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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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從凡界回青丘那日早晨,夜華便被伽昀仙官催請回了天宮,說是有件要事同眾臣商議,須耽擱幾日。他耽擱的這幾日裏,我同團子守著一筐枇杷果,過得甚淒涼。團子吃得一張臉橙黃橙黃,拉著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娘親,父君什麽時候回來,阿離想吃蒸蘑菇,想喝白菜蘿卜湯。”

    迷穀瞧著不忍心,覺得不過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蘿卜湯,卻叫團子饞得這樣,斟酌良久,悲壯地挽了袖子下廚。須知夜華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蘿卜湯遠非尋常,調味之豐足,工序之繁冗,叫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色。迷穀差點掀了我狐狸洞做出的東西,自是得不了團子青睞。

    於是團子繼續拉著我的衣袖委屈:“娘親娘親,父君什麽時候回來?”

    從前,鳳九喝多了同我講她的風月經,有一個感悟,說情這個東西,未嚐試時不覺如何,一旦得了它的甜頭卻再放不了手,世間再沒什麽東西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為世間固然沒什麽東西能比情愛更磨人,卻有東西能與它一般磨人。

    譬如,夜華的廚藝。

    雖不像團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裏,對夜華君以及他的廚藝的思念,也是一樣的。

    我記得在東海水晶宮初見夜華時,除了他那張臉略讓我詫異,也並不特別覺得他如何。近日來,每每想到他一個天族太子,整日裏要事纏身,卻跑到我這裏連做了三個月夥夫,竟覺得十分不易。

    夜華君其人,真是懂事親切又和順啊。

    待夜華從天上回來,我與團子總算吃了頓飽的。迷穀很有運氣,過來送枇杷時正趕上飯點,我招呼他坐下同用,順便欣慰地告知他,阿彌陀佛,不用再送枇杷過來了。

    因這番緣由,我終於領悟到沒有夜華做飯的日子多麽難熬。隔日裏,便興衝衝地貼了張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選個小仙,與夜華做廚事上的關門弟子。小仙們很踴躍,狐狸洞前兩行隊排得甚長。

    迷穀興奮道:“青丘許久不曾這樣熱鬧了,既然人這麽多,怕是要擺個擂台,叫他們比上一比,才好挑揀個根底好的送去隨太子殿下學藝。”我以為他提得很到點子,允了。

    迷穀辦事很有效率,我不過折轉去小睡了片刻,醒來時擂台已經擺好。

    一時間青丘炊煙嫋嫋。團子站在狐狸洞前不停地吞口水。獨坐一旁的夜華抬起眼皮來略看我兩眼,眼神挺古怪。我左右瞧了瞧,見他身旁還空了張竹椅,便蹭過去坐。

    團子立刻撲到我的腿上來。夜華懨懨地打了個哈欠:“聽迷穀說你要選個弟子給我?”

    我點頭稱是。

    他將台上忙得熱火朝天的一眾小仙籠統掃了個遍,側頭向我道:“叫他們撤了吧,沒什麽根底好的。”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錯。可你實在用不著跟我學,我們兩個有一個會就行了。”

    言罷施施然起身回了書房。

    我呆了半天,沒弄懂他是個什麽意思。

    迷穀顛顛地跑過來問:“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個?”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叫他們都撤了吧,他一個也沒瞧上。”

    擂台事件七八日後,那日早上,我窩在夜華的書房,邊翻一個話本邊嗑瓜子,夜華坐在幾案後批閱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現今已頤養天年不管事了,才叫他孫子每日裏忙成這樣。

    窗外荷塘中的蓮花開得正好,和風拂過,立在花蕊中的蜻蜓隨著花枝一同搖曳,送來一陣淡香。迷穀帶著團子坐了隻小船蕩在塘裏采荷葉,說將這荷葉曬幹,製出新茶來十分爽口。迷穀雖撐不起灶堂,沏茶還是有兩把刷子,這上頭道行不淺。

