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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幾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載得不錯,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並一眾的妃嬪往漱玉川上出遊了。我自住進皇宮以來,因不受皇帝待見,雖擔著太子他師父的名,卻並未封下階品。然禮部幾個主事的小官很有眼色,曉得我是個高人,硬是將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遊的龍舟上,挨著幾個從八品的拾遺,占了個位置。這個位置乃是個隻能見著皇帝後腦勺的位置。離皇帝三丈遠的另一個後腦勺,瞧著有些像陳貴人的。

    卯日星君很給麵子,在元貞小弟同東華帝君雙雙應劫的這個大日子裏,將日頭鋪得十分毒辣。半空裏三三兩兩飄著幾朵浮雲,也像是被熱氣兒蒸得快散了,懨懨的。

    漱玉川的河道並不寬敞。皇帝的龍舟卻大,占了大半河麵。

    河兩岸擠滿了百姓,估摸天剛亮便來河邊蹲著的才有好位置。

    皇帝遊的這個河段並不長,京城的百姓卻多,是以許多沒在地上尋著位置的,都爬到了樹上或近處的民房上。

    開船的小官十分艱辛,因河兩畔的堤岸上蹲滿了百姓,便定要將這船開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顯得出皇帝恩澤四海,一視同仁,既不便宜左邊的百姓,也不便宜右邊的百姓。因這是個極精細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細活,於是,船便開得越發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陽底下,皆熬得兩股戰戰。

    眼見午時將近了。我塞了兩枚金葉子與在船後忙活的一個小宦臣,著他幫忙請一請太子。小宦臣手腳麻利,我閉著眼睛還未歇上半刻,元貞已樂嗬嗬湊了過來。

    今日他著了件天藍的織花錦袍,少年模樣很俊俏,見著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師父這個時候叫元貞過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他雖有個刨根問底的脾性,我卻早已在心中盤算好,先頓一頓,做出莫測之態來,方攏著袖子深沉道:“為師方才胸中忽現一束道光,將平日許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為師感念你對道法執著一心,既得了這個道,便想教傳於你,你願不願聽?”

    元貞小弟立刻作個揖,垂首做聆聽之態。

    我肅然清了清嗓子。

    在昆侖虛學藝時,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帶個法字的課業,統統學得不像樣。但即便當年墨淵授這些課時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裏受了幾千年熏陶,與一介凡人講個把時辰道法,自然沒有問題。

    我一邊同元貞講道,一邊等待司命星君命格簿子裏那位美人,眼看午時將過,有些著急。

    講到後來,元貞欲言又止了半天,插嘴進來:“師父,方才房中雙修、養氣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後後已講了四遍。”

    我恨鐵不成鋼道:“為師將這一段說四遍,自是有說四遍的道理。四這個數代表什麽,你需得參。這段道法講了個什麽,你需得參。為師為何恰恰將這段道法講四遍,你亦需得參。學道最要緊的,便是個‘參’字,似你這般每每不能理解為師的苦心,要將道修好,卻有些難。”

    元貞羞愧地埋了頭。

    因被他打了回岔,我想了半天,方才我是將一段什麽與他說了四遍來著?唔,暫且不管它,便接著房中雙修、養氣怡神繼續說吧。

    我講得口幹舌燥,茶水灌了兩大壺下去,司命星君命格簿子裏那位美人,終於出現了。

    我其實並未見著那美人,須知我坐的是船尾,縱然極目四望,也隻能瞧見各種後腦勺。知曉那美人已然登場,乃是因見著了在天邊盤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來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鵬。

    我活了這許多年,從未親眼見過一個皇帝跳水救美人,頃刻便要飽了這個眼福,一時熱血沸騰。但因需穩著元貞小弟,少不得要裝得鎮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兩旁百姓的歡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至後寂靜開來,我自眼風裏掃了掃那尚在天邊呈一個小點的金翅大鵬,以為,這詫然的沉默絕不該是它引起的。

