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旅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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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天戴佳一直呆在家裏,哪裏都沒有去,她打電話求助過身邊的所有親戚,沒有一個願意幹涉這場家務事。她在外婆的遺像前長久地佇立,沒有想出一個好的對策,隻是覺得外婆的眼睛似乎一直看著她,以往慈祥的目光也變得無比憂傷。她找來一塊幹淨的布,小心地擦拭外婆遺像上的灰塵,忽然接到北北的電話。北北約她出去喝茶,順便商量一些事情,她稍稍穿戴了一下,出門去了。

    當戴佳摘下口罩,北北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疑惑地說,愛妃,你這邊臉皮怎麽比那邊的厚一點,搽粉搽多了?還紅撲撲的。

    戴佳給了她一個白眼,說,我媽打我的。

    北北大吃一驚,她無法想象戴媽媽會狠心下此毒手,將這張精致的小臉打得跟半熟水蜜桃似的。她氣憤地說,你家那位老佛爺也太離譜了吧!在店裏損我也就算了,回家還打孩子玩,這算哪門子富貴病?

    什麽?損你?

    是啊,她好像開始對我有意見,這兩天到處挑我的刺。

    戴佳鬱悶地呼出一口氣,說,我們的那個合同被她現了,而且那些白條在我手裏已經失去效力了,也就是說,我說的那個計劃失敗了。

    那怎麽辦?

    不怎麽辦。我真是弄巧成拙,現在訂婚時間要提前了,我就快嫁進豪門,做一個幸福的**了。

    什麽意思?你真準備妥協了?

    嗯。戴佳點了點頭,無奈地說,我也沒有辦法,沒有一個人肯幫我,我媽怎麽也不讓步。

    那麽大的缺口我實在補不上。

    北北拍了拍了桌子,正義凜然地問道,還缺多少錢?

    五十幾萬。

    於是北北硬生生地咽了一下口水,坐了下去。

    戴佳淡淡地笑,說,無所謂了,就這樣過吧,我不想和我媽鬧翻臉,讓外人看笑話。我不想像那種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背棄父母搞什麽私奔,最後背一身罵名。

    可是,你甘心麽?榮小白怎麽辦?

    不甘心又能怎樣?我能和誰抗爭?我媽畢竟是為我好,希望我過衣食無憂的生活。至於榮小白……就當是我欠他吧,混過這幾十年,下輩子有緣分再說。也許再過段時間。大家都認命了,現在的痛苦就跟個屁似的。臭一會兒也就散了。

    北北也歎氣,而後點了點頭,勸慰道,你沒有欠他。你已經努力過了,對得起他。我倒覺得他欠你更多,這段時間他一直躲在南京逍遙快活,現在又說要出海,逃避責任,逃避現實,簡直又虛偽又懦弱。

    戴佳有些生氣,想想又笑了起來,說。算了。就這樣吧,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向命運臣服的時候。我們都不能例外。幸福那回事兒,我有時覺得很遙遠,有時又覺得很近,究竟能不能得到,我也懶得猜測。如果得到,是我的幸;如果得不到,是我的命。

    她們在茶座門外的大街上擁抱告別,各自回家,北北剛走幾步就聽見戴佳喊她的名字,於是停步觀望。戴佳站在寒風中,長飛揚,她說,北北,等我當了闊太太,還把臨家飯店給你們,你不用擔心,到時候咱倆一起結婚,好麽?

    北北笑著點頭,轉身離開,她繞過街角,想想又返身走了回來。她看見那個曾經無比堅強的小坦克趴在路邊髒兮兮的郵筒上,肩膀微微地顫抖,她沒有走過去,隻是遠望著她的悲傷,束手無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絕不會與戴佳在同一天成為新娘,因為她不願意讓自己在理應最幸福的那天見證到戴佳靈魂的葬禮。

    訂婚時間訂在二十七夜,隻剩幾天。她的臉已經消腫,誰也看不出她曾經挨過打,如今她什麽都聽從戴媽媽的吩咐,不再節外生枝,是一個十足的乖乖女。她站在落地鏡前麵試穿禮服,原地轉了一圈,問道,媽,這件很好,是麽?

