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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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鳥兒一樣,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大概是所有人心中最原始,也最渴求的願望之一。

    李珣也不例外。

    早在初上連霞山之時,他便對天空中飛遁的劍光有著極大興趣。

    甚至在他親眼見到一同上山的單智,駕著歪歪斜斜的劍光從天而降時,心中的嫉妒便不可遏抑地噴湧出來,斷絕了他和單智成為真心朋友的最後一線可能。

    七八年的時光轉瞬即逝,再次登上連霞山,成為宗門的嫡係弟子,身分產生了變化,但有些願望卻是不會變的。

    在單智已經能禦劍千裏,朝夕至的時候,他才剛剛擁有了一把劍器。

    但是,他不急。

    坐臨止觀峰上的萬丈懸崖,他緩緩地抽出劍來,青蒙蒙的光輝在黯淡的天色下遠遠散。

    李珣學明璣的樣子,用手掌在劍脊上輕輕抹過,眯起了眼睛,感受著劍上的寒意。

    他先調勻氣息,將手掌貼在劍脊之上,手指開始緩慢而有節奏地敲打劍身,出一連串“嗡嗡”的聲響,劍上的青光也開始波動,隨著李珣用力的輕重,光芒顯得明滅不定。

    明心劍宗煉劍之常規,一般有兩種方式。

    李珣用的不是普遍的養劍方式,而是另外一種,也就是明璣所說的“附靈”之術。是以“篆刻”之法,以真息在劍身刻畫符紋,使真息在劍上的流向,符合劍主的習性。

    這種方法,對增進修為沒什麽幫助,但勝在簡便易行,隻要符紋畫下,便能即刻使用。

    李珣用他的專長便在符籙禁紋之上,棄長用短,那是愚人才做的事。

    不過他也不敢輕率刻紋,隻因為“附靈”之術,其關鍵在於能否激出劍的最佳性能,此時他對劍的特性尚是一知半解,若就此篆刻紋路,隻會事倍功半,這是萬萬做不得的!

    他以手指敲擊劍脊,便是用一種測劍的法門,觀察劍上靈氣的流動軌跡。“青玉”本應是一把不俗神兵,卻因工序的問題而落了下乘,委實可惜。

    李珣用測劍法門,來回測了多遍。果然隱隱間,這劍本身的淩厲銳氣,和劍上繚繞的靈氣之間,有一個模糊的斷層存在。

    劍氣靈氣兩者互不統屬,一劍揮出,神意不凝,威力便先打了個折扣,揮不出七成的力量來。

    以李珣的能力,自然不可能解決這個難題。幸好他也不需要解決,現在他的目的,是修煉那禦劍飛行之術。

    經過三個多時辰的感應,他終於將“青玉”上的靈氣波動了然於心,而天色也已全黑。

    他手掌抬起,旋又落下,在劍脊上猛拍一記,劍身出“嗡嗡”的低鳴,久久不散。趁著劍身顫動的時機,他將手指貼在劍刃之上,鋒銳的劍氣割破了他的食指,鮮血滴下。

    他微一曲指,讓血滴在指尖打轉,驀地,“青玉”的劍芒在一次波動中,微黯了一下,李珣出血的手指於此時緊貼著劍脊正中,從劍鍔上端滑出,直抵劍尖,血紅色的紋路一氣貫通,筆直無曲折,便仿佛是刻在劍身上一般。

