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超越宿命的暴風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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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航已經很有些日子了。這艘船在塔倫群島最後一次補給了水糧和新鮮蔬菜,之後就沒有再靠過岸。

    大海一般都是平靜的,但也有時候風浪很大。它是善變而易怒的。

    蕾莎;赫爾蒙特每天都會在船舷邊看海,呼吸帶有海洋味道的空氣。船艙裏麵的黴味太重,呆久了很不好受。

    蕾莎討厭船艙。她還記得,三年前逃離家鄉前往新大陸的時候,自己暈船暈得很厲害:從頭到尾都在那船艙之中,聞著難聞的氣味。那次,她差點死在遠洋綜合症之下--那是所謂“連教皇都治療不好的病”。有數不清的開拓者死於這種病,到了很久之後醫學家們才分離出這種病的許多組成部分。要不是隨艦牧師用神術和聖水吊著她的命,可能她早就被投入大海了。

    不過,這次的航海不同。船上的生活,每天都是新鮮而有趣的。

    每天清晨,設好蜂鳴術叫自己起床,爬起來看點點星辰消融在晨曦之中。

    每天上午,悠閑地坐在船頭看海,順便用活化魚杆和冰霜彈捕魚。

    中午,在廚房和水手們一起準備午膳,幫助他們製造一些海上沒有的材料用來做各種各樣的菜肴。比如,可以把海草弄成甘藍的樣子。

    下午風平浪靜的時候,帶著金魔像巨人到船尾甲板去做煉金術實驗,順便研究上次搞到手的新東西。

    吃過晚飯後,去幫助水手撈海草,用這些海草轉化成木板和資材,以備第二天修船。看過了每天晚上的星相後,就去美美地進入夢鄉。

    水手們每天都能看到那個金光閃閃的身影,這個身影可能會出現在船的每個角落。這些水手對她態度都十分和藹可親,和傳聞中那些粗野、彪悍的海上男兒完全不同。

    她喜歡這條“克萊昂皇帝”和它上麵的船員--她覺得,自己可能愛上航海了。

    今天下午,她如往常一樣一個人呆在房間,調了幾瓶藥水,測試了幾個新的配方,琢磨著魔像的改進,把玩著上次的繳獲物。鏡子中心閃爍著兩個近乎於重疊的巨大光點,在遠處有些星星散散的星辰。

    “原來,航海並不是完全一件可怕的事情啊。如果能這麽一直下去,也不錯呢……”

    雖說實際上隻有她一個人這麽認為。

    “不對……不是暴風雨,但也不是風平浪靜……”

    半精靈站在船頭,嗅著海風那微妙的感覺變化。

    和其他有精靈血統的人——或者說,有人類血統的精靈一樣,萊納德的生理年齡遠高於外表年齡。

    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的他,已經有四十年的航海經驗。經驗,和天分,讓他對氣壓有敏銳的感應——雖說,在這個年代,人們尚不知道氣壓是什麽概念。

    “算了,畢竟我還是沒有完全掌握風向變化的本領啊。隻有鳥才能做到吧?”他自嘲著。話雖這麽說,他已經起碼有一兩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無法確定的狀況了。

    夜幕已經開始落下,新的一本航海日誌記到了第十四頁,又一天要過去了。

    現在他煩惱非常——不僅僅是為了天氣。

    “隊長!那個女人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每天、每天、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甲板上帶著那個大金家夥跑來跑去,已經嚴重影響了我們的工作!沒有人敢去接近那個東西。自從她在夥房幫忙以來,菜譜種類有所上升,味道卻明顯下降了!還有那煉金術實驗,幾乎每天都造成破壞……”

    “知道了,我會向船長反映的。但我事先要說明,那位女士可是駐艦法師,你們千萬別隨意出手或者私下傳言,萬一被她發現,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你們都是我重要的部下,我不想有損失,你們先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對話,萊納德用自己的帽子蓋住臉,歎了口長氣。當時應付過去了,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件事情。