    媽媽坐在旁邊看著,滿意地點頭。

    店員去將禮服打包時,戴佳到處轉悠著,她看見一件白色的西裝,伸手摸了摸,下意識地說,小白穿這衣服比較適合。她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傻傻地愣在那裏,之前她一直假想即將與自己站在一起的是榮小白,而不是徐澤霖。她將手從那件西裝上挪開,失落地走了出去,她坐在街頭長椅上,望著對麵婚紗攝影店櫥窗裏一對對的模特,第一次感覺南通的冬天如此寒氣逼人,那種寒氣一直滲透進她的骨髓之中,在她的血液中蔓延。

    此時榮小白正抱著一本航海類的厚書死啃著,再過一個禮拜他就隨船出海,多預習一點知識總是有好處的。這段時間他忙得一塌糊塗,要登船適應環境,要製定轉讓合同,還要向寧通物流總公司移交快遞網絡的工作。盞食天的事務暫時由蔣匯東幫忙處理,工資照,然而此時蔣匯東不在店裏照應,卻跑到快遞站來閑逛。榮小白站起來,問道,店裏現在不是正忙著麽,你過來幹嘛?

    我找你有事。

    有事不能在電話裏說麽?

    戴佳要訂婚了。

    正如所有狗血情節的電視劇裏那樣,榮小白手裏的那本磚頭厚的書翻落在地麵,砰地一聲,仿佛有人在榮小白的心口狠狠地踹了一腳。他捂著胸口,彎腰揀書,遲疑片刻,淡淡地說,哦,知道了。

    蔣匯東皺著眉頭,疑惑地問道,你就這個反應?

    是。

    蔣匯東鄙夷地點頭,冷笑道,我家北北說得對,你榮小白壓根兒就是一個膽小鬼。一個懦夫,你壓根兒就不配知道戴佳的狀況!

    榮小白心頭一動,問道,她什麽狀況?

    蔣匯東愣了一下,說,我家北北說你不配知道,我也不配知道,我們男人都不配知道。所以沒有告訴我。他說完之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過於溫柔,於是摔門而去,回頭又罵罵咧咧道,我送佛送到西,幫你把店看到年底,然後你出你的海,我回我的家,以後咱們一拍兩散,你富貴了財了都不必來找我!

    小白望著他怒氣彌漫的背影,無奈地笑了一聲,坐下來繼續看書。然而那些文字如同一隻隻頑皮的螞蟻,在書上胡亂地爬動著,他剛看到後半句,就忘記前半句的內容。最終那些螞蟻勝利了,他將書本扔在一邊,捂著臉沉重地呼吸。生活這麽美好,不應該把時間花費在看書上,他決定出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增加盞食天轉讓費用,追討各大學官方郵件的費用,將江寧校區快遞網絡的過渡方式改為有償交接。雖然他即將成為一個傳說中的水手,但是他目前仍然是商人,臨走之前再狠撈一筆是他的本職工作。

    他找到寧通物流公司的負責人,明確提出自己的要求,對方笑盈盈地說,小夥子,你這種做人方式恐怕有些不厚道吧,公司起碼給了你這個平台,你至於這樣惟利是圖麽?

    榮小白也笑道,仙林地區的網絡我是完全無償讓出來的,而江寧地區就不一樣了。那是我自己一手創辦起來的。每個月都往你們手裏交大把大把的錢,現在我索要一點補償金不算過分吧?說起做事不厚道。我肯定經驗不夠豐富,當初我墊五萬塊錢給公司做廣告,公司隻報銷兩萬,我有沒有追究?

    如果我不同意這八萬塊的補償金,該交接的不還得交接麽?

    榮小白站了起來,說,您別忘了,這塊肉在其他公司眼裏值十三萬以上,現在學生都放假回家了,花名冊隻在我手裏一份,您怎麽交接去?要是其他公司不小心拿到這份花名冊,說不準一夜之間整個江寧區的快遞站都被易幟了。就衝您的這句威脅,我即使再多要兩萬塊錢都不為過。

    對方權衡利弊,隻得無奈地接受榮小白八萬元有償交接的要求,反正當初建立仙林校區快遞網絡的成本遠遠過八萬元,如今花八萬元就可以全麵接手一棵新的搖錢樹,絕對合算的。榮小白賴在對方辦公室裏不走,當天晚上就拿到這八萬元現金,臨走時對方負責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夥子,你做事的確夠硬氣,但你難道不怕把人得罪光了,名聲搞臭了,以後沒人敢和你合作麽?目光短淺,見利忘義,不是年輕人應該有的品德啊。

    榮小白既已拿到錢,也不必再作口舌之爭,他對負責人微微地鞠了一躬,走出公司大樓。他點了一支煙,回頭望了望公司大樓裏的燈光,暗自想道,同樣是一坨屎,別的屎有狗,蛆,蒼蠅和屎殼郎這麽多忠誠的朋友,你,榮小白,有幾個?

