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暴風驟雨般的女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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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金色的鋼針直指天空。那原本是金魔像的右臂。

    魔像就倒在白衣道士的麵前,上半身幾乎已經完全被雷電帶來的高熱溶化了,原本精妙的結構不複存在。

    現在它“臉”上的表情很奇妙:那看起來就像微笑。

    白衣人看著他的成果,卻露不出勝利的微笑來。

    他再也露不出微笑了。

    在他的胸前,停留著已經變成剛針的金魔像的左臂,它確實沒能穿透護心鏡。

    但那並不代表它不能帶來死亡。

    “poute!改變形狀吧!”

    在天朝道士將五雷符甩出的同時,蕾莎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法術。

    她記得在新德蘭尼亞的時候,見過一個人在雷雨之中放風箏。風箏有金屬線,成功把天雷引了下來。

    那個人好像叫本傑明;林克蘭富什麽的……不過那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魔像的右臂變為了金針,指向天空;而魔像的左臂則擊打在對方的身上——能否穿透,相對於雷的殺傷力而言,都可以忽略不計。

    她用改變形狀的魔法,犧牲了金魔像的右臂,將它變成了直指天際的金屬線。

    巨大的雷暴擊下,順著金屬針毀滅了魔像,也毀滅了白衣人。

    唯一能夠打敗天雷的,隻有天雷自身。

    白衣人引來的天雷,就這麽毀滅了自己。

    誰也不知道他臨死之前在想什麽——大約還以為自己取得了勝利吧?

    隨著他的倒下,矮人的旗幟開始散亂。

    雨水漸小,槍陣也開始逐漸瓦解,野蠻人高叫著“為大酋長複仇”的口號開始衝鋒。

    這次戰鬥的勝負已經決定了。

    托斯卡人勝利了,卻失去了指揮官,而矮人失去了盟友,失去了取得整個東方土地的機會。

    雙方的仇恨,還將繼續下去,代代相傳。部落統一化作泡影,矮人仍然將受到威脅,雙方的戰鬥還將年複一年繼續下去。

    直到東方和西方的入侵者,掌握了這塊大陸,開始奴役所有的“低等種族”為止。

    幾個部落撒滿教士跑到他們的領袖身旁,試圖拯救他的生命--但以這裏可悲的魔法文明水平,他們沒有這個能力。

    高等治療魔法自古就是大難題。就算是到了十七世紀的現在,即便是柯曼的正教最高教廷,也隻有依靠最虔誠信仰的力量,才能夠完成“完全治療術(heal)”和“複活術(resurrect)”這樣的魔法。至於主張“拷問自己的信仰”以使用“內在神術”的新教,連“完全治療術”都還沒有攻克,在神術方麵的進度明顯落後於正教。那本劃時代的著作《神聖魔法原理》,要等到十多年後才開始寫作;而依照這部著作開發廣泛的治療與防護魔法,更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連那樣組織嚴密、人數眾多的宗教組織都無法完成的高等神術,在這樣的邊境根本不可能有人會。

    蕾莎;赫爾蒙特走到赤風身邊,他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煉金術士從懷中掏出一瓶治療藥水,交給旁邊的薩滿教士。

    “這可以暫時解除疼痛,不過,能否徹底恢複,全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意誌了。”

    淡藍色的治療藥水靜靜流入食道,曾經威猛無比的大酋長顫抖了幾下,睜開了眼睛。

    “我們……贏了嗎?”他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問出這個問題。

    一個薩滿僧湊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赤風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二十年之內,矮人應該不敢再來了吧?這樣我就可以建立一個統一的托斯卡國家了……”

    周圍的人,包括蕾莎在內,都悄悄移開了目光。所有人都裝作沒有看到他腹部密布的血洞。

    似乎是從周圍的氣氛中察覺到了什麽,豪爽的托斯卡酋長艱難地撐著地坐起身來。

    “純金之煉金術士啊,告訴我,我是不是已經不行了?”

    蕾莎默然點了點頭。

    赤風猛地大笑起來:“雖然我已經看不見了,但我也知道你肯定是點了頭。白人就是這樣,從來都不坦白。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托斯卡人的土地會被你們占領吧!”