    說她重於其他人很容易,但責任心卻不是那麽容易拋棄的。忽視屬下的不滿,他做不到。

    “有沒有辦法可以讓他們和平相處呢……”

    他的左手小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護欄;隻要他一緊張,就會不停重複這個動作。

    用人類的眼光來看,精靈和半精靈的男子們多多少少都有些此類娘娘腔的小毛病。年輕的精靈和半精靈,大多都是在純女性的環境中接受教育的,直到成年為止。

    “還是去找艦長談談吧,順便說說暴風雨的事情……”

    半精靈猶豫了許久,才下定了這個決心。這條船的艦長,是一個很難纏的人;而且,和他的關係十分冷淡僵硬。從階級來說,海兵隊長並不受艦長直接轄製,是船上地位第二高的人……但萊納德完全不想和這位艦長起任何衝突。

    如同大多數精靈大帆船一樣,這艘船的艦長是一個純粹的精靈。嚴肅、優雅、家世悠久的純血精靈(pureblood elf)。

    能夠成為精靈反私掠艦“克萊昂皇帝”號的艦長,費隆;勒頓斯提(fearon letensti)一等男爵作為艦長的能力絕對可以在兩海艦隊中排入前二十名之列。他原本是第一近海艦隊的精英,隨著這條新船的建成而被調到這裏任職。就精靈而言,他還算處在意氣風發的年齡。

    他男爵頭銜上的“一等”前綴,證明這個爵位是由卓越戰功換回來的。

    自1453年丟掉薩尼提費格那後,聖森在爵位製度上銳意改革。隻有立下功勳所得到的爵位才是一等、二等爵位,由繼承得來的爵位隻能是準爵位,立下功勳才能“轉正”。隻有擁有一等爵位者,才能夠進入聖森權力金字塔的核心;那些準爵位的公子哥們,現在隻能在自己的領地上領取年金了。雖說具體的爵位隻是男爵--在精靈公侯伯子男勳的六級製度裏麵排倒數第二的男爵,但光看這個“一等”前綴,就知道費隆;勒頓斯提艦長絕不是無能之輩。

    他是個典型的近海艦隊艦長,骨子裏對軍紀看重得無以複加的那種。即便是類似采購補給、分配水糧之類的事情,他往往都要親自監督。在近海艦隊中,男爵的外號是“鐵壁提督費隆”。字麵的意思,是說他防禦堅固如鐵壁一般;實際上的含義,卻是說他事必躬親管得太寬,不管什麽小事都無法漏過他的鐵壁。

    這些小事裏麵,也包括上次萊納德擅自接納蕾莎為駐艦法師的那件事情。

    從那以後,兩人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十分冷淡……雖說本來就十分冷淡。想到兩人之間的緊張關係,萊納德的腦袋就疼。

    純血精靈和半精靈。長期擔任艦長的指揮官僚和依靠實績爬上來的實務官僚。講求階級紀律的近海艦隊長官與習慣自由散漫的遠海艦隊水手。總部空降的最高長官和代表本地人員的副手長官……

    細想一想,這兩個人關係不好可以說是必然的。

    “最後還是變成這樣了啊……”

    倘若氣量再大一點,勒頓斯提男爵就可以列入聖森最出色的艦長之列了……半精靈不無遺憾地想著,戴正了帽子,鼓起勇氣向艦長室走去。

    艦長室位於甲板下的第一層,而不像海兵隊長室、值勤室那樣位於甲板上;這是為了防止被敵方的炮火或者肉搏戰部隊直接端掉導致全艦陷入混亂。

    半精靈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看到艦長正在吃飯,他才反應過來已經到了晚飯時分。

    “抱歉在吃飯時候還來打攪您,閣下。”

    “是萊納德啊。有什麽事情嗎?除了公事,你是不會到我這裏來的。”