    夜華放下公文,過來將窗扇打得更開,笑道:“你這般疲懶,一塘花都是自生自滅,卻也能養出個天然雕飾的形容,絲毫不比天宮瑤池的差,真是難得。”

    我嗬嗬笑了兩聲,伸手抓了把瓜子給他。他向來不吃這東西,隻接過去,站在窗前剝了一會兒,將果肉拿來給我:“阿離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感恩地接過來,塘上忽然響起團子一聲驚呼。我探出半顆頭,正看到迷穀提身飛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闖青丘。

    我對著獨坐在船上的團子招了招手:“過來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扭捏地絞了會兒手,紅著臉道:“阿離,阿離不會劃船——”

    迷穀呈上破雲扇時,我正將手中的話本翻到精彩處。夜華涼涼道:“將眼珠轉一轉吧,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門來了。”

    我先在腦子裏過了遍他們家那神秘而龐大的族譜,將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搜索誰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雲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正是那退我婚的桑籍來著。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少辛。

    在東海時,念著主仆一場的情分,我曾許了少辛一個願望,叫她想清楚了拿著扇子來青丘找我。她此番,看來是想得很清楚了。

    迷穀臉色青黑地將少辛引進來。我給他遞個眼色,叫他知道團子還在荷塘中心坐著,他啊了一聲,趕緊從窗戶跳了出去。

    夜華悄沒聲息地繼續看他的公文,我悄沒聲息地繼續讀我的話本。少辛在地上默默跪著。

    將話本翻完,杯子裏茶水沒了,我起身去外間沏一壺,路過夜華書案時順便也拿了他的,叫他白撿個便宜。茶水沏回來,少辛仍是默默跪著。我納罕得很,喝了口茶,平和地問她:“你既來找我,必是想清向我討什麽了,卻總不說話,是個什麽道理?”

    她抬頭看了夜華一眼,咬了咬唇。

    夜華雲淡風輕地邊喝茶邊批他的文書,我將杯子放下來,繼續平和道:“夜華君不是外人,你隻管大膽說。”

    夜華抬頭來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

    少辛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怯怯道:“姑姑,姑姑能否救救我的孩兒元貞。”

    待少辛一把鼻涕一把淚陳情完,我才曉得她為甚對夜華頗多顧忌。

    少辛口中這個元貞,乃是她同桑籍的大兒子。如今的天君雖不再看重桑籍,對元貞這個孫子卻還是不錯。九重天上天君賜宴,每每也有這個孫子一方席位。不日前天君壽誕,桑籍領了元貞備了賀禮前去九重天給天君他老人家祝壽。夜裏在天庭留宿,不想元貞卻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闖進了洗梧宮,差點調戲了洗梧宮的素錦側妃。我自然知道這位素錦側妃是誰的側妃,斜眼覷夜華,他卻合了文書看著我,眼中含了笑意。夜華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戴綠帽子也戴得很歡快。

    所幸這頂綠帽子並沒有真正坐實,元貞終於在最後關頭刹住了腳,算是個調戲未遂。然這位素錦側妃卻剛烈,當即一根白綾懸上屋脊,要自裁。這事理所當然驚動了天君。此前我便聽得些消息,說素錦原本是天君的一個妃子,後來夜華看上,天君向來寵愛夜華,便將這新納不久的妃子賜給了他。

    天君想來對這曾經的妃子尚很有幾分憐惜,聽說元貞將她調戲了,震怒非常。立時著捆仙鎖將元貞捆了,頒下旨意,將他打入輪回六十年,六十年後方能重列仙班。

    少辛痛哭流涕,直道元貞是個善心的好孩子,走到路上連螞蟻也舍不得踩死一隻,斷不會犯下如此錯事。雖然我以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與他好色不好色誠然沒有什麽太直接的聯係。然則元貞,終究還是被投下凡了。

    我摸著茶杯感慨:“就調戲未遂來說,這個懲罰委實重了些,可你這兒子調戲的是夜華君的側妃,好說夜華君也在狐狸洞照管了我們兩個多月的夥食……”

    夜華重新拿起一卷文書,淡然道:“不用做我的人情,元貞那回事,我也覺得是重了些。”

    我震驚道:“可他畢竟也覬覦了你的側妃……”

    他冷笑了兩聲:“我沒什麽側妃。”便起身添茶水,順便過來捎帶了我的茶杯。

    我更是震驚,四海八荒風聞他對素錦側妃的寵幸隆盛,敢情,是傳著玩兒的?