    “青玉”出了一聲低嘯,青蒙蒙的光華刹那間黯淡下去,而劍脊上的血痕也越鮮豔奪目,小指粗細的血痕正迅地變細,直至成為絲粗細的紋路,才停了下來。

    李珣露出了滿意之色,臉上卻有些蒼白。

    剛剛他用了“引煞”之術,藉靈氣稍微低落的瞬間,以血為引開出了一條“回龍槽”,將劍身浮遊的靈氣,盡數收束其中。

    表麵上看去靈氣全失,威力大減,可實際上,沒有了靈氣的掣肘,寶劍本身的殺伐之氣便盡數放出,再也沒有那種身意兩分的狀況,用來更是得心應手。

    但“回龍槽”裏的靈氣若棄而不用,將是極大的浪費,李珣想釋放其中的靈氣,作為激劍氣的動力。

    隻要將靈氣化為千絲萬縷,滲入寶劍的材質中,再控製這些靈氣,在劍體內部形成符籙禁紋,就可從內部激劍氣。

    但這個功夫卻不是一天兩天便能夠完成的,因此他隻能暫時放下。

    如此,煉劍的工作便算告一段落,被加了“回龍槽玉”,已有些名不符實。青蒙蒙的光華已不見,隻有一圈貼著劍身的隱隱光暈,顯出此劍的不凡。

    李珣心中默頌法訣,真息流轉透體而出,打在劍上,又是一聲低鳴,他鬆開了手,“青玉”在低沉的震鳴聲中,浮在了半空。

    所謂禦劍之術,其實便是以劍器為媒,通天地之元氣,借之浮遊往來,出入青冥。

    憑借著宗門的法訣,李珣控製著“青玉”,讓它在空中轉了幾個圈,度極慢,但飛得很穩。

    李珣可以感覺到,天地元氣通過“青玉”,與體內真息生了頗為微妙的感應,真息每一次波動,都會通過劍身,再作用於天地元氣。

    他控著劍使其逐步加,讓自己適應在這種情形下,對天地元氣的影響。

    漸漸的,高飛行的“青玉”已在李珣身外結成一個黯淡的光圈,劍氣破開了他的掌控,四麵散溢,在岩石上留下了不少劃痕。

    李珣由此明白,若過了這個度,他便無法順利掌控飛行,以後倒是要小心了。

    劍隨心動,“青玉”在空中猛地一跌,斜插下地來。

    李珣輕輕一躍,已踏在劍身上,身體輕晃一下隨即站穩,青玉劍尖一擺,浮在了空中。

    “好!”

    李珣吐了口氣,一邊體驗著憑虛而立的新異感覺,一邊小心翼翼地控製真息,使其與腳下寶劍氣息往來有如一體,直至圓融無礙之時,方再一次提升高度。

    腳下的止觀峰漸漸地變小了,從他這個高度,整個峰頂一覽無遺,點點燈火成了黑暗中最美的點綴,在他眼中閃閃亮。

    高空的風呼嘯著吹過,隻拂動了他的衣袂,卻無法對他的平衡造成什麽妨礙,他的膽子也越大了起來。

    先是緩緩地駕劍繞圈,接著便加快了度,到後來便開始上下起伏,側旋飛掠,急停急起,足足玩了大半個時辰,方才盡興飛下。

    如果不是怕夜間有什麽不妥,他恐怕早禦劍飛掠連霞七十二峰了!

    僅僅如此,便足以使他在夢中也能笑醒過來。

    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好好地玩一下!

    可在他還沒有想好明天的計劃之前,林閣已在門前等著他下來。

    看著林閣似笑非笑的臉色,李珣這才知道,自己在天上的放肆行徑,下麵的林閣都已經收入眼中。幸好,林閣還是一貫對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隻是招了招手,讓他進屋。

    說起來,極少見到林閣的主動邀請,李珣一時也有些受寵若驚,忙收劍跟著去了。

    隻是這次,似乎又有不同。

    林閣進了屋,腳步不停,竟往樓上走去。李珣有些遲疑,這幾個月來,他還未到樓上去過,他隱約知道,這樓上是林閣的私密空間,向不喜他人涉足,今日卻是怎麽了?

    心中這麽想,但也隻是停了一下,便繼續跟上。

    到了樓上,他看著林閣直入內室,卻不敢再進,隻是恭謹等在外廳。

    林閣隻一會兒便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玉盒。

    將盒子扔在桌上,他坐了下來,突地問了一句:“老四回來了?”

    李珣知他說的“老四”是指明璣,忙應了一聲,心中卻暗笑這稱呼與佳人是何等的不相配。

    林閣仍是有氣無力地話:“把劍拿來!”

    李珣忙把劍雙手奉上,此時他已明白,林閣必是從這把劍上知曉了明璣的消息。

    林閣將劍出鞘半尺,略一打量,卻是一奇。

    “回龍槽?好絕的心思!”

    他抬起頭來,看向李珣道:“你做的?”

    李珣忙點頭稱是。林閣又讚了一聲:“敢舍方可得,做得好!”

    這麽明顯的稱讚,李珣還是第一次聽到,自然心中暗喜,隻是臉上當然不敢太過放肆。

    林閣將長劍整個地抽出來,手指一彈,劍身出了一聲清亮的震音。他臉上略有些追憶之色:“當四妹拿到此劍,初時也想到了‘回龍槽’的手法,你師祖讚的也是這一句……”

    李珣略有尷尬,原來挨這一聲讚,卻是有典故的。

    “不過,最終四妹還是沒用這一方法,因為你師祖覺得她那時性子剛烈,一言不和便拔劍相向是常有的事龍槽’抑製寶劍靈性,並激煞氣,於她的修行有礙……但你卻沒有這個問題。”