    費隆;勒頓斯提提督優雅地放下餐盤,對萊納德和藹地笑笑。

    那餐盤裏麵隻有一些麵包幹和兩塊鹹肉,還有一點綠色蔬菜。這些蔬菜,也都是在船上栽培的,說起來還多虧了煉金術士的培養液。

    萊納德猶豫了一下,思考該怎麽措辭。他內心的矛盾,完全反映在他的言詞之上。

    “是這樣的,那個……我們的水手,最近對於某個幹擾工作的要素有些不滿……嗯,不對,應該說是蕾莎;赫爾蒙特小姐日常的行為給我們造成了些困擾……嗯,不對……”

    “請你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好嗎?”鐵壁提督有禮貌卻堅決地打斷了他。

    “是。簡單說來,水手們抱怨駐艦法師赫爾蒙特小姐幹擾他們的工作。”

    “是因為那個魔像嗎?”

    “呃,應該是。”

    聽到這個答案,費隆艦長皺起了眉頭,摸著下巴思忖了一下。他的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沒有,那是純血的明證。

    片刻後,他才再度開口:“像這種事情,在近海艦隊裏麵是絕不會發生的。”

    “啊?”海兵隊長迷惑不解,他不知道這個答複和他的報告有什麽關係。

    “抱怨不能改變任何問題。如果不能改變環境,就隻有改變自己去適應了——我沒想到,在遠海艦隊還有不明白這個道理的人。”費隆的語氣還是那麽平緩,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如果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一個凝固的火山口:平靜的外表下麵,掩藏著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我想,如果再有人提到這件事情,你就可以如此勸解那些有所不滿的人。就說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一定照辦。”海兵隊長感到一陣寒意,腳後跟一磕,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這個答複還算是讓他滿意。這樣,他就不用冒著引起對方反感的危險,去勸說那位女士了;隻需要用艦長命令壓一下下麵,一切都會解決。

    當然,就算答案不令他滿意,他也不敢做出任何反駁。他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但也決不是一個會用自己所有一切作為賭注的瘋子。

    “閣下還有什麽事情嗎?”聽到海兵隊長有氣無力的回答,鐵壁提督心裏歎了口氣,禮貌地追加了一句客套。

    “對了,今晚可能會有暴風雨。”聽到這句客套,半精靈想起了之前自己的判斷。

    “哦?今天白天可是晴空萬裏啊。會很大嗎?或許是我不了解外海,但我在近海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傍晚是晴天,晚上會有暴風雨嗎?”艦長用平淡語氣說出的事實,讓半精靈感到有一點點不舒服。那聽起來好像在懷疑他的判斷一樣。

    “不好說,但我覺得不會小。這附近,也沒有地方可以靠岸躲避。”萊納德決定忽略那些不快的感覺,繼續自己的陳述。“我個人的意見是,收起所有帆,放下錨降低重心防止傾覆,隨風漂流。如果可能的話,請法師加固一下主桅杆,防止折斷。”

    “很穩妥的判斷,會不會保守了一點?”費隆艦長沉吟了一下,“如果完全隨風漂流,之後航線可能會發生大的偏移。我們必須時刻準備以最高速度前進,否則的話……如果秘密泄露,就完了。”

    “保守一點會比較穩妥。倘若會有超過船高的大浪,這條船就可能傾覆。”萊納德肯定地回答。

    “好吧,就依照你的判斷。趁著暴風雨到來前,趕緊完成準備吧。”費隆揮了揮手,示意他去傳令。半精靈鞠了一躬,鬆了口氣,退了出去。

    “這樣就可以了嗎?”

    蕾莎;赫爾蒙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道。轉化木材為金屬的魔法“metalize”,要消耗相當多的精神,她現在已經覺得有點頭暈了。

    “多謝,這樣就很好了。”萊納德敲了一下桅杆,確實是完全變成了鐵質。“這個魔法大概可以維持多久?”

    “一天左右。夠用嗎?”

    “我想夠了,今晚暴風雨一定會來。你的煉金術器具和魔像都收起來了嗎?”

    “廢話。不僅固定好了,連牆壁和地板都軟化過,就算真掉下來也不會摔碎,門也完全封死了。”蕾莎拍了拍自己高聳的胸脯,“我可是‘純金之煉金術士’啊,這點暴風雨怎麽可能讓我遭到損失?”