    少辛托我的事並不多難。她原已打聽到元貞轉成凡人後,十八歲上有個大劫,這大劫或苦他一世,便求我將他這劫數度化了,叫他能平平安安度過此生。

    她將這樁事托付給我,倒是有頭腦,托得正好。雖然是個神仙都有改動凡人命格的本事,然神族的禮法立在那裏,規矩束著,神仙們縱有這本事卻無用武之地。不過,天君欠我們白家的賬至今仍摞在那裏一分沒兌現,由我出麵討幾分薄利,他多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這樁半大小事囫圇了。

    元貞托生托在一個帝王家,冠宋姓,叫作宋元貞,十二歲上封了太子。一生不愁衣食,倒是很好。現今正要長到十八歲,劫數將至。

    元貞在凡界的母親乃是個奇女子,原本是當朝太師的獨女,十五歲送去皇宮封了貴妃,恩寵顯赫,生下元貞後卻鬧著出家。皇帝被纏得沒辦法,隻得在皇城後一個孤山上與她修了個道觀,讓她虔心修行。

    皇貴妃出家,皇子依例應抱去皇後宮裏養。元貞她娘卻十分剛性,死也不把元貞交出去,帶著元貞一同在道觀裏住著,直住到元貞十六歲,方派了個道姑將元貞送回宮裏去。說與元貞同回的這個道姑,正是元貞的師父,也是元貞他真正的親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護他的一個婢女。我此番去凡界護著元貞幫他度劫,頂替的便是他這個師父。

    將少辛打發走,我便開始合計,需先去南極長生大帝處尋司命星君走個後門,打聽打聽元貞十八歲的這個劫數究竟是個什麽劫,哪個日子哪個時辰落下來,如何應到人身上。元貞這個劫不是天劫,非要應到人身上才算數,乃是個命劫,避過即可。

    不過,南極長生大帝與我沒什麽交情,他手下的六個星君我更是連照麵也未曾打過。此番貿然前去,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討得個人情。夜華邊收拾文書邊道:“司命星君脾氣怪,他手中那本命格簿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來看一看。你要想從他那處下手,怕有些擺不平。”

    我愁眉苦臉將他望著。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我真誠而又親切地將他望著。

    他笑道:“若我幫你拿來他的命格簿子,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我警戒地將他望著。

    他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讓你去凡界時將法力封了,你以為我要說什麽。修改命格本就是個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摻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這點你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雖是上神的階品,被這麽反噬幾次也十分嚴重。萬一屆時正輪到我繼天君的位你繼天後的位,該怎麽辦?”

    天帝天後繼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過了這個大業方能君臨四海八荒,曆來皆是如此。若這個當口被自身法力反噬,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以為他說得很對,點頭應了。應了後才反應過來:“你我尚未成親,若最近你要繼天君的位,我定然不能與你一同繼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親才能繼位的。”

    他放下茶杯來定定地將我望著,忽而笑道:“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親了?”