    想必驟然沒言語的人群,是被剛剛出現的美人迷醉了。

    元貞小弟尚沉迷在道學博大精深的境界裏不能自拔,並未意識到這場奇景,我略覺安慰,一邊繼續與他弘揚道法,一邊暗暗地瞟越飛越近的金翅大鵬。

    佛祖座前的這隻大鵬長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飛三千裏,此番因是扮個凡鳥,飛得太剛猛有些不宜,是以縮著一對翅膀,從天邊緩慢地、緩慢地飄過來。許是從未飛得如此窩囊,它耷拉著頭,形容很委屈。

    我眼見著金翅大鵬十分艱辛地飄到漱玉川上空來,先在半空中輕手輕腳地來回飛一圈,再輕手輕腳地稍微展開點翅膀,繼而輕手輕腳地一頭撲下來,又輕手輕腳地慢慢騰上去。我覺得,它想必一輩子都沒有飛得這樣纖弱文雅過。

    可它這套謙然溫和的動作,看在凡人眼裏卻並非如此,耳中聽得他們驚恐萬狀號了一嗓子又一嗓子,號得我耳中一陣一陣轟鳴。我近旁的一個老拾遺顫著手指哆嗦道:“世間竟有這麽大的鵬鳥,這鵬鳥竟這般凶猛,飛得這樣快。”

    元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學世界裏。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著那落水美人應該已經落水了,便氣定神閑地等著船頭桑籍推皇帝那撲通一聲。

    船頭果然撲通了一聲,我欣慰地點了點頭,很好,桑籍將東華推下水了。

    我這廂頭尚未點完,那廂卻聽陳貴人一聲尖叫:“陛……陛下不會浮水啊——”緊接著又是撲通的一聲。緊接著撲通撲通撲通很多聲。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東華這一世托的這個生是隻旱鴨子,如今卻叫哪個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趕往船頭,元貞想必也被方才陳貴人那聲幹號吼醒了,激動地搶在了我前頭。雖然出了這麽大個紕漏,但為今之計,卻也萬萬不能讓元貞下水。即便是連累東華的命格也改了,終歸比兩個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鬧中取靜,因瞬時做出了這等睿智的決策來,一抬袖子,死死握住了元貞的手。

    元貞於匆忙奔走中深深看了我一眼,繼續奔走。既是太子開道,我兩個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船頭。擠過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牆,立在船頭的桅欄後。

    隔著桅欄朝下一望。

    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中花裏胡哨全泡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會浮水的邊嗆邊呼救命,會浮的遊來遊去紮一個猛子遊一段喊一聲皇帝,遇到個把不會浮水卻也跳下來了的同僚,便摻著一同邊遊邊找皇帝。

    但河裏的人委實太多,這尋找就變成了件甚艱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著整個河麵,難免看得清明些,滿漱玉川的大小官員們要尋要救的皇帝陛下,此時正躺在嬌小的陳貴人懷裏,被抱著甚吃力地一點點朝龍船遊過來。

    眼下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覺推下水後,陳貴人一聲“陛下不會浮水”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座下這些忠心臣子為表忠心,急忙跳水救駕。但少不得有幾個同樣不會浮水的,被這踴躍的群情振奮,咬牙一挽袖子也跟著跳了下去。尚存了幾分理智沒有被這盲目的群情所振奮的,大約想著別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說不過去,隻好悲情地也跟著往下跳。皇帝貼身的侍衛們必然是會浮水的,原本他們隻需救皇帝一個,眼見著又跳下來幾隻旱鴨子,且還是國之棟梁的旱鴨子,自是不能放著不救,生生添了許多負累。這廂陳貴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廂皇帝的侍衛們卻還在忙著救不會浮水的國之棟梁。

    這麽一鬧,那命格簿子上的落水美人,卻沒人管了。

    元貞一心係在他父親身上,自是無暇顧及那落水的美人,幾欲翻身下船救他父親,幸虧被尚且沒來得及跳下水的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擋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顧不暇,自然更沒多餘力氣去關注那位美人。

    方才我眼風裏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遊上了岸,邊哭邊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嬪,且還一手將皇帝搭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眾妃嬪皆被識大體的皇後讓在一旁嚶嚶啜泣,隻得她一人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臣妾啊!”