    這幾天戴佳吃得好,睡得穩,絲毫沒有祝英台上花轎時的悲愴。北北一直陪著她,總覺得這情況有些別扭,於是偷偷地問道,你不會是想享受一番以後就那個吧?

    那個?哪個?

    北北伸出食指,橫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自刎的動作,戴佳卻笑了起來,說,我這麽怕疼,怎麽可能自殺?啃你的蘋果去吧。

    話雖這樣講,北北還是不太放心,她削完蘋果後悄悄地將水果刀藏進口袋裏,生怕這花好月圓夜生血腥的一幕。北北並不期望戴佳能夠大富大貴大紅大紫,也不在乎她到底是與誰步入婚姻殿堂,隻希望她能夠過得幸福。有時她覺得自己比戴媽媽更適合做戴佳的母親,但有時將自己代入戴媽媽的角色裏,也會覺得徐澤霖確實是一個理想的乘龍快婿,至少先天優勢比榮小白強勢得多。

    直到二十七夜那天戴佳都平安無事,似乎對訂婚之事毫不在意,她醒了之後就坐在床邊呆,即使北北撲在她背上都不回頭看一眼。北北問道,怎麽這麽早就醒了?

    戴佳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有一天夜裏小白打電話來,說他過得像行屍走肉,我還奚落他了。她沉默片刻,低頭歎道,算了,以後不提這些事情了。

    她起身去洗了個澡,穿上那身昂貴的新衣服。幽靈一般走出房間。

    徐家原本準備在南通一家名叫新有斐的五星級大酒店包下一間大廳,用來操辦訂婚宴席,但戴佳提出唯一的要求——她要求在臨家飯店舉行。於是臨家飯店暫停營業一天,騰出來舉辦宴席,十點時外麵的街邊已經停著各種高檔車輛,都是所謂來捧場子的,捧徐澤霖的場,而不是戴佳。天氣有些陰冷,戴佳穿得十分單薄。凍得瑟瑟抖,卻堅持與徐澤霖一起站在門口迎接客人。每當有客人進來,她都熱情地微笑鞠躬,表示謝意,但客人走過之後,她又神情漠然。徐澤霖心情相當不錯,關切地說,冷的話就先進去,或者穿件厚衣服。你這樣板著臉,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戴佳淡笑道,恭喜你,以後你一輩子都會看到我這樣的麵孔。

    不至於吧?感情嘛。慢慢培養,相信我好嗎?

    戴佳又冷笑道,請不要跟我扯感情好麽?我們之間隻是一場賭博而已,不幸的是我輸了,不過我還是想警告你,即使以後在一起生活,你們再拿你們的權勢來壓我,我也敢鬧得你們家雞犬不寧,滅門絕戶!

    徐澤霖臉色陡然一變。愣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不願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場合與她產生爭執,於是避開她的鋒芒。戴佳沒有再開口。緘默地守在門邊,她聽著那些來賓們所謂的祝福,保持微笑。她知道,這是一次奇妙的聚會,那些曾經狠心拒絕她求助的親友們戴著偽善的麵具,興高采烈地來慶賀,像是一群前來分享唐僧肉的山林老妖。他們希望從這場姻親中得到蔭庇,但戴佳早已下定決心,如果她當真嫁進徐家,她不會滿足那些親友的願望,甚至會極盡煽風點火之能事,讓他們為當初的冷酷逐一埋單。

    戴佳回到餐廳內,凍僵的身體漸漸複蘇過來,宴席已經擺好,她和徐澤霖一起去敬酒,她望著那些親友,微笑著說,謝謝,謝謝。

    謝謝你們眼睜睜地圍觀我的無助。

    謝謝你們齊心合力把我推下懸崖。

    謝謝你們出席見證這場殺戮我靈魂的盛筵。

    她感覺自己像一隻猴子被打扮得不倫不類,周身懸掛著昂貴的飾,胸口別著一朵紅花,飄著一根絲帶,然後被拖著到處走,人們投以歡笑。戴佳仰頭悶下半杯白酒,吊燈,天花板,玻璃杯都在她眼前搖曳著,眼淚也不爭氣地滑落。她當著別人的麵咕咚一聲將口中包含的酒咽下,像一個粗魯的,沒有家教的野小子,又抬手擦了擦臉頰,說,真辣。