    我被他笑得腦門上登時落下一滴冷汗,幹笑道:“我絕沒那個意思,哈哈,絕沒那個意思。”

    夜華果然是個日理萬機的,辦事很重效率,第二日大早便將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擱到了我眼前。早先聽他講這薄薄一冊簿子如何貴重稀罕,我還以為即便賣他的麵子也隻能打個小抄,沒想到能將原物討來。

    夜華將簿子遞給我時,唏噓了兩聲。

    將元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噓了兩聲。

    如此盤根錯節跌宕起伏雜花生樹的命運,元貞小弟這一生很傳奇啊。

    命格上說,元貞從出生長到十八歲都很平安。壞就壞在他一十八歲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皇帝出遊漱玉川與民同樂,領了一大幫的妃嬪貴人,太子元貞也隨扈在列。正午時分,漱玉川中,盈盈飄過一枚畫舫。畫舫裏坐了名美人,輕揚婉轉,團扇遮麵。和和樂樂的好景致裏,天空卻驀地飛過一隻碩大的鵬,利爪將小畫舫一撓一推。小畫舫翻了。美人抱著團扇驚慌失色撲通一聲掉進水裏。

    元貞小弟因自小長在道觀,性子和善,又擅鳧水,立時跳進川中,一把將美人撈了上來。

    隔著鏡花水月一刹那,雙雙便都看對了眼。

    奈何元貞瞧著這美人是美人,旁人瞧著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當朝皇帝。皇帝瞧上了這位落水美人,當下一條毯子將其裹了帶回皇宮……

    呃,臨幸了。

    元貞小弟苦惱悲憤又委屈,暗自惆悵了十天半個月,七月十五鬧中元,地官赦罪,元貞小弟喝了點小酒,一個不小心,便同這已封了妃立了階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算是將當初在天上沒做足的那一段,補了個圓滿。

    元貞小弟為人其實挺孝順,這一夜顛鸞倒鳳的過得很愉悅,天亮後酒一醒,見著自己竟將親爹的老婆給調戲了,大受打擊,立刻便病了一場,九個月後才下床。剛下床卻聽說那美人產下一個兒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緊鑼密鼓地又病了一場。

    美人想同元貞舊情複熾,元貞卻對老父日也慚愧夜也慚愧,熊熊的慚愧之情生生將一腔愛火澆得透心涼,元貞悟了。

    十來年後,美人的兒子長大了。皇帝竟還沒死,隻病得半死不活。於是這兒子便來同元貞搶太子位。其中萬般糾葛自不必說,今日的元貞卻已不是昨日的元貞,美人的兒子竟生生死在元貞劍下。消息傳到美人的寢殿,美人上吊了。臨上吊前留下一封書,說死在元貞劍下這個,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

    元貞讀了這信本想一劍抹脖子,奈何皇朝裏唯留自己一個男丁,隻好忍著滿腔悲痛坐了龍座,這一坐,就坐到六十歲壽終正寢。

    這麽一看,元貞小弟自從在韋陀護法誕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這輩子便過得十分辛酸。十八九歲憂愁自己怎麽愛上了老爹的妾,十九歲後憂愁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三十五歲上終於不憂愁了,卻因為老爹的妾的確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又親手將兒子給殺了,惶惶不可終日深深後悔。

    如此一來,無須再推,這落水的美人,她必然是元貞小弟的劫數了。

    我對著命格簿子上元貞這一頁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覺得每樁事都安排得嚴絲合縫,唯獨漱玉川上出現的大鵬鳥,話說,凡界真有這麽大的鵬鳥嗎?

    夜華將看了一半的文書壓在鎮紙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鵬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來的。”頓了頓嘖嘖歎道,“據說我二叔桑籍從前同司命星君有些許過節,司命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個這麽記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戲,不曉得我混進去將其中幾個角兒攪一攪,他會怎麽在心中記我一筆。

    夜華將命格簿子收撿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擔心什麽?他左右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辦正事,自然帶不得團子。團子嘟著嘴生了兩天氣,慢慢也就算了。

    臨出門前,我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覺得此番幫元貞避劫,隻需勸他六月初一稱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實用不上術法。即便遭遇什麽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個一兩刀,也斷然不會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帶著滿身法力去凡界,萬一什麽時候一個不小心使出來,將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華的提議,讓他把周身仙術幫著封了。