    周圍幾個薩滿教僧臉色大變,紛紛退開幾步,將蕾莎包圍起來。

    “不,不,你們不要為難這位可敬的女士,我所許諾給她的報酬,必須兌現,並將她護送回海邊。我說的是白人裏麵的奸詐狡猾之徒,那些滿腦子都隻有金錢的人……”

    聽到這裏,煉金術士麵上一紅。

    赤風頓了一下,繼續道:“……倘若,倘若我無法挺過去,就把我的話記下來,告訴諸部落。不要和神的使者爭鬥……受奴役總比滅亡好得多。”

    聽到這樣全然違背榮譽和祖訓的遺言,薩滿教僧們都是滿臉驚訝;但出於對大酋長的尊敬,他們都低聲複述著他的話。

    “……進入他們的文明,學習他們的力量。成為他們社會的一部分,牢記托斯卡人的榮耀……”

    赤風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歸於烏有。肺部傳來鑽心的疼痛,或許治療藥水的效力已經過去了。雨水流入眼眶,視野裏麵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也許,我死在這裏,會比我建立托斯卡人的國家更好吧?暴風雨是這麽說的吧。

    他這麽想著,閉上了眼睛。

    “安息吧……托斯卡人的英雄。”

    煉金術士將手靜靜擱在胸前,與那個相識僅一周的人告別。在她內心的最深處,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嘲笑著。嘲笑著包括她在內所有的人。

    不管是自認為光榮的開拓者,還是那些神秘的異國魔法師,大家都在做著一樣的生意。這生意以那些土著的生命為籌碼,以這片廣大的土地為市場,在這裏反複進行著。從異國來的好心人教給他們戰術、賣給他們兵器、憤怒地高喊著反對其他部落暴行的口號,甚至親自幫助他們作戰。參與戰爭的人認為他們是為榮譽和族人而戰,卻不知道隻有旁觀著冷笑的異國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有一個人看出來了,他卻死了。

    蕾莎第一次覺得,“開拓者”並不是一個光榮的稱號。她搖了搖頭,開始想應該會拿到的報酬,不再想這些沉重的問題。

    “回到新德蘭尼亞,還要重鑄金魔像,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錢啊……”

    三天後,部落的長老將說好的報酬交給了她。

    “雖然赤風殿下已經不在,但我們托斯卡人會履行承諾。這些就是說好的報酬,一萬五千張毛皮。由於您的護衛都已經犧牲或離開,我們將會派出部落中最好的勇士保護您到東麵去。”

    “謝謝。”蕾拉看了看那整整十車毛皮,確實都是上好的。野蠻人做生意,就是實在,絲毫不摻假。

    “還有赤風大人曾經許諾的一半戰利品……按照我們的習俗,應該是歸屬於戰鬥者的……”長老的臉上有難色。

    “不用了,我隻要那個白衣法師的全部遺物。那個人是我打敗的,能交給我處理嗎?”

    “啊、啊,當然。”長老又笑了起來--反正托斯卡人不會用魔法物品。“那些東西,我們都已經整理好了,就等您來拿。”

    這個老奸巨猾的家夥,早就預計到我的反應了嗎?真該收回剛才說他們實在的話……

    蕾莎這麽想著,跟著長老走到了另外一個帳篷中。那些沾著血漬的東西,靜靜地躺在那件已經燒焦的白衣的下麵。

    “就是這些。”

    蕾莎清點了一下。幾張寫著奇怪符號的黃紙卷軸,一把布滿裂紋的紅色小劍,一件焦黑的、繪製著奇怪的各種橫杠的寬鬆白色袍服。還有一麵看起來很奇怪的鏡子——它竟然是用銅打磨而成的。

    “隻有這些東西了嗎?”

    “隻有這些了。”

    望著那有限的遺物,煉金術士不禁生出了些感慨。異國的大魔法師,就這麽不明不白葬身在這裏,連句遺言也沒留下。她不知道創造引下天雷的魔法要多少年--她隻知道,自己或許一生也研究不出這種魔法。她也覺得有些後怕:哪怕隻差一點點,自己的性命也就要交待在這裏了。她第一次覺得,隻靠魔像防身也是不夠的--那畢竟隻是個魔法物品,並非可以安心依靠的活人。

    她開始檢查那些東西。未知的卷軸,肯定不敢用。每個法師都知道,亂用卷軸可能是會死人的,回到舊大陸再去請教吧。那柄紅色小劍,看起來全是裂紋,應該也是個什麽魔法物品--還是鑒定不出。衣服就算原本有附魔,現在也肯定損壞了。她把目光轉向最後一件東西。

    “噢?是麵銅鏡?”