    話罷捂著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幾個隨行的見過世麵的老太醫慌忙躥過來將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著打開藥箱分別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遊再也遊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於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著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刷的一聲便沿著水道朝皇宮奔去。

    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討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為眾神之主,諸事煩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被我毀了他曆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並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著,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娘道個別,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著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終究同她沒大幹係,且不說她今日還冒著性命之憂救東華於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該報完了。我琢磨著,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與她一同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兒。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將我搖醒時,已是黑燈瞎火。

    鬆鬆用了兩口飯,著她拿來一個燈籠,提著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裏的皇宮已很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得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在皇宮裏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台是哪個台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蕩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隻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裏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靦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未陪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裏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吧?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簿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將我領到亭子裏,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頗涼爽。我瞧著他那一副懷春模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裏取出一件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麵前:“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掌中一瞟,這一瞟不打緊。

    我在心中悲歎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著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中午船方攏岸,元貞因要穩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麽小,張開一雙翅膀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時縮得這麽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裏。”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裏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著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著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作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複原身,隻能這麽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調戲宰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麽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裏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吧?

    我瞧著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出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著鬧著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也一直擱著沒什麽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著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著臉幽怨道:“所以元貞才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介凡人,壽辰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拚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紮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著,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必將十分無聊,養一隻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聲師父,便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大像樣。前前後後一思量,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他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應該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斟酌點頭道:“好吧。”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將小乖乖放進袖子裏,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了,元貞不是在做夢吧?此前元貞還保不住以為這隻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半空裏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

    這聲音耳熟得很。

    我仰頭訝然一望。

    月餘不見的夜華君正端立在半空中,背對著冷月清輝,麵上涼涼的,目光灼灼將我和元貞小弟望著。他身後同站了位神仙,著一身寶藍衫子,唇畔含笑,麵容柔和。

    在凡界月餘,除了駐紮在菡萏院中的鳳九,成日在周遭轉來轉去的全是些生麵孔,此番見著個熟人,且是個能將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開的熟人,我有點激動。

    近來閑時瞧的戲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別重逢,大多是執子之手將子拖走……拖去街邊的小酒樓邊喝小酒邊訴離情,這才是好友重逢的正經。

    夜華與我雖算不上久別,也實打實小別了一番,他此番卻冷冷站在半空中,連個正經招呼也不同我打,我覺得不大受用。

    元貞握住我的手,微微地發著抖。我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肅然與半空中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道:“二位快從天上下來吧,月黑風高的,二位縱然仙姿飄逸,遇到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將他們驚嚇住就不太好了。”

    我這番話說得體麵,寶藍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騰下雲頭來。夜華眼風裏掃了元貞一眼,也落下雲頭來。

    元貞顯然就是那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驚嚇得狠了,正待喚候在遠處提燈籠的侍女將他攙回去歇著。放眼望過去,那侍女卻已趴在了地上,燈籠歪在一旁。唔,看來對於夜華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賞。

    元貞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在心中歎了一聲,我白淺生平第一個徒弟,竟是個見了神仙就腿軟的。

    我覺得應該溫厚地撓撓他的頭發,給他一點慰藉。手還沒抬起來,卻被他滿麵的紅光嚇了一大跳。此刻的元貞,一張臉紅如一顆紅心鹹鴨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著我:“師……師父,我竟……竟見著了神仙,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無言地將手縮了回去。他喜滋滋兩步跑到夜華跟前,恭恭順順作了個揖,道:“上古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引來鳳凰繞梁。此番兩位神仙深夜來訪,可是因為我父皇德政昭著,上達了天聽?”

    我暗歎兩聲,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達了天聽,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債上達了天聽。

    夜華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貞,眼風裏瞟了我一眼道:“要讓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過是來尋妻,算個私事。”

    元貞看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眼風看了我一眼,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我訕訕與元貞笑道:“是來尋我的,是來尋我的。”

    元貞雷打了的鴨子般,十分震驚地望著我。夜華側頭,欣賞亭外黑漆漆的湖麵。

    我在心中略略一過,覺得同元貞的這趟緣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華來得不早不晚,今日他們又有這個仙緣能晤一晤麵,倒正好趁此時機編個因由,在這裏同元貞道個別。

