這位蕭書記麾下一號幹將要說話了。哪知道說話的竟然不是他，而是常務副區長鄭之鵬。

    鄭之鵬舉了一下手，道：“張區長、各位同誌，我說兩句。維護既有企業的利益，扶持既有企業扭虧為盈，這是中央的既定政策，當然是很有道理的。從我個人而言，我也覺得，在工作中存在這樣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呢，中央的政策精神，也不是對所有的企業一護到底，要是一護到底，那還改革什麽呢？所以我們要靈活看待中央的政策，確保不把中央的精神領會錯誤。中央的精神，從企業層次上來說是怎樣的呢？1993年的華共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要著力於製度創新，建立現代公司製度。對此，我們現在做得還不夠吧？我認為首先還是要解決製度問題，等製度問題解決得差不多，再考慮給予煥發新生的企業一定的扶持，這才是符合中央精神的做法吧。”

    鄭之鵬這番話，緊扣“中央”二字，讓人比較不容易反駁，但宣傳部長胡明對政策文件很熟，他笑了笑，道：“鄭副區長說的，也很有道理，不過凡事不能隻講理論，不聯係實際嘛。對任何工作，特別是對我們做的這些基層工作，更要著重強調理論聯係實際，所謂實踐出真知，是吧？我的意思，我們在確實遵循中央指示精神的同時，也要看到，在全國範圍內，對於這樣的一些企業的解決辦法，還是以‘輸血’為多，比如去年開始實施的一係列‘增資減債’的政策措施，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對吧？”

    他這麽一說，統戰部長趙放就立刻附和了，道：“我同意胡部長的意見，任何理論，都要聯係實際情況。我是管統戰的，我就說一點，這些企業都是當年我們區裏在省市兩級領導的支持下，辛辛苦苦幹起來的，許多工人同誌，把他們的一生都獻給了這些企業。現在我們忽然要改製，有些甚至要破產，這對這些同誌的打擊，太大了啊。我以為我們對待這些企業，要有一種父母對待孩子的心態，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可以挽救，就不應該放棄。”

    趙放這話一說完，顧樂就笑起來，道：“趙放同誌這話，我可不敢苟同。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下，我們的國有企業要想站得穩腳，有些老的製度，該改變的，就要改變，要適應時代的發展嘛。這也是一個客觀規律，我們不能逆時代的潮流，不能隻講感情、不講製度、不講科學。對於一些企業的扭虧為盈，我們不能一直隻做保姆，隻做保姆，這些企業就很有可能一直依賴在我們的翅膀之下做一隻小雞，永遠長不成搏擊長空的雄鷹，大家說是不是。”

    第一次進常委的區婦聯主席楊娟看了看麵無表情的張邦成，笑著道：“顧書記這話有點過了吧？”她掠了掠劉海，道：“我雖然對經濟工作不是特別了解，但也知道我們這些企業，放眼全國來說，隻是一些中小型企業。它們在市場經濟新環境下，抵抗風浪的能力本來就不足，加上咋一改革，有些不適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覺得吧，我們不能因為它們在第一波浪潮下表現得不夠好，就覺得它們是辦不好的，是扶不起的阿鬥，這樣的看法，未免草率了一些。再一個，這個時候我們自己都還在摸著石頭過河，就這麽輕易地將這些翅膀還沒有長硬的孩子們放出去，讓它們自己去承受風浪，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吧？我覺得還是應該扶植一下的。”

    劉文軍這時候忽然插了一句嘴：“輸血也好，徹底改製也好，我以為我們現在談起，都有點急促了吧？”他環顧了一下眾常委，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如果輸血，涉及總金額超過7000萬；如果改製，涉及總資產已經過億。這麽大的資金、資本運作，還是要蕭書記點頭才行吧？”

    劉文軍現在是主管經濟的副書記，不過他這人從前是政法戰線上來的，對經濟工作其實並不熟悉，而且他也很清楚，蕭宸對經濟抓得很緊，而且在經濟工作中，蕭宸一向比較“霸道”，跟蕭宸去爭事情做，劉文軍根本沒有這個想法。早在蕭宸在京裏幫他解決兒子的麻煩之後他就很清楚，蕭宸在京裏肯定是有背景的，自己一個沒有什麽後台的副處，跟人家唱反調做什麽？再說現在蕭書記在鼎清區的威望已經樹立起來了，去年搞的幾件事情，也正在開始出成果，在這個時候跟蕭書記搶事情做，那不是腦子被驢踢了？所以他這話說起來，就比較直白，因為他需要在常委會上明確表達自己緊跟書記走的觀點，特別是在書記本人不在的時候，更要如此。

    其實劉文軍知道張邦成區長忽然來這麽一手的目的，張邦成這個人，總的來說，並不是一個多麽沉不住氣的人。但是他現在有一個大麻煩，就是蕭書記在經濟工作中太過強勢，他覺得很多原本應該由政斧拿主意的事情，蕭書記也一起拍板了。

