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 抑或賴臣十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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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城裏邊十分安靜,以五色土鋪陳出來的道路兩邊,綠樹成蔭,繁花似錦,偶有黃鸝鳴叫之聲,隨風傳來,——卻這黃鸝鳴叫的聲音,更襯得宮中幽靜。
    沿途遇到的宦官、宮女,以及郎官們,都是悄無聲息,看到荀貞,無不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禮。
    在兩個宦官的引導下,荀貞負手而行,緩步晏然,對給他行禮的這些人,分別和藹點頭,有時見到認識的,如那郎官,有的是他帳下諸將或幕府文吏的子弟、族人,還會暫停下腳步,與他們說上兩句話,絲毫沒有當今朝中執政、剛把袁術消滅的威風。
    然而他雖頗平易近人,卻在這些郎官、宦官、宮女們的眼中,則是威風凜凜,哪怕他已經走過去很長一段距離了,伏拜在地的郎官、宦官、宮女們仍尚未起身。
    順著進了宮門後的這條宮中主幹道行了一段距離,折往右行,上了一條較為窄小的支路。
    這支路,是通往劉協非朝會之時與大臣相見的小殿去的。
    這條支路上,一樣也鋪了五色土。
    ——這些五色土,都是從徐州彭城運來的。
    到了殿中,劉協還沒有來到,荀貞便在殿內等待。
    宦官們給他奉上席子,請他入座,荀貞卻不肯坐,便就站著相候。
    等了沒有太久,由趙悅等宦官和荀悅、丁衝等近臣陪同著,劉協自側門入到殿裏。
    人還未到,趙悅的聲音就先傳到:“聖上駕至。”
    荀貞撩起衣袍,下拜於地。
    很快,紛雜的腳步聲傳來,知是劉協進了殿中,荀貞便朗聲說道:“臣荀貞拜見陛下。”
    劉協還在變聲期的憨啞的嗓音旋即響起,說道:“荀公,快快請起。”
    荀貞站起身來,朝向殿上正中龍椅的位置,不過並沒有抬頭,而是目光下視,卻雖是下視,也能看見龍椅附近,看見穿著袞袍的劉協已然在龍椅坐下。
    緊跟著,劉協的聲音又再度響起:“荀公,後天不就是朝會了麽?公卻怎麽今日入宮?難不成是發生了什麽緊要的大事?”
    荀貞答道:“回陛下的話,要說大事的話,倒也的確是一件大事,臣需奏稟陛下。”
    劉協問道:“是什麽大事?”
    荀貞和劉協相識已經快一年了,平時沒少見麵,對劉協他現在已是非常了解。
    劉協平時說話的慣常語氣,包括小動作,荀貞俱是了然於胸,可是今天,他卻覺得劉協好像與往常相比,似有不同之處。因為今天從見到劉協到現在,不過才片刻功夫,劉協隻不過才說了幾句話,他暫時尚且分辨不出這不同是什麽東西,但卻真真切切的已然是感到了不同。
    卻說這劉協也的確是和之前有些不同。
    而這不同為何會有,實際上也無需多猜,自然就是因為楊彪昨日對他說的那些話而造成的。
    盡管楊彪昨日的那些話,劉協終究未有全聽全信,對荀貞的忠誠,他到底還是沒有完全疑心,可是他畢竟飽經苦難,在這方麵是很敏感的,同時楊彪乃為忠臣,他又相信楊彪,所以楊彪的那些話,對他肯定也還是造成了一定影響,故而今日見到荀貞,他就難免有點不自在。
    荀貞雖是一時分辨不出劉協的這點與往日之不同,是不同在什麽地方,然他卻亦沒有就大膽抬眼,去仔細觀瞧劉協的表情,仍是恪守臣禮,恭恭敬敬地躬身殿中。
    他回答劉協的問話,說道:“回陛下的話,臣所言之大事,其實也正是與後日的朝會有關。”
    “與後日朝會有關?”