    “但,連門都封死的話,你怎麽進去?”半精靈敏銳地想到了一個破綻。

    “當然不進去了,我在甲板上幫忙啊。好歹拿了一千五百金幣,也該幹點事情才對。”

    “這怎麽可以!”萊納德;凱卡維大驚失色。“暴風雨的時候,船會搖晃得很厲害,甲板甚至可能豎起來!這不是一位淑女應該在的地方啊!”

    “你小看我。”蕾莎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別以為男人做得到的事情,女人就做不到。”

    半精靈打了個寒噤。就在此時,第一滴雨點落在了甲板上。

    “那麽,和我一起到舵輪艙值班好了,係好安全索……”

    一陣大風吹起,帶起一個高高的浪頭,打斷了他的話。兩人急忙往回跑,剛跑進舵輪艙,一個大浪就從甲板上方打了過去。

    “你們渾身都濕透了呢。要不要我幫你們烘幹一下?”舵輪艙裏麵是負責掌舵的大副和那個見習牧師諾普,諾普友好地和他們打了招呼。

    “不必了,你那點神力還是留著做別的吧,見習牧師。”女煉金術士把安全繩索係在腰間,還不忘挖苦一下。

    她挖苦人的時候也很漂亮,海兵隊長想。

    又一個大浪打來,船體向左猛地一抖,甲板上傳來海兵和水手的驚呼聲。

    “你們怎麽這麽點風浪就開始慌亂!”萊納德有些生氣,站起身來,準備出去訓斥一下部屬。

    他剛一走出門,就徹底愣住了。他明白了所有人驚呼的原因。

    “天啊!這次麻煩大了。”

    黃色、黑色、綠色的雲層構成了巨大的螺旋,高速地旋轉著;紅色、藍色和紫色的閃電在雲層間歡快地跳躍。五顏六色的光芒穿透了雨水的阻隔,將那個方向的天空照耀如白晝。奇怪的是,所有的閃電都在一條線上突然停止--仿佛那裏是神給它們劃定的領域,它們不能跨越一步。閃電的邊緣看起來是那樣壯麗,橫貫過整條海天交接線,仿佛是一道無盡延伸下去的牆;如果這牆有盡頭的話,恐怕也是在幾十公裏之外吧。

    “下錨!下錨!絕對不要進入那閃電之中!”

    急忙傳達了命令,海兵隊長忐忑不安地盯著那風暴。

    他希望那風暴不會移動,卻完全沒有把握。即便是已經在海上度過了四十年時光的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風暴。

    他並沒有讀過氣象學家的紀錄,也不知道這種自然現象叫做“幻風”。東方的星象學家們說,幻風的寓意是“超脫命運”。

    它數十年才會出現一次,是這個世界上破壞力最巨大的自然災害--由不受控製的魔法力構成的風暴。由於幻風核心魔素濃度過高,在那裏會形成極為瑰麗的景色。

    聽到他的驚呼,蕾莎和諾普也探出頭來--當然,他們也同樣發出了驚歎。身為奧術和神術使用者的二人,迅速感覺到了風暴中蘊含的魔力。

    “這道牆……倘若是魔法的產物,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魔法。”

    見到那五顏六色的閃電,蕾莎想起了那個可以操縱天雷的白衣人,從袍子內袋中掏出了銅鏡。果然,在幻風的那個方向,銅鏡散發出了耀眼的白色光芒。

    那昭示著驚人的魔法力量。

    煉金術士喃喃自語著,“幸好,我們不在那東西的中心。”

    銅鏡上閃過一個特別大的閃光點,最大的一發閃電從雲層中直穿而下。雷聲使得空氣震顫,巨大的浪覆蓋滿了每個人的視野,就好像大海與天空一同都在咆嘯。

    她反射性地縮回了房間,聽著連接不斷的狂雷和巨浪撼動著船體。

    那天晚上顯得分外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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