    下得凡界後,正是桑籍在元貞身邊安置的那個小仙娥來接應我。要頂她的位做元貞的第二位師父,自然須得將元貞老娘這一關順利過了。

    北海的小仙娥護元貞護得不錯,保他平安長到十八歲,這固然是因命格之故,元貞他娘卻對她十分看重,言談行止間頗有尊崇意味,顯見得將她當作了一位出世高人。小仙娥將我引到元貞他娘麵前,捋一捋拂塵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貧道同元貞殿下的塵緣已了,但貿然離去也不好,所幸貧道的同門師姐雲遊四方,近時遊過此端聖境,很是鍾愛,貧道便托師姐代貧道來護佑殿下,師姐幾百年不曾出師門了,此番能和元貞殿下結趟師徒緣分,於殿下也是個難遇的善福……”

    她大力將我保舉一番,元貞的娘十分動心,當即召來元貞拜我為師。

    大小是個神仙轉世,即便做凡人,元貞小弟也做得很有幾分神仙氣。不過將將一十八歲的年紀,看著卻甚飄逸,甚有風姿。

    我昆侖虛收弟子雖沒設什麽條文規矩,不過收上來的一向才貌俱佳。元貞小弟才不才我暫且不知道,容貌卻是好的,這個層麵上也不算辱沒了我昆侖虛的臉麵。

    他和順地作個揖,尚未行拜師禮便先喚一聲師父。

    我頷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滿意點頭:“倒有幾分根骨,能做我的弟子。”

    元貞的娘十分欣慰。

    我跟著元貞回了他的東宮,管事太監分了我一進清靜院落,至此,算是成功混進了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擺的這出大戲。

    次日,聽元貞殿裏幾個女侍嚼舌根,說皇帝昨兒早上聽說太子身邊的道姑終於要走人了,龍顏大悅,下午卻聽說先前的道姑走了又新換來另一位道姑,龍顏大怒,怒了一晚上,今日早朝還連累了好幾位大人做炮灰。

    其實皇帝怒得很有道理。他命裏子息單薄,努力至今,也隻得元貞一個兒子。他這兒子本是要做國之棟梁中的棟梁,偏偏接二連三招來道姑教他兒子做方士中的方士,換作是我,我也是要怒的。雖則我同北海的小仙娥都沒招元貞修仙的心,他本是個落魄的神仙,原也用不著什麽修行。

    因皇帝對我的使命有這麽大一個誤會,也就懶得再將我招過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進皇宮七八日,也未曾見著皇帝。

    元貞小弟十分上進,許是想著養我不能白養,日日都要拿些道法書來折磨我,求我解些難題。這些講究玄理的書帛最令我頭疼,自覺見他一次,生生要折我三年修為。

    離六月初一不過一個半月。

    和元貞處了幾日,我摸出個門道來。元貞小弟看著倒是謙謹又和順,然終歸少年心性,好個新鮮,凡事你叫他往東,他即便往了東,也要趁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開門見山地勸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問一問為何不能去,無論我找出什麽樣的因由搪塞,他終歸要生出好奇心,保不準私下便要跟去瞧個究竟。須知天底下多少悲歡離合皆是瞧究竟瞧出來的,我思索再三,以為開門見山這方法十分不好。元貞這趟事,還是要做得曲折迂回些。然怎麽個曲折迂回法,我沒有司命星君的大才,這是個問題。屆時,待那命中注定要禍害元貞的美人落水時,我搶先跳下去將她救了?

    唔,萬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偏就要愛上救她的英雄,轉而看上了我,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屆時,多找幾個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現時,叫她們坐了畫舫從漱玉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跳下去,叫元貞怎麽也救不了命格簿子裏提說的這位美人?