    荀貞說道:“陛下,有一件事臣打算在後日的朝會上上表陛下,因此事關係重大,故臣以為,最好是先和陛下通個氣。”
    劉協問道:“是什麽事?”頓了下,拍了下額頭,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事似的,笑道,“是了,荀公,你所說的此事,可還是定都許縣此事麽?”
    荀貞不答反問,恭敬問道:“陛下為何會有此問?”
    “荀公,太尉楊公昨日進宮求見於朕,——此事荀公可知?”
    荀貞自若說道:“臣不知。”
    “那正好,朕正想與荀公說說此事。荀公,你可知楊公昨日入宮覲見,是為何事麽?”
    荀貞問道:“臣鬥膽,敢問陛下,是為何事?”
    “楊公他也是為的定都許縣這件事!”
    荀貞說道:“哦?”
    “荀公,你之前給朕提出的定都許縣的原因,其中一個不是洛陽宮城現在不宜居住麽?楊公對此,提出了一個解決的方案,……荀公,朕覺得楊公的方案倒似可取,想聽聽荀公的意見。”
    按理說來,荀貞這時該順著劉協的話,問楊彪提出了什麽方案,可劉協話到了此處,荀貞卻沒再接他的腔了,反是將話頭調回,順著自己剛才的話,說道:“回陛下的話,後日朝中臣打算要上表的,並不是定都許縣此事。”
    “……,不是此事,那是何事?”
    荀貞說道:“回陛下的話,臣打算上表的此事,是與太尉楊彪有關。”
    劉協本來是鼓足勇氣,想借著這個機會,把楊彪的建議向荀貞說一說,以試探一下荀貞的意思,不料荀貞卻給了他這麽一個回答,竟是與楊彪有關,劉協頓時愕然:“與楊公有關?”
    “陛下身在宮中,可能還不知道,於今朝野,許多的大臣、士民,對楊彪已然是怨言載道,十分不滿。”
    劉協更是愕然,說道:“不滿?”
    “陛下,近日來,不斷有朝臣上書與臣,異口同聲,都請求臣上表陛下,請罷楊彪太尉之任。”
    劉協大吃一驚,說道:“請罷楊彪太尉之任?這、這……,荀公,這是從何說起?”
    “陛下好像很吃驚?”
    劉協說道:“荀公,太尉楊公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當年董卓肆虐時也好,後在長安時李傕、郭汜諸賊禍亂朝廷時也罷,之所以朝廷能危而不傾,實是多賴楊公扶持!卻為何朝臣有上書於公,請罷楊公太尉的?……荀公,提出此請的都是誰人?”
    荀貞笑了起來。
    劉協越是愕然,說道:“荀公,你為何發笑?”
    荀貞神情溫和,捧笏說道:“陛下說諸賊禍亂之際,朝廷雖危而未傾,實是賴楊公扶持,臣愚見,陛下此話怕是錯了。”
    “錯了?”
    荀貞和聲細語,說道:“臣竊以為,朝廷所以危而未傾者,恐怕不是因楊公之力。”
    “荀公,此話何意?”
    荀貞慢慢地說道:“而是因臣與衛將軍的勤王之師。”
    過了會兒,劉協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他說道:“荀公所言固是,若無荀公與衛將軍的勤王之師,朝廷今日必猶在諸賊的淫威肆虐之下,可是……,荀公,楊公於其中,也是功不可沒啊。”
    荀貞說道:“陛下認為楊彪對朝廷、對陛下是忠心耿耿,那臣敢問陛下,臣對陛下、對朝廷難道就不是一片赤心麽?”