    我這廂因由還沒編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寶藍衫子卻已將一道金光直劈元貞麵門,元貞立仆。

    寶藍衫子向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掛心,小神不過是消了元貞殿下今夜對君上及小神的記憶罷了。經姑姑妙手,元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圓滿,但小神唯恐他因見了兩個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麽煩惱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貞殿下的勢,變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為的來補救一番,還煩請姑姑指一指路,小神此番須尋令侄鳳九殿下幫個忙。”

    這寶藍衫子忒會說話,東華那命格被元貞小弟帶累得,豈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我是個大度的神仙,他這一通搶白,說得句句是道理,他這麽會說話,麵容又長得和氣,我自然不好冷起臉來再為元貞那一仆討個什麽說法。左右都仆了,就繼續仆著吧。

    夜華悠然與寶藍衫子道:“你請她指路,便是走到明日清晨,將整個皇宮逛遍了,也定逛不到鳳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個土地問問。”

    寶藍衫子詫異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幹笑了兩聲。

    今日夜華不同尋常,說話暗暗有些夾槍帶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麽氣。

    因我已將元貞的劫渡完了,夜華自然不能再封著我的法力。正巧寶藍衫子將土地拘了出來,我便跟著他們三人一同去菡萏院,省得在認路上費心思。

    臨走時見元貞還仆在地上,夜裏風涼,元貞小弟的身子骨雖不纖弱卻也不大壯實,病一場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個和藹慈悲的神仙,最見不得人吃苦,著了寶藍衫子使個術將元貞小弟送到他寢殿躺著。

    夜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明白,從寶藍衫子方才那一番話中,已很看得出來,他便是南極長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華曾說這位星君脾氣怪,依我看,倒挺和順嘛。

    他此次同這位司命星君既是為補救東華的命格而來,方才那句尋我便明擺著是句戲言了。我本性其實是個包不住話的,看這一路上的氣氛又這麽冷清,忍不住要與夜華開開玩笑:“方才我還聽你說是來尋妻的,此番這麽急巴巴地卻往鳳九的居處趕,唔,該不是看我們鳳九風姿卓然,心中生了愛慕吧?”

    他偏頭看我一眼,也不知在想什麽,眼中竟生出隱隱的笑意來,卻沒答我的話。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話,不想碰個軟釘子,我討個沒趣,不再言語。

    寶藍衫子的司命星君卻在前頭撲哧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將小神從天後娘娘的蟠桃會上叫下來,說是有位上神改元貞殿下命格的時候,不小心將東華帝君的命格連帶著改了,屆時東華帝君曆不了劫,重返正身時怕與這位上神生出什麽嫌隙。天後娘娘的蟠桃小神一個也沒嚐著便被君上踹下界來補救,卻不想這位上神,原是姑姑的侄女兒鳳九殿下嗎?前些時日小神見著鳳九殿下時她還是個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動作真正的快。”

    夜華咳嗽了聲。

    我打了個幹哈哈與司命道:“是快,是快。”已到得菡萏院大門口,夜華從我身邊過,輕飄飄道:“司命來補東華的命格,我便順道來看一看你。”話畢隱了仙身,閃進菡萏院大門。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覺,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將我們引到菡萏院門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個恭請的姿態來,我很受用地亦隱了仙身,隨著夜華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門。這座菡萏院今日納了這麽多神仙,往後千兒八百年的,都定然會是塊福地。

    鳳九正在燈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憶起白日裏在文武百官眾妃嬪跟前號的那幾嗓子,覺得丟人了。見著我們一路三個神仙在她麵前現出正身來,也並不驚訝,隻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璫,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鳳九抖地一怔,打了個激靈,看見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帶哭腔道:“姑姑,我白日裏又丟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暫借的是那陳貴人的凡身,丟的算是那陳貴人的人。”

    鳳九埋在我懷裏搖了搖頭:“我還壞了帝君的命格。方才我細細思量了一回。我從船板上跳進河中救帝君時,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鵬刮下水的女子是會鳧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將帝君救上來了,如此他兩個也不能錯過。我本打算今日過了就回青丘的,我暫借的這個陳貴人原本是個不得寵的,縱然今夜就升天了也掀不起什麽大波。可此番我多事地救了帝君一遭,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著我的手,你沒見到,剛醒來時他一雙眼睛望著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來。”

    我打岔道:“許是你看錯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鳳九抬起頭來滿目淒然:“可他還說要升我的階品。”

    我默默無言地拍了拍她的背。

    司命星君端了杯冷茶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你是說,東華帝君此番已對你種了情根?”