    唔,萬一元貞終歸救上來一個,雖不是命格簿子裏這位,命格簿子裏這位的命運卻轉到了他救上來這位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終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鏡子,覺得近來自己的姿態真是莫測高深。

    眼看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裏,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燈下苦苦冥思。冥思到二更,覺得是時候該睡覺了,便睜開眼去熄燈。恍一睜眼,卻見著本應在青丘的夜華,手裏端著一杯茶坐在我對麵,一本正經地將我望著。

    我躊躇良久,以為自己冥思得睡著了,是在做夢。

    他喝了口茶,盈盈蕩出一個笑來:“淺淺,幾日不見,我想你想得厲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詫異狀:“你歡喜瘋了?”

    我無言地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睡覺。

    他伸出一隻手來端端攔住我,笑道:“你先別忙睡,此番我來是要告知你一樁大事,你可知道元貞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誰托的生?”

    我困得很,懶懶敷衍道:“誰托的生,總不至於是你爺爺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轉身坐到床沿上擋住我就勢躺下的身形,順便拍了拍旁邊的位,我略一思索,坐了。

    他順手將桌上的茶杯端一隻給我:“醒醒神吧,雖不至於是我爺爺,卻也差不離了,保不準還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聽著。

    他緩緩道:“東華紫府少陽君。”

    我一口茶從鼻孔裏噴了出來。

    咳咳咳,元貞小弟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東華帝君。確實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對這位帝君如雷貫耳,耳熟得很!

    紅狐狸鳳九單相思東華帝君單相思了兩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邊念叨東華如何如何,以至於如今,我竟用不著在腦子裏過一遭,也能將他的種種事跡如數家珍。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侄女鳳九,每每也隻因東華帝君才會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顏釀的好酒,便是拿來給她澆愁的。

    這位東華帝君乃是眾神之主,大洪荒時代的天地共主,如今,明麵上在天族中的地位僅次於天君,實則天君也需忌憚他不知多少分。這些年,聽說東華帝君避在一十三天太晨宮中,主要掌管神仙的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須知會他一聲。上仙以下的神仙們升階品,也須拜一拜這位帝君。

    東華帝君是個清靜無為、無欲無求的仙,為人冷漠板正。阿爹從沒誇過人,我也聽他說過一次:“四海八荒這許多神仙,卻沒哪個能比東華帝君更有神仙味。”

    凡界有個甚有名望的詩人,曾有幸謁得一次東華帝君出行,遂作了首詩歌詠東華,裏麵有幾句我尚且還記得,說是“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這首詩將東華描繪得花裏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總隔了層金光所致,實則東華帝君的性情,在我了解,卻一向淡漠低調。

    鳳九還是隻小狐狸時,仙術不精,膽子卻大,時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頭虎精看中,差點死在這虎精的爪下,正是得了東華帝君的救命之恩。這便是緣起了。

    後來鳳九慢慢長大,對東華用情很深,做了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有幾百年還巴巴地落下身份去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中當小仙婢。東華冷情,她隻得傷情,也不過幾十年前,才剛剛對東華斷了情。

    我甚詫異,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要犯一樁什麽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來啊。

    夜華斜倚在床欄邊,笑道:“東華帝君卻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一趟,給你提個醒,你改元貞的命格時,且千萬不要動了東華帝君的。”

    夜華放下這麽一番話,引得我心裏一時欣慰一時憂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這麽多年,難得東華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憂愁的是,能不能順利護著元貞渡過這個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數,還要不牽連這場孽桃花裏其中一個當事的,委實很難。

    屋外似刮了大風,吹得窗欞咯吱作響,我蕭瑟地起身關窗戶,回到床邊,夜華已脫了外袍抖開一條大被。

    我目瞪口呆將他望著。

    他熟稔地將床鋪好,轉頭問我:“你是睡裏邊還是睡外邊?”