    煉金術士感到有些奇怪。自從奧迪普的製鏡工匠們發明的水銀製鏡法泄漏以來,銅鏡就處在淘汰的邊緣,在文明世界已經不太容易看到。或許,異國還沒有發明出水銀製鏡法?

    銅鏡的周圍,還鐫刻著一些同樣奇怪的符號。或許是一種文字?總之,她從未見過這種文字。因為不認識,也就沒法鑒定。隻能夠辨認出一些光點,有的暗,有的亮。在銅鏡中心,是一個有點亮的光點。把周圍的字盤轉一轉,光點的距離和大小還會變化。

    “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啊……嗯,不如先用測試法看一看。銅鏡啊銅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啊?”

    沒反應。當然沒反應。理所當然沒反應。

    “真麻煩……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她想著把這東西收進了行囊。

    在那個時代,東方的魔法探測技術,比西方要高。他們用銅鏡作為偵測用品,相當於“detect magic”,也就是魔法探測術的效果。等到柯曼人從遠東弄到探測魔法合成技術,發明出同樣的產品,已經是18世紀中葉的事情了--不過那是和這個故事沒有什麽關係的後話。

    第二天,蕾莎就告辭了,跟野蠻人們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托斯卡大草原到新柯曼諸殖民地的距離,用現在的單位計量,是800公裏;而從新大陸東海岸到舊大陸的航路,距離是3500海裏。

    在兩百五十年後,通過高速公路隻需要6個小時,就能從托斯卡維爾趕到東海岸經濟中心薇倫港;乘坐飛艇的話,到中立都市德蘭也不過是36個小時而已。

    但在十七世紀,要從托斯卡大草原趕著馬車到新德蘭尼亞,足足需要大半個月。

    等到日曆翻到5月的時候,車輪下的路逐漸變成了夯土路,新德蘭尼亞低矮的木質護牆出現在她的眼中。

    她回到了港口新德蘭尼亞,新柯曼殖民地的中心。

    新德蘭尼亞是新大陸上第四個被開拓的殖民地,也是第一個被人類開拓的殖民地。如今,它的曆史已經有一百五十年。在這一百五十多年之中,舊大陸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們,如螞蟻一樣湧向這片流淌著奶和蜜的大陸。

    想要探索新世界的探險家、受到宗教迫害的教徒、修習黑暗魔法的魔法師、被判決流放懲罰的囚犯、地位低下卻想要揚名立萬的亡命徒、仇家在背後追殺的黑社會老大、欠下一屁股債務的破產者、滿腦子都是利潤沒有風險概念的投機商人、想要找到寶藏對三個仇人複仇的大副、背棄了黑暗家族逃到地麵上的雙刀客、立誌到達新大陸銷毀神秘魔法戒指的侏儒、作品太爛找不到靈感隻能去博命的小說作者……各種各樣的人全都衝向,不,湧向了新洲大陸。這一從舊大陸流向新大陸的,越過3500海裏汪洋的潮流,在16世紀自由戰爭的時候出現了一個高潮,在17世紀到達了另外一個高潮。

    這次高潮的原因,和持續不斷的柯曼內戰、南北雙方對少數者的迫害、新大陸金銀礦的發現都有關係。現在,僅僅在新柯曼就有五十萬人口。在北新洲其他勢力的殖民地內,還有另外八十萬人類和精靈。精靈所控製的南新洲和洲間列島,總人口也到達了一百萬。雖然所謂的“文明世界”控製的領土,還隻有南北新洲總麵積的百分之二十五,人口也隻有土著的百分之四十,但他們的擴張已不可阻擋。

    習慣上,人們管15世紀到16世紀初葉來到新洲的人們叫“發現者”、16世紀中到達新洲的人們叫“探索者”;而17世紀來到這片大陸的人們,則被稱作“開拓者”。這裏是一片生來自由的土地。

    作為新大陸的中心港口,新德蘭尼亞有大約兩萬人口,並不比任何一個舊大陸的中等城市建設得差。它有著新古典風格的建築、美麗整潔的濱海馬車大道、各種各樣的店鋪、規模尚可的船塢——當然,也有許多的法師、牧師和煉金術士。

