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仰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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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然君向來都是這麽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這是所有修士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自打他進了大堂以後,整個室內卻都彌漫著一股壓抑又寒氣逼人的氣氛,再對上那張冷硬的俊顏,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覺得不舒服起來。
    尤其是刑風台的話也被顏蕭然噎了回去以後,堂內的眾人又再一次地靜默了許久。
    景繁生曾一度以為自己有一天若真的現身於人前,必將會再次引起一場腥風血雨。就像十五年前他身陷伏魔鎮圍殺那樣,必定是會造成不小的傷亡的。
    是以對於如今的情況,他也是萬萬沒想到的——顏蕭然的周圍就跟出現了一片直徑不小的真空地帶似的,沒人敢越上雷池一步。大家不僅沒有一言不合就開打,甚至都沒有人敢胡亂說話了。
    自湖底空間走上一遭以後,顏蕭然的修為再次滿溢,還要時不時地倚靠洗髓丹來拖延晉級,給人的感覺便猶如已經進入合體期了一樣。
    原本分神後期的大能便是旁人隻能仰望、不敢得罪的存在,何況顏蕭然現在入了魔、隨時都有黑化的可能,整個人的氣質和氣勢都變了,直叫人覺得他似乎是更加冷硬和不近人情了。
    “想不到蕭然君竟然會同景真人一起現身在此。”身著青色道袍、麵容年輕俊秀的道士忽然神色不善意有所指地開口說道。
    這人乃是昆侖第一煉器大師鴻卓道人的師弟鴻傾道人,雖然看起來十分年輕,卻已經是一千五百歲的分神期修士了。
    顏蕭然以五百歲的年齡便衝到了分神後期,一躍成為修真第一人,同時又是可以與之媲美的煉器大師,是以就算其生母出生昆侖,但在不知不覺中仍是把整個昆侖山都給得罪了。
    其實不用這鴻傾道人刻意開口引導,在場之人早已經在心中猜測蕭然君和那景妖邪之間的關係了。
    但顏蕭然卻像是沒有聽懂鴻傾道人話中的含義似的,隻是說道:“是又如何?”
    他這句話說得太過光明正大,完全是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是以就算人們已在心中認定他與景妖邪是沆瀣一氣了的,這會兒不免也要吃上了一驚。
    這時候,坐在最上首的刑風台忽然捋了捋胡須,說道:“既然景真人已經現身,那麽十五年前的賬,咱們現在也該算算了。”
    景繁生心說來了。
    他正要開口,顏蕭然卻忽然微微瞪大了眼睛,環視了四周一圈,最後扭頭問楚蕭南道:“距離試煉之征原定的日子還有幾日?”
    楚蕭南不知道大家夥兒都正等著討伐景繁生呢,他師兄怎麽忽然提起了這個,但還是迅速地回答:“明天就開始了。”
    “嗯。”顏蕭然以手指敲了敲椅背,道:“既然試煉之征明日就要正式開始了,各位又是為了此而來,對質之事,何不等到比試過後再說。”
    “蕭然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浮雲宗宗主說道:“試煉之征就是晚上幾天又有何妨,區區比試如何能比得上十五年前那一樁樁血案?”
    顏蕭然想要維護他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但景繁生心中已有了一番打算。他重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要對方稍安勿躁,便開口說道:
    “重明山的事,不是我做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直落在站在他正對麵、距離他約二十步遠的兩個黑袍道人的身上。
    景繁生目光灼灼,他十五年前說過這句話、十年前說過這句話,到現在他現身在眾人麵前,所說的還是這句話。
    雙眼通紅的沈沉星渾身一震,陳繁樹張了張嘴,正想要說什麽,沈沉星卻已經說道:“那你又如何證明自己是清白的?畢竟當年,就隻有你一人活了下來!”
    景繁生的指尖突然不受控製地顫了顫。他連忙垂下手去,將發顫的雙手掩藏在了袖子裏麵。
    他一直不大願意去回想十五年前的種種,以養傷為名躲在絕地穀中心灰意懶地消極避世,不是因為那個時候的自己跌下雲端實在太過狼狽,也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所有的尊長和兄弟姐妹令他絕望心痛到無以複加,還是因為,當年重明山明明是被滿門血洗了的,然而留在山上的人當中,卻唯獨隻他一人活了下來。
    他身為珩衍道人的親傳弟子、身為所有人的大師兄,在他們被殘忍屠殺的時候,自己明明就在山上,卻又一無所知。
    景繁生不想做個矯情的人,也明白那不是自己的過錯,哪怕他就在主峰之上、沒有擅自離席也是無力回天。可事實卻終究還是,就隻有他一個人活下來了啊……
    他極力告訴自己向前看,但仍有一根名為心疼和愧疚的刺紮在他心中,撥不得碰不得,哪怕稍微一動就會很痛。
    顏蕭然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由於景繁生之前就正站在他椅子的旁邊,他這一站起來,兩個人便又變成了袖子貼著袖子的、並肩而立。
    景繁生覺得有什麽東西從他袖口處鑽了進來,輕觸上了他的指尖。
    將那東西握在手中輕輕摩擦,便能分辨出這是一截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繩索。嗯別說,觸感還挺熟悉的。
    蕭然君這是因為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做出什麽明顯安慰自己的動作,便將一截捆仙索遞了過來要他牽著的意思麽?