    我看了眼床鋪看了眼地,誠懇答他:“我還是睡地上吧。”

    他輕飄飄道:“我若有心要對你做些什麽,不論你是睡地上還是睡床上,結果都一樣。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拚死打一場,大約也能做個兩敗俱傷,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嗎?又或許容我私下揣測,淺淺你這麽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甚親厚地將被麵掀開:“夜華君說的哪裏話,我不是怕這床太小了怠慢你嗎,哈哈!你先請你先請,我習慣了睡外側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有勞你熄燈了。”

    於是乎,我同夜華一個人睡裏側一個人睡外側,總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這院落叫紫竹苑,大約為了應這個名,裏裏外外都種滿了竹子。夏天十分涼快,初夏的夜裏就更涼快。隻有一床薄被,我同夜華不僅須得同床共枕還須得同蓋一床被子。我因背對著躺在床沿上,胳膊腿都晾在被外,又沒有仙氣護體,凍得一陣一陣哆嗦。

    夜華呼吸綿長,想必已睡著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要命,我往床沿上挪挪,也不知這漫漫長夜,何時才能到頭。

    夜華翻了個身。我趕緊再往床沿上挪挪。

    背後夜華道:“你想不想我抱著你睡?”

    我愣了一愣。

    他沒說話又翻了個身,我條件反射地繼續朝床沿挪。

    撲通一聲,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聲:“看吧,我方才還在想,若我不將你抱著,你今夜便時不時得往床底下滾一遭,果然。”

    我悵然道:“是這個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將我從床底下撈起來推到裏側:“是啊,我們兩個人平躺著,中間居然還隻能再睡下三四個人,這床委實太小了。”

    我隻得幹笑兩聲。

    因躺了裏側,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更睡不著,偏偏夜華還靠得緊緊的,那桃花香一陣一陣飄過來,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層地獄下的苦刑啊。

    我正自唏噓憂愁,夜華突然側身,麵對麵看著我。

    我詫然看著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說:“淺淺,你可識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將被子往上提了提:“唔,昆侖虛墨淵上神的十七弟子,聽是聽說過,卻從未有緣見過。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後,說是這位神君和墨淵上神一同歸隱了。”

    夜華歎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會知道得更多些。”

    我哈欠道:“難不成還有什麽隱情?”

    他道:“鬼族之亂時,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時候常聽天君說,我長得同墨淵上神有幾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讚同地點了點頭,不僅神似,形也很似。

    他續道:“史冊裏雖沒這麽記載,但依天君的說法,鬼族那場大亂裏,墨淵上神已是灰飛煙滅了,萬萬不會再偕同司音神君歸隱。當時的老天君派了十八個上仙前去昆侖虛料理墨淵上神的身後事,卻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趕了出來,而後便是昆侖虛的大弟子應陶神君上報,司音神君同墨淵上神的仙體一概不見了。”

    我做驚歎狀道:“竟有這回事。”心中隱隱疼痛。

    他點了點頭:“七萬年來未曾覓得司音神君仙蹤,近日裏,聽說鬼族的離鏡鬼君在四下尋找這位神君。昨日下麵的一個魁星送了幅司音神君的丹青與我,據說正是離鏡鬼君所作。”

    我心裏咯噔一下。

    他果然道:“淺淺,恍一瞧,我還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你。”

    我做大驚狀道:“竟有這樣的事?”又打了個哈哈,“如此一說,這世間竟有兩個人都長得同我很像。這位司音神君我雖不大熟,不過離鏡鬼君當年娶的王後卻還同我們白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她那王後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該去看看,跟我卻是長得一絲都不差的。”

    他沉吟良久,緩緩道:“哦?有時機倒要去拜會拜會。”

    我唔了一聲。

    他笑道:“我仿佛聽見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長得像,也決然無你的神韻吧。”

    我抬眼望了望床帳,胡亂應了他一聲。這種明顯的恭維話他竟能麵不改色地說得這樣流暢,我真佩服他。

    夜華睡得甚快,半盞茶工夫不到便沒聲兒了。他睡覺的教養良好,既不打呼也沒磨牙,等閑連手腳也不亂動一動。我苦苦支撐了兩個時辰,到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也睡著了。半夢半醒間,突然蒙矓地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待要仔細想想,神誌卻已不大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雙手,冰涼冰涼的,輕輕撫摸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