    在華夏的體製下，書記拍了板，區長自然不好多說，但張區長深知自己在區長這個位置上如果不搞出一點名堂，郝書記現在也不好把自己往市委市政斧提拔。一個書記被提拔到上一層次，有時候不需要什麽政績，隻需要保持“穩定發展的良好態勢”就可能。但一個區長、一個政斧一把手，光保持什麽良好態勢是不夠的，必須要有拿得出手的政績才行。

    現在的情況如何呢？現在的情況就是區裏經濟的好轉的主要因素，幾乎都是去年蕭書記負責全區經濟工作以來出的效果，甭管興陵大市場的蓬勃發展、遠東稀金的起死回生、雲夢明珠的成功創業、鼎清經開區的滿載而歸……全都是蕭書記的功勞，全無他張區長什麽事。

    而現在，經濟工作搞順手了的蕭書記竟然開始琢磨投資開始搞汽車行業，雖然隻是初期起步階段，但張邦成經過這一年多的時間，已經有些了解蕭宸的脾氣，知道蕭宸這個人幹經濟很有幾把刷子，他既然要開始搞，肯定心裏有個規劃，萬一到時候再等他把一個需要投資數億的汽車發動機廠搞上去，自己這個區長在上麵的眼裏，恐怕就真的是可有可無的了！

    張邦成的心裏也確實是這麽想的。一開始他倒是也打了一個如意算盤，就是蕭宸這個書記既然這麽會幹經濟，那自己就放手讓書記去幹，反正經濟工作如果做得好，不管怎麽說，政斧總跑不了會有功勞，到時候自己等於是坐得蕭宸的好處，那多愜意？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他才發現，蕭宸自從去掉副字，升了書記之後，原先收斂得比較好的脾氣好像也上來了，凡是他覺得年紀大了又不怎麽懂得現代經濟工作或者企業管理的一些幹部，那是說換就換，說調就調，倚仗常委會上的絕對優勢和其本人在經濟工作領域的威望，原先張邦成在主管黨務人事時期提拔起來的一批幹部那是損失慘重。雖然蕭宸一般是搞調動，而不是什麽撤職、降級，但他老兄把那麽多處在廠長、常務副廠長、或者鎮黨委書記、副書記、鎮長、鄉長這一類實權職務上的人換去一些諸如環保局、氣象局、農機局、科學技術局、地震局、民族宗教事務局甚至移民開發局這種邊緣化到了極點的單位，這也未免太那個啥了吧？他張邦成這個區長到底還要不要幹下去的？

    於是張區長就找到郝書記委婉地訴苦了一番，郝文庸書記對此也有些意見。郝文庸的意思，要不是當初省委對鼎清區的新班子人選給了一些暗示，他是不可能同意蕭宸這樣年輕的幹部一步登天去做一把手的，而後來權衡了一下之後，郝文庸覺得蕭宸上去，其實也不無好處，比如邦成這人對經濟工作可能不太熟稔，有蕭宸這樣一個會幹經濟的做班長，一旦把鼎清區的經濟搞上去了，邦成就能順便白得一份好資曆，對於今後的仕途會很有幫助。但他料不到的是蕭宸幹經濟魄力十足——應該說是太足——換人、拉項目搞得不亦樂乎，現在又要開始搞汽車發動機了，這樣下去，別說全區，就是市裏、省裏也都知道這鼎清區的經濟就是他蕭某人一手搞起來的，那將邦成置於何地？將他郝文庸置於何地？

    所以郝文庸琢磨了一下，指點了張邦成一條明路。說是蕭宸這樣繼續搞下去，你這個區長基本上就要被大家忽略掉了，你一個政斧一把手不抓經濟，那你抓什麽去呢？所以你要注意，不能讓蕭宸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尤其是不能讓他把風頭都出了，要知道上麵的領導們對下麵的幹部的了解，很多時候也還是要看“曝光率”的，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幹部，誰敢亂用？

    張邦成聽了之後深覺有理，但苦於蕭宸對經濟上的影響力太足，接連不斷的成功讓大家對蕭宸搞經濟似乎多了一份盲從，以至於他以區區鼎清區的財政就想向汽車行業進軍這樣異想天開的事情區裏居然都沒有多少明麵上的反對之聲，即便有不少幹部對此表示懷疑，但攝於蕭宸在經濟工作上的威望，這些人目前還都處於觀望猶豫時期，沒有人敢站出來反對。

    但當蕭宸飛去美國親自去看那條他心目中的汽車工業起點：發動機生產線之後，張邦成知道機會來了。特別是當他知道蕭宸這次動作需要至少兩點五億的巨量資金之後，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先把預算用掉。

    2.5億，區裏本來就拿不出來，區裏目前能夠動用的僅僅8000萬出頭，就算蕭宸厲害，擠一擠就算一億，那也還有很大的缺口，一點五億的缺口蕭宸怎麽去補？然後他再借扶植區內國有企業的名頭花掉7000萬，兩億多的缺口，他就不信蕭宸搞得定！