    景繁生心想,“我還真不知道顏淵他也會有做出這種小動作的時候。”
    真是幼稚的……有點兒可愛。
    他將捆仙索緊緊握住扯了扯,便感覺顏蕭然也在那頭扯了扯。景繁生扭頭看了看蕭然君依舊冷峻到沒有一丁點表情的麵容,終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這時候還沒有料到,數百數千年以後仍是坊間說書先生口中津津樂道的關於“繁生道人麵臨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仍能談笑風生、舌戰群儒”的那一段兒,便是起於今日這一幕。
    不知怎的,他握著繩子的手忽然就不抖了。恢複了冷靜的景繁生還似往常一樣,並沒有讓人看出半分不妥。他嗬嗬笑道:“我還是當年的那句話,那你們又如何能證明,重明山的事情是我做的?就憑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眾人都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在這個世上,“繁生道人血洗重明山、屠盡同門、墮入魔道”這話就連三歲的小童都聽說過。正所謂三人成虎,景繁生又是所有宗門義憤填膺所要討伐的對象,十五年過去,對於當年之事的細節和真相反而沒有幾個人再去關注了。他們確實仍是拿不出什麽像樣的證據的。
    一位站在刑風台後麵的長老說道:“就算重明山上的事情另有隱情,那你當年將我們瀟湘宮派去支援的人全部殺死了,這你又要如何解釋?”
    “是呀!不僅是瀟湘宮,還有我們昆侖的人!”
    “還有我們!”
    “還有我們浮雲宗!”
    那瀟湘宮的長老見挑起了話題,便繼續說道:“你墮入魔道將不少人或殺、或廢,這可是許多人都有目共睹的事情,繁生道人又要如何推脫?!”
    那名長老越說越激動,他從人群當中走了出來,以手指著景繁生,卻在即將靠近他們這裏的時候被顏蕭然釋放的一道威壓給震了回去。
    景繁生並沒有注意到那邊的動靜,他隻是微微垂下了眼眸,用手指細細地摩挲著那截繩索的脈絡。
    那是他從入了魔的顏蕭然手下逃脫以後發生的事情了。
    自己大概是昏迷了很長時間,於劇痛中醒來,已經不知道過去多少個日月了。
    他那時候尚不知道重明山被屠的事情。
    所以當他整理好淩亂不堪的衣衫、頂著欲裂的頭痛回到主峰上的時候,麵對的就是瀟湘宮趕來送賀禮的弟子發現重明山滿門被屠以後叫來的一大波前來支援的人,和四根圓柱圍成的廣場上,滿地的鮮血和屍體。
    所以當他身心劇震、頭痛難忍、滿腔悲戚的時候,麵對那些猶如蒼蠅一般縈繞在耳邊的指控和辱罵,景繁生……便再也無法克製住自己了。
    隻是那個時候,他的識海已經破碎,神識受損尤為嚴重,就算是不顧身死道消的下場強行動用靈力,麵對一大波或是元嬰或是金丹期修士的圍攻,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動起手來以後,真正殺死那些人、令他有機會逃脫了的,是、其實是……
    未理會對麵的群情激奮,景繁生重新揚起嘴角、狂放不羈道:“他們確實是我殺的。”
    他下意識地拽了拽那截繩索,這會兒不再刻意壓低語調說話,尾音便微微上揚,聲音聽起來就極度輕靈悅耳了:“瀟湘宮的人無緣無故便指責我是滅門慘案的真凶、要來捉我,我還手反擊,這有什麽不對?”
    “那你也不能……!”
    “至於伏魔鎮的事情就更不用我來解釋了吧。”景繁生直接說道:“有人要殺我、以期從我這兒撈到重明山的傳承,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
    “你們怪我殘忍?”他稍微挑了挑那雙猶如三月春水般叫人迷醉的桃花眼,故作驚詫道:“難道有人要趁火打劫,來殺你、來圍攻你,你也可以挺著不閃也不避、甚至還手之時還要考慮對方的性命和修為問題嗎?”
    那瀟湘宮的長老憤怒道:“你!你簡直是巧言令色!我們瀟湘宮何時要殺你了,不過是要帶你回來問話而已!而你、而你若是問心無愧,又何必痛下殺手畏罪潛逃?!”