    在新德蘭尼亞,她把一萬五千張毛皮賣了個好價錢--看到她身邊那三四十個凶神惡煞的野蠻人,價錢自然不會差。用這筆錢,她在這裏找個了法師,租了間小的實驗室工作了兩個月,將金魔像假人修好了。

    她也曾經去找林克蘭富,卻得知那個在雷雨中放風箏的人已經回到舊大陸去了,似乎是擔任了新大陸駐母國的溝通代表。

    生活就這麽一天天繼續著……

    不過,蝴蝶總是悄然揮動它的翅膀,沒有人可以預計到世界的變化。

    6月中旬的某一天,她來到了港口閑逛。

    “哦?說起來,有艘叫做‘克萊昂皇帝’的精靈重武裝商船剛剛造好泊在港內,似乎在聘請隨艦法師和牧師的。隻要通過測試,就有很高報酬。”

    “精靈的船隻本來不是都該有隨艦法師和牧師嗎?難道發生了什麽變故?”

    “恐怕是押送稅金的船隻想要加強防範吧?”

    這本來隻是普通的流言,她也本該隻是聽聽就算。但在那一刻,不同的思緒掃過了煉金術士的腦海。

    已經在新大陸呆了三年,開拓者的生活,也過夠了。魔法再強能怎樣?那麽強悍,強悍到連天雷都能操縱的法師,還不是一樣化為塵土。

    “幹脆……回去吧?”這個念頭猛然在蕾莎心中劃過。

    回到家鄉,還清欠債,開個煉金術小店,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平常養養魔法獸,造造魔像假人戰士,出去尋尋寶,多好的生活啊……

    錢應該已經足夠了吧?

    “隻要開一家小店,厄,名字叫做‘煉金術士羅莉’就好了……然後再找個帥哥……”

    她這麽想著,向東方的天空看了一眼,下定了決心。她向酒店走去,去打聽那艘船什麽時候出航。

    曾經有人說過,“酒店是一切傳奇故事的開始”。雖然有些偏頗,在現代人聽起來也有些太過老套,但這卻是近代以前的真理。隻有酒店的烈酒、火爐和美女,才能夠吸引到那些傳奇故事的主角。

    遠航歸來的水手坐在桌邊喝著烈性很強的龍舌蘭酒,在此駐足的商人縮在角落裏麵品著摻過蘇打水的淡啤酒,在吧台前等著撫慰男人們傷痕累累的心的風塵女子們淺酌著用藍色柑橘酒調製的甜雞尾酒;而酒店的老板則趴在吧台上,悠閑地盯著門口,讓雜工去招呼客人。夏日白天的酒吧,並不算太忙,隻有幾個躲在這裏納涼偷懶的水手。

    “就是這裏了嗎?”有些高亢的女聲從門口的位置上傳來。

    砰地一聲,那兩扇活頁門被撞開,一個巨大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酒吧的門口。

    酒吧老板猛地從半昏睡的狀態中被驚醒,和酒吧中其他人一起盯著那裏。那裏金光閃爍,直閃得人眼花繚亂--是一個穿著金色鎧甲的彪形大漢。

    “請問有何貴……”

    “有沒有‘克萊昂皇帝’的船員?!”聲音的主人,那個渾身上下做金色打扮的女子,從那金鎧的背後閃出來。“克萊昂皇帝號的,起立!”

    角落裏,一名水手條件反射般地站起身來。女子見他站起,和那金鎧大漢一同快步走向他。

    “你就是嗎?”

    水手望望這個金光閃耀的年輕女子,又望望那超彪形大漢,心懷畏懼地點了點頭。

    “你們的船,是不是在招募魔法師和牧師?”

    “啊……是、是。”

    “是不是要到船上去當麵測試?”

    “啊……是、是。”

    “到你們的船要怎麽走?”

    “啊……是、是。”

    女子皺起了眉頭。“別唯唯諾諾的了!快點帶路去你們的船!”

    “啊……是、是!”

    水手慌忙站起身來,帶著那兩個人走了出去。酒吧裏麵剩下的人,全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女人和那大漢是什麽來頭啊?”

    “不曉得……看這樣子,該是兩個法師吧?或者是戰士加法師。”

    “那一身裝備,可真要不少錢呢。”

    “老板,你怎麽看?你在這裏幹了好久了,該有什麽消息吧?”

    酒吧老板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桌子。

    “那個家夥沒有付酒錢!”

    但蕾莎已經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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