    於是，便有今天這一幕。

    劉文軍如此直白地說了這番話之後，張邦成的臉色就忍不住變了變，但李雲新作為蕭宸“倒林”之戰的一號幹將，此時說了一句更不客氣的話。

    “這麽大的事情，蕭書記不在，誰拍板？誰擔得起這個責任？我看還是先放放吧，等蕭書記回來，咱們再談，好吧？”

    劉文軍是區委三號，管經濟的副書記，他不讚成；李雲新是副書記兼紀委書記，他認為蕭書記不在不能決定；現在……張邦成氣還沒順過來，孟炎已經笑嗬嗬地道：“張區長對我們鼎清的企業很關心，這是企業之福、鼎清之福，不過呢，劉書記、李書記還有諸位同誌的意見也很有道理。蕭書記既是我們的班長，又是向來以長於經濟工作著稱，現在他不在，這麽大的事情，我也覺得還是應該放一放，等書記回來再做商議嘛，又要不了多久。再說，這個也是講究組織紀律的一種體現，林部長，對吧？”

    林成南笑了笑，點點頭：“當然，孟書記說得很對，我們的黨之所以有戰鬥力，能夠戰勝那麽多艱難險阻，靠得什麽？一，就是人民群眾的支持，二，就是嚴格的組織紀律。我讚成劉書記、李書記、孟書記和其他幾位同誌的意見，這件事情還是先放一放，等蕭書記回來再做決定不遲。”

    三位書記，數名常委的反對，讓常委會上風氣頓時一變，張邦成心裏煩悶異常，蕭宸人都不在這兒，自己居然還是一點不能左右局勢，這讓今後政斧的工作還怎麽開展得了！

    忽然，一下安靜下來的小會議室響起手機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列席會議的黃睿忽然拿出手機看了起來。

    張邦成臉色一沉，正要開口批評幾句順順氣，就見黃睿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朝常委們道：“蕭書記電話。”

    張邦成一句“開常委會怎麽還開著電話？”都到了嘴邊，正巧聽見黃睿這話，忙不迭飛快改口：“那你趕緊接，看蕭書記有什麽指示。”

    張邦成一說完，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噗嗤地笑了一聲，他心裏一下反應過來，自己什麽時候這麽害怕蕭宸了？當下臉色就漲紅起來，但左右環視一眼，卻沒找到發出笑聲的人究竟是誰，隻能吭哧著粗氣，強壓自己的怒氣。

    黃睿得了張邦成的指示，接通電話：“喂，蕭書記？我是黃睿，現在正在列席區委常委會，您有什麽指示？？”黃睿這時候也學得聰明了，先是告訴蕭宸自己正在常委會的會議上，二是把手機順手開成了免提，蕭宸說話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

    蕭宸的聲音很清晰的傳出，整個小會議室都聽得清楚：“嗯，我沒什麽別的事情，就是告訴你，請你轉告同誌們，我將搭乘明天的飛機從英國趕回美國，再由美國飛回華夏，如無意外，最遲後天可以回來。”

    常委會上的某些人倒抽了一口涼氣，蕭宸這動作怎麽這麽快呢，人家出國一次，不搞個一兩個月誰舍得回來啊，他倒好，才幾天就要打轉回家了，這下子豈不是搞了個措手不及？

    張邦成麵色越發難看起來，悶聲不吭地點了一根煙抽起來，胡明部長臉色也鬱鬱沉沉地，端著一杯場務人員剛剛泡給他的濃茶，喝了老大一口。

    黃睿連忙道：“好的蕭書記，我知道了，不過……不用轉達了，各位領導和同誌們都聽見了。”

    “哦，那也好。”

    “蕭書記，有件事情剛剛正在常委會上討論，不過現在還沒有結果，您看要不要聽取一下？”黃睿麵色如常，好像平時匯報工作一般。

    張邦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猶豫來猶豫去，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到底要不要阻止，已經聽見蕭宸毫不客氣地道：“既然沒有結果，那就先放放，我這兒剛在廠方的安排下參觀完生產線，現在就不聽了，等我回來召開常委會，再說吧。”

    黃睿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但飛快地收斂，嚴肅地道：“好的，蕭書記。……您還有什麽指示嗎？？”

    “沒有了，你們繼續開會吧，我這邊有時差，先休息了。”

    “那您休息好。”黃睿說著，等蕭宸掛斷了電話，才把手機收起來，看著張邦成，那意思是：張區長，現在您有什麽指示？

    張邦成臉色好像死豬肝一般，但他在從前跟林誌立交鋒時就經常落於下風，此刻幾乎是當場丟了麵子，居然也忍住了發火的衝動，強壓怒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沉穩一點：“既然蕭書記很快就要回來，那正好，這件事情就先放放，等蕭書記回來，我們再做商議。”

    他不等別人再說什麽，率先站起身來，道：“如果大家沒有別的事情了，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為止了……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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