    景繁生語帶無奈地道:“瀟湘宮的人到底是要殺我還是僅僅要帶我回來問話,僅憑我一人之言已經無法再證實。”
    其實那日重明山主峰之上發生的事情,景繁生是真記不清了。回憶裏頭除了滿地的屍體和滿眼的鮮血,那段記憶比他和顏蕭然那啥時候的記憶還要模糊得多。
    如果不是後來他身陷伏魔鎮圍殺當中又一次憑借那特殊的力量逃脫了,他至今都不會以為重明山上將瀟湘宮的弟子全部殺死的人竟會是自己。
    過去他雖然從未對別人提起過,夜深人靜之時卻是會因為自己那時候的沒有自控而暗自後悔和自責過,但是現在……
    景繁生冷冷一笑,道:“可是重明節那一日,瀟湘宮派人送賀禮的人為何憑白地要比往年晚了大半天,重明山被血洗了以後,護山大陣猶在,怎麽會就那麽碰巧的,被那幾個人撞上了呢?”
    “你這是什麽意思?”老宮主刑風台忽然說道:“我與你師傅珩衍真人乃是多年的至交,我瀟湘宮又怎麽會做出殘害重明山的事情!”
    “若不是千年至交我又怎會在得知重明山有難之時就立刻派那麽多高手去支援?!哪知道我瀟湘宮那麽多好手,竟都被你給……”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激動起來:“我甚至還答應將我女兒許配給你!隻是沒想到你竟會做出那樣天理不容的事情,現在又在這裏含血噴人!”
    顏蕭然非常明顯地皺了皺眉頭,語氣極度不悅地道:“刑老宮主……”
    景繁生這時候卻忽然拉了拉繩子,止住了顏蕭然的話頭。
    他雖然也是心中有氣,卻仍記著顏蕭然現在精神狀態不大正常的事情。他們現在能如此“心平氣和”地對質,還多虧了顏蕭然一進到堂內就放出的那個下馬威,隻是這個時候最是不能亂。一旦亂了,就別說是對質,連當年重明山的真相也無從揭露了。
    給顏蕭然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景繁生嗬嗬一笑道:“是我含血噴人,還是你做賊心虛?”
    “好、好、好。”刑風台站了起來,指著景繁生道:“那你倒是說說,我瀟湘宮有什麽理由、為什麽要去做那樣的事情?”
    這一回景繁生倒是沒有立即回答。
    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因為,確實是沒有動機。
    就像他沒有任何理由要大開殺戒屠盡同門一樣,瀟湘宮也沒有理由會對重明山下手。
    重明山雖然是世上著名的醫學世宗,但也畢竟被擠出了四大宗門之列,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雖然有些世間罕有的傳承,可重明山向來以治病救人為己任,從來不曾有過藏私。
    況且兩派宗門素來交好,而做為專門研習和販賣陣法和符篆的宗門,瀟湘宮就算得到重明山的傳承也無用武之地。更何況,論財力論人力,瀟湘宮所擁有的都是當年重明山拍馬不及的,這樣一個宗門,又緣何要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對另一個小宗門下手?
    於是事情卡在這裏,又變成了無解可求。
    ……
    “你這老頭真是奇怪。你說你沒有理由殺人,難道我繁生哥哥就有理由了嗎?”一聲銀鈴兒般的聲音響起,穿著鵝黃色衣服的少女模樣的人便踩著一柄八寶流光的飛劍,閃身飛進了這廳堂。
    她還沒落地便將飛劍還了鞘。這少女的修為明顯沒到元嬰期,收了飛劍以後便有些身形不穩。不過她早就瞅準了景繁生所在的方向,利用慣力撲了過去。
    “風韻?”
    試煉之征期間出入這裏的旁門弟子太多,雖然不大安全,但為了方便瀟湘宮應該已經將護山大陣關閉了。
    可秦風韻徒然出現在這裏倒仍是讓景繁生有些鬧不明白。雖然心中存有疑惑,但他已經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她。由於事發太突然,他這一伸手,之前被他握在掌心當中的那根繩子便掉落了。
    整個議事堂的溫度瞬間就跌了下來。
    然而還沒等景繁生碰觸到那鵝黃色的衣角,他身邊身材高大的青年已經先他一步,探手出去抓住了少女的胳膊,幫助她站穩了身形。
    秦風韻被那隻冰涼的、仿佛冒著寒氣的手扶了一把,登時就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身形高大的男子,見對方雖然冷冰冰的卻是個酷哥,立刻便把方才的事情給忘了。
    “謝謝啊。”她笑著對顏蕭然說,目光轉到景繁生身上,隨即就看見了他身後那個穿著白衣頭戴黑麵具的小少年。
    目光甫一相對,景十一整個人便都不自在了起來。
    她又發出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輕快地提著衣擺走到十一麵前,說:“看什麽看,快叫娘!”
    話音剛落,顏蕭然極度銳利的目光便已經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