    司儀宣布即將交換訂婚戒指,戴佳愣在原地,下意識地去撫摸左手中指。她曾經詢問訂婚戒指的佩戴位置,榮小白抓著她的手,掰著她的手指說,生,死,訂,結,離,中指是訂婚,無名指是結婚,小指是離婚。說罷,小白低頭吻了吻她的中指和無名指,又用自己的手指假扮剪刀,在她的小指上輕輕一剪,說,我要剪了這個。

    戴佳緩緩地往司儀前台的方向走,抬起左手放在唇邊,心裏默念著,我愛你。她決意從此以後不再說這句話,生命不再光鮮,靈魂漸漸匍匐,讓他們得到一具性情暴戾的軀體。她也許會越來越臃腫,越來越蠻橫,在大街上罵街,在家裏吵架,人見人厭,遠遠地避開她,連徐家都後悔納她入門,誰也不會再記得她當初擁有過的美好。

    她捏著訂婚戒指,如同捏著一隻易拉罐的拉環,她抓起徐澤霖的手,正準備給他套上,卻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吵鬧聲。眾人轉頭觀望,戴佳也抬起頭,看見蔣匯東正與門外的臨時保安爭執不休,他頭蓬亂,一手拖著旅行箱,一手拎著一隻醜陋的帆布袋,模樣極其滑稽。北北趕緊跑出去引他進門,責怪他來得晚,又責怪他沒有好好打扮一下,不料蔣匯東將她撥到一邊,徑直地向司儀前台走來。

    戴佳望著蔣匯東,全然沒有不安地神色。她猜想蔣匯東會怎樣呢?當麵叱責她的水性楊花,狠狠扇她一個耳光,甚至拿濃硫酸潑她?她微微地笑著,拭目以待,無論他將如何奚落辱罵,她都會微笑著接受。

    蔣匯東在這對男女主角麵前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戴佳,沙啞著嗓子說。恭喜。

    戴佳點頭,說,謝謝。

    我沒有留得住他,他下午走。

    戴佳捋了一下額,說,沒關係。

    氣氛有些尷尬,蔣匯東也不想繼續逗留,於是將帆布袋遞給她,說。這是榮小白托我交給你的,算是你訂婚的賀禮。

    戴佳臉色微變,隨即又鎮定下來,她猜想榮小白是想當眾讓她出醜,而她對此早已淡然,於是點了點頭,伸手去接。不料蔣匯東又將帆布袋縮手拿了回去。後退一步,將帆布袋的東西盡數倒了出來。在場的人都驚呼一聲站了起來,瞬間愣住了。

    黑白相間的棋盤地麵磚上,赫然躺著數十疊嶄新的鈔票,蔣匯東拎著空蕩蕩的帆布袋。說,他已經把所有東西都賣了,湊了這五十三萬元,是他的全部家當,希望你不要背著債務走進婚姻。

    戴佳木然地站著,而後彎腰揀起一疊鈔票,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又蹲下來將那些鈔票全部揀了起來,用裙子兜著,慢慢地往樓上走。她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新娘,用漂亮的婚紗包裹著戀人破碎的屍骨,絲毫不再顧忌此時自己的形象。戴媽媽跟了過來,站在樓梯口嗬斥道,回來!你想去哪裏?

    戴佳沒有回頭,隻是言語堅決地說,我不想訂婚了。

    大廳內的賓客們都騷動起來,大都是一頭霧水,互相詢問緣由,這讓戴媽媽更加覺得顏麵大失。她抬手指著女兒,惱怒地說,你懂不懂規矩?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戴佳轉身忿恨地看著她,反駁道,是!我想不通!我和榮小白從幼兒園時就開始相處,我就是想和他一起生活,你們憑什麽來欺負我們?仗著有錢有勢?現在他走了,不要我了,你們滿意了麽?你們覺得我們好玩麽?