    “荀公此話何出!公對朝廷、對朕,自也是忠心耿耿,公之忠心,朕皆看在眼裏,記在心中。”
    荀貞說道:“陛下,臣本來是不想與陛下說這些話的。”
    說到此處,荀貞頓了下。
    劉協看到,荀貞緩緩地把頭抬了起來,兩道清澈的目光徑直投來,恰與劉協視線相對。
    荀貞直視劉協,接著說道,“陛下,李傕、郭汜諸賊挾持朝廷,凶逞天下的時候,若袁紹、袁術者,各擁兵多少?而彼輩卻都坐視朝廷為賊所挾,坐視陛下深陷險境,卻竟不肯救駕。不顧自身安危,一心隻為陛下、隻為朝廷,親自率兵勤王救駕者,唯臣一人而已!臣自徐州,西向長安,千餘裏遠,弘農縣之戰,臣親引兵翻越數百裏山地,奇襲而克得之;鴻門亭一役,臣身先士卒,浴血搏殺,將士傷亡者眾矣!然此間種種之艱苦、危險,臣從來沒有向陛下提起過,那是因為臣以為這是臣的本分,理所當然,該做之事,不足向陛下言及,搞得好像臣要以此求功一般。”
    “荀公的功勞,朕時刻未有稍忘!”
    荀貞不理會劉協,自顧自說道:“可是陛下,李傕、郭汜諸賊現雖已為臣所滅,而冀州猶有袁紹!袁紹不臣之意,如今早是昭然若揭,……別的不提,隻從他前欲擁劉虞為帝,後不勤王這兩件事,他的叵測之圖,陛下應當就可看出。袁紹坐擁強冀,糧足兵精,委實朝廷之強敵,漢家之大患也,當此袁紹狼顧之際,正應該是朝中上下團結協力之時,而欲此時,楊彪卻私下串聯大臣,非議朝政,臣敢問陛下,他這樣的舉止行為,究竟是忠還是不忠?”
    “這……”
    荀貞說道:“就算陛下仍以為其忠,以臣愚見,這樣的忠臣,其實對朝廷對陛下隻會造成更大的危害!因此對於朝中群臣上書,請求臣上表陛下,罷免楊彪的此議,臣是讚同的。隻不過因為知道陛下素來信用楊彪,因而臣乃才今日入宮,想著先與陛下通個聲氣,卻不意陛下口口聲聲,居然說楊彪忠臣,而究陛下暗含之意,如指臣非忠臣!臣對此,實在是委屈至極。”
    哪裏還顧得上荀貞直視龍顏,失人臣禮?
    劉協大驚失色,連連說道:“荀公,朕斷無此意、斷無此意啊!你可不要多想!”
    荀貞的炯炯目光之下,劉協不由自主的心慌意亂,把目光轉顧左右,落在了陪侍在他身邊的趙悅、荀悅、丁衝等人身上。
    趙悅弓著個腰,低著個頭,卻哪裏還有半分此前對劉協說他心中隻有劉協、無有荀貞等那類話時的正氣凜然的架勢?荀悅這個時候,或是因荀貞這番話的緣由,眉頭微微蹙起,倒似有些不忍之色,然究竟也未出言為劉協說話。而又至於丁衝諸輩,更都個個閉嘴,悉不敢言。
    荀貞繼續說道:“臣鬥膽敢問陛下,陛下口口聲聲讚譽楊彪忠臣,言說朝廷所以至今未傾,全是靠了楊彪,則方今群雄割據,海內動蕩,那從今往後,蕩平不服、再造漢室的重任,陛下究竟是打算要靠楊彪,抑或賴臣麾下的十萬精兵?”
    這話入耳,簡直如晴天霹靂。
    劉協哪能聽不出這話裏暗含的威脅之意?他想要抬起手去指荀貞,可是終究,那手抬不起來。
    他睜大了眼睛,露出惶恐的神色。
    他看著荀貞,荀貞還是荀貞,還是那番溫文爾雅畢恭畢敬的樣子,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又一次感到荀貞如此的陌生,卻又一次覺得,眼前的這人不是荀貞。
    為什麽荀貞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劉協想不通,他想不明白。
    他抿住嘴唇,一時不知該何以回答。
    殿上陷入了沉默。
    殿門外,碧空萬裏,白雲從容起伏,蜿蜒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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