    鳳九大約此刻方才察覺這屋裏除我外還有兩個神仙。我覷了覷坐在一旁喝茶的夜華,與鳳九道:“那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

    卻不想鳳九忒不給夜華麵子,一雙眼睛隻死死盯住司命星君,盯了半晌,方哭喪著一張臉道:“司命,你這寫的什麽破命格啊。”

    我覺得鳳九這麽明目張膽地無視夜華不大好,對夜華抱歉地笑笑,他亦一笑,繼續從容地悠悠飲茶。

    鳳九那一句破命格想是有些刺激司命星君。正譬如你不能對著登科的狀元說他胸無點墨,亦譬如你不能當著青樓的花魁說她麵容庸陋。歸根結底,一個人賴以吃飯的東西,是斷斷侮辱不得的。

    司命捧著那盞冷茶,嘴角抽了抽:“開初定帝君的命格,確然定得不濟。不過,帝君既已對殿下種了情根,為今之計,也隻能請殿下委屈著陪帝君唱一台戲。帝君此番投生,特地要曆的劫當中,情劫占了個大頭。原本帝君的這個情劫要由那落水的女子來造,如此,隻能委屈殿下來造了。”

    鳳九委屈道:“為什麽要我來造?我此前欠他的恩情已悉數報完了,你不幫我想個脫身之法,卻還要我留下來幫他造劫,司命,你罔顧我們多年的交情。”

    司命閑閑地拈了茶蓋浮杯中的茶水:“正如殿下方才所說,乃是殿下你亂了帝君的命格,讓殿下與帝君造劫,便是補償了。若殿下執意不肯,待帝君這一世壽盡回複正身時,再去與帝君請罪倒也不遲。”

    我不忍道:“這與小九卻沒什麽幹係的,原本是我改了元貞的命格才牽出這些事情……”

    司命趕緊擱了茶杯站起來朝我恭順一拜:“姑姑有所不知,天命講的是一環扣一環的理,上麵一環的因結出下麵一環的果,鳳九殿下正是帝君這個果上麵的因。鳳九殿下既被卷進了這樁事,且她還用了兩生咒施了法力,若帝君的命格被大改了,殿下必然要遭些反噬。小神方才提的那個法子,乃是唯一萬全的法子。”

    我無限傷感地看著鳳九。

    鳳九淒涼地跌回椅子,淒涼地倒了杯茶,淒涼地喝了一口,淒涼地與司命道:“既是要讓我來造這個劫,卻與我說說,該怎的來造?”

    她已然認命了。

    司命星君輕言細語道:“隻需殿下你先與帝君些甜頭,將帝君一顆真心拿到手,待彼時帝君對殿下一往情深,再把帝君的這顆真心拿出來反複踐踏蹂躪就行了。”

    鳳九打了個哆嗦,我也打了個哆嗦。

    司命補充道:“屆時小神與殿下擇些戲本子,正可指引一番殿下如何,呃,如何踐踏人的真心。”

    鳳九趴桌子上哭去了。

    卻聽到外頭的宦臣通報皇帝駕到。我憐憫地揉了揉鳳九的頭,與夜華司命一道穿牆走了。

    他二人一路護送我到紫竹苑外,夜華將我摟了一摟,道:“我尚有些事情積在身上,你明日先回青丘,兩三日後我便也回來了。”話畢轉身遁了。司命方才說,他們皆是從蟠桃會上溜出來,此番需得快快趕回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方才那滋味隱隱有些熟悉,又說不上來熟悉在什麽地方。夜華似在青丘已很住了些日子,聽他方才這個話,卻不像是快走的形容,他到底打算住到什麽時日才算個頭?揣摩了一會兒,覺得困意襲來,撓了撓頭,轉進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