    她越說越痛楚,奮力將懷裏那些鈔票拋了出去,賓客們鴉雀無聲,大廳裏隻有戴佳無助的哭泣。徐澤霖低頭看著腳邊散落著的幾疊鈔票,又望了望樓梯上滿臉淚水的戴佳,悄悄地將指間捏著的那枚鑽戒攥進掌心,恨不得將它嵌入血肉之中。

    今天南京的天氣與南通差異不大,陰冷幹燥,但南京港口有所不同,凜冽的江風十分潮濕,人隻要在岸邊站幾分鍾就會感覺頭濕潤。再過兩個小時,榮小白即將離岸登船,順著江流一直駛入大海。他已經登船適應環境,這次站在岸邊再次仰望那艘海輪,仍會被它的龐大所震撼。南通臨江靠海,但他隻在江邊看過內河貨輪,在涼河邊看過遊船,從來沒有機會見過這麽大的巨型海輪。

    它可能比泰坦尼克號還大吧?榮小白問道。

    你今天說這話可不太吉利。大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再在這裏呆一會兒吧,下次回來就是七個月以後了,等會兒我過來喊你,你不要走遠。

    榮小白點了點頭,他打電話回家,與父母告別。人言,父母在,不遠行,但是榮小白暫時無法在這片6地生活下去,無法接受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瞬間倒塌的現實,他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他給父母留了兩萬,出海歸來又有四五萬的收入,新的生活還可以開始。錢財猶如高級妓女,窮漢們大罵其肮髒,卻又趨之若鶩。榮小白當了一回暴戶,這才知道狎妓也就那麽回事兒,手一握,五十多萬來了,手一鬆,五十多萬飛了,而他的生活依然如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這就是人生啊!

    作為一個失敗者,他做得相當成功,事實上由始至終他都認為是在從一個失敗奔赴另一個失敗。他拚死拚活地賺錢,創建快遞網絡,接受盞食天,但這有能怎樣?他在努努的父親麵前幾乎不敢抬頭,他在戴媽媽麵前狗屎不如,他甚至可以被徐澤霖麾下太子黨中任意一個小角色**於股掌之間。

    他扶著護欄,望著陰沉黯淡的天空。波浪湧動的江麵,悲愴之情油然而生。他即將離開這片6地,離開這芸芸眾生,像一個苦行僧,漂泊在蒼茫大海上。他需要不斷反省,反省自己的懦弱與無能,而那素未謀麵的大海也會在每天深夜用其深沉的聲音責問他,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我為什麽要到那裏去?榮小白望著腳下的江水,回想那一個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內心滿是無奈。如今他一貧如洗,賣掉了所有家當,讓蔣匯東將那筆錢以及戴佳的衣物送回南通,從此他的回憶也將斷送在這個6地。他自知對不起那個曾經陪伴他二十年的女孩,隻願以綿薄之力協助她補上那筆債務,因為她不是一個債務抵押物,她是他深愛的女人。半年以後當他回到這裏。她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即使有機會見麵,他也隻能止步於幾米之外,輕輕地說一聲,你好。

    有一天晚上戴佳忽然問道,小白,我們戀愛幾年了?

    他以為是她的口誤。於是掐著手指算了一下,自作聰明地說,九十四天了。

    戴佳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微微地點頭,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榮小白想到這裏。胸口又酸又疼,他總是那麽遲鈍,連她那麽熱烈的示愛都沒有察覺得到。如今他才意識到,在戴佳的概念中,他們早已開始戀愛,興許是三年,五年,十年或者更久。她考試時給他傳答案,她每天都要搭乘他的破車。她幫他製作小軟陶去追求小蘿莉。她放棄北京的一個高薪職位,與他一起輾轉奔波在求職的路上。榮小白終於想了起來。他們的確已經戀愛了很久。

    然而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都已經呼嘯著消逝,他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年代。他打開背包,取出那隻歪瓜裂棗的軟陶人偶,溫柔地撫摩著,而後奮力扔進江水之中,洶湧的江水立即將它淹沒。榮小白對著那隻人偶沉沒的方向輕輕地擺手,自言自語道,永別了,榮小白。

    大副站在船舷邊,拿著擴音器對著他喊道,榮小白,登船集合了!