    林閣的手指貼著劍脊處的血紋,緩緩上移:“你的性子和我很像,小小年紀,做事便謀定而後動,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所以,你才能在坐忘峰七年,還留下命來……

    “當然,明璣現在也磨練得差不多了…現在心思淵深,機心敏銳,倒是遠你我,難得的是她卻能立誌精修,不為外物縈心,這一點我自愧不如。今後你要學她,才是正途。”

    李珣唯唯諾諾,應了下來。

    不過,林閣的那兩句評句定而後動,忍常人之所不能”的話,卻還是讓他心跳略微加,幾乎認為是林閣已經看出了什麽。

    林閣卻一點異樣也沒有,眼中迷離之色更濃:“我年少之時,也總把一些事憋在心裏,不但不說出來,而且不讓人看透。

    說得好聽些是有擔當,說得難聽些便是不自量。“

    看著李珣臉上顯出的尷尬,林閣微笑起來:“現在你還小,當然不知道這種作法的害處。初時你隻覺得什麽事都能自己解決,也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久而久之開始自以為是,剛愎自用,卻是等閑事了…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

    樓外一陣風吹來,卷動門窗紗簾,陰影晃動,在刹那間擋住了林閣的半邊臉龐。

    不知為什麽,李珣隻覺得林閣那邊有一個扭曲的黑影,在燈火閃滅間,大吼一聲,直撞入他心中來。

    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背上冷汗刷地流下。

    風過,夜明珠的光亮溫潤如昔,隻是眼前的林閣卻讓他再也無法解讀。

    恍恍惚惚中,隻聽得林閣溫聲道:道我的往事嗎?”

    李珣**嘴角,想說不知道,但又沒那個膽子,隻好點了點頭。

    林閣又問:“你覺得,我當年行事,可稱得上自以為是,剛愎自用?”

    李珣心中叫苦,這種事情,他當徒弟的怎麽置喙?平日裏當故事聽都已經很尷尬了,現在又要在當事人麵前評論,若在處世嚴謹的長輩麵前,這可是個大不敬的罪名呢!

    可是,林閣的話他又不能不回答,腦子裏轉了幾圈,他隻能道:“弟子在感情一事上嫩得很!”

    他也知道,這種避重就輕的法子,是蒙混不過的,便很快又道:“弟子隻是聽師兄們說,感情一事最是微妙,平日裏不管多麽精明的人,若陷在此中,便會如傻子一般,平日裏的心計,十成中未必能有一成……”

    子一般!果真是如傻子一般!”

    林閣聞言大笑,李珣心中連迭地叫苦,隻覺得這笑聲委實詭異得很,他根本探不出其中感情的傾向,又怎能對症下藥,應付過去?

    林閣笑了很久,直笑到眼淚也掉出來,這才指著李珣道:“你說,誰是傻子?”

    “我是傻子!就因為我是傻子才會過來聽你說話!”李珣心中暗罵。

    當然,這話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他隻好強笑道:“弟子不知!”

    林閣笑容漸漸斂去,最終搖了搖頭,又恢複了平日裏頹廢無力的模樣,他道:“罷了罷了,讓你說的確是在為難你!算了,我們不說這個,我今日與你說這些話,隻想要你明白今後為人處世的方向。記著,學老四,莫學我!”

    李珣還能說什麽,隻是含糊應承罷了。

    林閣也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他將“青玉”歸鞘,交還給李珣,繼而拿起了桌上的玉盒打開。

    出乎李珣的意料,裏麵竟是一把男子式的簪,通體青白,似是玉石材質,也沒什麽特殊的光澤,隻是若仔細察看,上麵卻有一絲血線,連貫頭尾,倒和“青玉”上的“回龍槽”差不多。

    “你四師叔都送了劍,我這師父若不表示一下,便是說不過去。”林閣臉上略有自嘲之色,將簪子取了出來,遞給李珣:“倒也巧,這樣東西對你現在頗有用處。你看看這簪子,可合你意嗎?”

    李珣忙雙手接過,近距離一瞧,果然那上麵的血絲,正是“回龍槽”。上麵血色晶瑩剔透,也不知封著怎樣的靈氣。

    林閣在一邊指點道:“這玉簪也是由‘回龍槽’封住了靈氣,隻不過其中符紋刻畫十分精妙,比你那簡簡單單的一畫,卻是要厲害得多了。這簪子妙用是有的,隻是要自己去領會,你可明白?”

    李珣知道,林閣這也是如明璣一般,要他自行領悟其中奧妙,當然不會有意見,歡喜地躬了個身:“多謝師尊!”