    榮小白應了一聲,拖著行李箱往跳板上走,那根跳板又長又窄,遠遠看上去仿佛一條繩子。其他海員們從這裏經過時都如履平地,隻有榮小白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生怕摔下去,何況這一次他還拖了那麽重的箱子。他第一腳踩上甲板時深呼了一口氣,走了上去,他流亡飄泊的生涯從此開始。

    當他顫顫巍巍地挪到跳板中間部分,已經離地十來米高,萬一摔下去絕對可以半身不遂。這個高度的風比地麵大得多,吹得跳板悠悠地晃蕩,出吱呀吱呀地聲響。幾個友善的海員趴在船舷上,望著忐忑不安的榮小白,而大副站在跳板另一頭,循循善誘道,別往下麵看,往我這邊走,不停地走就行了。

    榮小白並沒有恐高症,隻是這淩烈的風吹得他心底毛,他穩住情緒,自我安慰道,這是新生活的第一步,千萬不能丟人丟在起跑線上。他鼓足勇氣,繼續往上走,不料他剛抬腳就聽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呼道,榮小白!

    他愣了一下,猜想自己遭遇幻聽,於是繼續前進,不料那一聲呼喚又從背後傳來。這次他對原先的揣測產生動搖,那聲音真實得幾乎可以觸摸,可以擁抱,他遲疑地扭頭觀望,看見一個身影正向這邊跑來。他放下箱子,抬起一隻手擋住迎麵而來的風,這才看清戴佳的臉。這一刻,他驚慌失措,恨不得拎起箱子往船上跑,而後將跳板推下去。他要遠走他鄉,目的就是淡忘這個即將成為他人之妻的戀人,如今她卻跑過來見證他的敗退,這猶如一個內心虛榮的窮光蛋在垃圾箱裏翻找食物時被自己的前任戀人撞見。然而,他的雙腿像水泥柱一樣失去知覺,他怎麽也挪不動,隻得迷茫地站在高空的寒風中。

    戴佳仰臉望著跳板中間那個孤伶伶的身影,說,下來,我們回家。

    小白搖了搖頭,決意不再退縮,彎腰去拎箱子,準備登船。不料他的手微微一抖,擱在跳板邊緣的那隻行李箱幹脆利索地掉了下去,船舷邊觀望的海員們都出一陣驚呼。那隻行李箱墜入江水中,翻了一個滾又浮了上來,在眾人視線中折騰幾秒後終於被江水吞沒。榮小白望著行李箱消失的那片水域,那湧動不息的江水讓他有些暈眩,差點栽下去,他趕緊將目光轉向其他地方。當他再回頭看地麵,卻看見戴佳踩著跳板,慢慢地走了上來。她伸出右手,說,不要出海了,好麽?

    他看見她特意製作過的型,看見她鬢間精致的耳墜,還有她胸口的胸花,戴佳察覺到他的目光,於是扯掉那朵胸花,輕輕地擁抱他,說,訂婚已經取消了,以後誰也不會再幹涉我們,我們一起回家,哪裏都不去了,好麽?

    榮小白望著那朵死蝴蝶一般飄走的胸花,內心一陣迷茫,而後看見天空西側的陰雲已經散去,一片火燒雲蔓延開來,映得江麵波光粼粼。他曾經誤以為永遠丟失的幸福在這一刹那如同清晨飛散的灰鴿一般爭先恐後地從遙遠的天際飛了回來,在他貧瘠的院落裏歡快地跳躍著,聒噪著,擁擠成一團。他也擁緊這個嬌柔的女孩,將臉埋在她的長中,努力地呼吸,淚水一不小心就滾落了下來。當海輪的汽笛悠長地響起,他忽然明白一件事情——隻要他離開生命中最心愛的這個女孩,任何所謂遠行的夢想都顯得空洞蒼白;隻要他守護著她,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次遙遠並美麗的遠行。

    終章告別我的這些可愛的小人兒

    剛才睡了一會兒,

    想想又爬了起來。

    小說在幾個小時前寫出了結局,

    我的心裏卻空蕩蕩的。

    他們的旅行結束了,

    我的旅行開始了,

    真想能和你們走得再久一點。

    再見,努努。

    再見,戴佳。

    再見,榮小白。

    再見,蔣匯東。

    再見,北北。

    再見,你們。

    可能是我次寫出一,

    像一個沉迷於曖昧的人一樣戀戀不舍。

    如果你們在我旁邊,

    會不會忍受不了我偶爾的矯情,

    抽我一華麗的耳刮子呢?

    來,

    吻別吧,拍照吧,

    戴佳和努努坐我旁邊,

    榮小白和其他配角一起蹲旁邊去,

    別擋了鏡頭。

    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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