    林閣揮了揮手:“我累了,你拿著這個盒子下去吧。一個月後,我們便要下山,趕緊多做準備。”

    剛剛還談興高昂,現在卻又是番模樣,反差之大,李珣實在有些難以承受,但林閣所安排的,卻是李珣期盼已久的事,他趕忙再謝了一聲,拿起盒子,便要下樓。

    卻聽得林閣在身後道了聲:“簪名‘鳳翎針’自為之吧!”

    這語氣卻是前後矛盾,李珣心中奇怪,往後看了一眼,卻見林閣直勾勾地看著他手上的玉盒,那眼神令他心中一跳。

    隨即,樓上珠光隱去,一片昏暗。

    李珣心中狂跳兩下,趕緊下樓去。

    黑暗中,他似是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喘息,攪動黑霧般的空氣,在樓上低回旋轉。

    “誰是傻子?”

    林閣那一句問話,不知怎地,刻在了李珣心底。

    數月來,李珣除了每日的功課勤練不輟外,便是在山上山下禦劍往來,在諸峰穀間穿梭。

    這種興奮模樣,是每個初學禦劍飛行的弟子都必經的一段,山上的人倒也不在意,最多隻是感歎這小子自坐忘峰上下來後便轉了運。

    不但入了嫡係,而且多蒙師長青睞,連四師叔成名的寶劍也都送了他。

    這種運氣,旁人還不怎地在意,單智可就嫉妒得很了。雖然他把持得也還不錯,但每次說起這事,那酸酸的語氣卻聽得李珣心煩。

    不過,在李珣一句話後,單智便再也不說什麽了。

    “當年單智師兄可是隻花了三個月,便能禦劍了哪!”

    李珣“毫不掩飾妒”,讓單智心中大悅,想想也是,自己早了這小子七年,現在禦劍飛行,轉瞬千百裏,豈不比這還在爬雲的小家夥高了不知多少?

    回過這個味來,單智便也不再多言,這些時日他正在準備閉關,也不知是否因為李珣進步神,給了他太大的壓力。

    無論如何,李珣總算得到了清靜。

    其實他能禦劍,興奮之情是有的,但哪需數日的泄?他隻不過是藉此名目,想找一個僻靜地方,修煉他那見不得人的“幽明氣”罷了。

    止觀峰上,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中,峰上高人無數,各個修為深不可測,萬一被現了,他可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所以,他連記載《幽冥錄》的玉版,都不敢放在身上,而是和那“碧陰丹”一起埋在了某處,這幾個月對“幽明氣”的修煉,更是草草而就,時斷時續。

    而自從能禦劍之後,情況就大不相同。

    連霞山連綿千裏,有多少隱秘之處,怕是眾人見識過的加起來,也不過其十分之一,要在這樣的範圍中找一處僻靜所在,實在是太過容易。

    李珣對《幽冥錄》的興趣,實不在“靈犀訣”之下,且這邪道法門,入門最,這幾日被他找到了機會,勤加修行,又有“靈犀訣”打下的堅實底子,進度也是極大。

    “寄魂轉生”之術,竟被他修到了大成之境。

    轉瞬之間,他體內真息的性質,便能夠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犀訣”凝成的真息,化為滾滾的“幽明陰火”——這即是“幽明氣”的進階。

    從此,他在《幽冥錄》的修行上,也邁入了正軌。

    當然,他並非滿腦子都是修煉苦行的武癡,他也準備再過一些時候,就去和明璣再聯絡一下感情的,就算得不到什麽好處,近距離接觸佳人,也是一種享受。

    隻可惜明璣行蹤之飄忽,就算是在宗門之內也是如此,幾次拜訪都撲了個空。

    據說,她是到坐忘峰上去了。

    站在萬丈高空之中,運勁抵住激蕩的罡風,李珣盤膝坐在劍上,真息與寶劍的聯係,依然穩固如昔。

    他在考慮一件事——距當時下坐忘峰也有**個月了,他是不是應該再上峰去,念念舊情?

    此時,他已能禦劍直上直下,度狂增何止百倍?即便不能一日夜往返,花上幾日幾夜的工夫,也能飛上峰頂。

    中途不正是練習禦劍飛行的最佳時機嗎?還能順便遂了他未完成的“壯舉”,豈不甚好?

    還有,那位想想都覺得心虛不已,卻又總是讓人忘不得的青吟仙師——自己不是說有空就到峰上去拜望她的嗎?理由也是充足得很哪!

    為自己想了好幾個理由後,他的心情不由一暢。

    當下決定,今日便去找林閣,請他應允自己上峰一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