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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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斷在半路,有些拖泥帶水的凝滯,卿塵頹然停筆,將箋紙緩緩握起,揉作一團。

    案前已經丟了幾張寫廢的,仍是靜不下心來,她握著筆緊緊將眉頭一皺,記憶中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消沉和狼狽過,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氣躁,每每一閉目,心間便會響起陣陣飄蕩的笛聲,如真似幻,如影隨形。

    她有些惱恨地將筆丟下,站起來走到廊前卻突然停住,轉身回到案前,盯著筆墨看了一會兒,毫無儀態地掠開襦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圓雕玉帶硯被磨得“哧哧”作響,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滿了一盞,她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逐漸地平緩下來。

    剛垂手舒了口氣,外麵傳來靳慧的聲音:“卿塵在嗎?”

    卿塵忙將裙裾一拂換了端正的跪坐姿勢,靳慧已步了進來。

    靳慧今天穿了件雲英淺紫疊襟輕羅衣,下配長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雲鬢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筆墨,她笑道:“每天都見你練字,字是越來越好了。”

    卿塵說道:“是寫得不好才要練,左右也無事可做。”

    靳慧道:“看來是個閑不得的人,前幾天你不是問我有什麽事可幫忙,如今還真有件事要你幫我。”

    “是什麽事?”卿塵問道。

    “你跟我來。”靳慧挽了她的手往閑玉湖那邊去。

    跨過白玉拱橋,沿湖轉出柳蔭深處,臨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簷素金並不十分華麗,但台閣相連半淩碧水,放眼空闊,迎麵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時那般連綿不絕,一枝一葉都娉婷,點綴著夏日萬裏長空。

    踏入水榭,香木寬廊垂著碧色紗幕,微風一起,淺淡的花紋遊走在荷香之間,攜著湖水的清爽,靳慧說道:“這是煙波送爽齋,裏麵有很多外麵不易見到的藏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若願意,我就把這兒拜托給你。”

    “是:“裏麵的書我可以看?”

    “自然可以。”靳慧帶她走過台榭,步履輕柔:“既交給你打理還有什麽不可以?隻是千萬別亂了丟了,這些繁雜的事情不知你願不願做?”

    “怎會不願,”卿塵說道:“既有事做,又有書看,我真的要多謝王妃。”

    靳慧扭頭看她:“怎麽聽著還這麽生疏?我比你虛長幾歲,你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姐姐,這才不見外。”

    卿塵靜默片刻,清淡一笑:“姐姐說得是。”

    “這就對了。”靳慧笑道:“你不妨先在這兒四處看看,若有什麽事便再問我。”

    卿塵步子輕巧地往水榭深處走去,長長的裙袂飄帶身後如雲,同碧紗輕幕一並緲縵浮於清風淡香,方才懨懨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過了臨風回廊,水榭的主體其實建在岸上,先前幾進都放著各色書籍,其收藏之豐富,單是瀏覽書目便要許久。待步入裏麵,才是真正的書房。

    書房裏的書少些,但顯然常有人翻動,她抽了幾本看,見是《國策》、《從鑒》、《治語》、《六韜》、《武經》等不甚易懂的書,當中的紫檀虎雕寬案上,端硯墨、黃玉筆、雪濤箋,處處灑掃得一塵不染,散放著一本《遺史書話》,旁邊是些疊摞的本章。

    案後擋著黛色灑金屏風,其旁透花清水冰紋盞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綠葉,玉瓣輕盈,悄然綻放著高潔與雋雅。室中擺設處處隨意而透著清貴,卿塵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隱約猜到這不是普通人的書房,湛王府中恐怕隻有一個人會在如此清靜的地方,看些這樣的書。

    剛剛提起的興致頓時落了幾分,她站在案前隨手拿了樣東西翻了翻,一見之下卻是夜天湛陳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猶豫了片刻,終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便瀏覽下去。

    一遍看過後並未十分清楚,隻覺得本章上的字潤朗倜儻,風骨清和,落筆走勢間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璣,通篇如玉帶織錦,幾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裏前寫的是什麽。看到最後幾筆朱墨,批著“慎重,嚴辦”四個字。她默默細想,再回頭看了一遍。方知原來這樣簡單的案子,說小,可以隻辦一個天舞醉坊,說大,可以上至三公,牽連內外。從這奏本上看,此處引出朝中大臣借勢枉法營私牟利諸般情況,矛頭所指是一塊深黑**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這類暴利行業下的官*商*勾*結,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擊。

    除了聽說過的吏部侍郎郭其外,尚有一連串牽涉其中的重臣,卿塵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語言之犀利不留情麵和他平素的溫和相差甚遠,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筆。

    不過千餘字,卻得用七心八竅仔細推敲。她將奏本放回原處,方察覺待了這麽久,天色已近黃昏。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她起身將兩盞琉璃銀燈點燃,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走出了煙波送爽齋。一麵走一麵想,如今既已答應下來,也不好再說不願,白天夜天湛似乎並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錯開時間應該不會遇上,這些書籍對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錯過。

    剛走入長堤柳蔭,忽然有個黑衣人閃至身旁,將她一把帶入樹影深處。在她脫口驚呼之時,那人手指在唇間一按,將麵紗取下。

    “冥魘?”卿塵驚奇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冥魘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找了幾日才知道你被單獨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兒?”

    “你想待在這兒?”冥魘說著將麵紗重新籠上,回頭問道。

    卿塵鳳目無奈地輕輕一揚,看著冥魘露於麵紗外漠然的眉眼:“說實話並不想,但沒有人囚禁我,我也不習慣糊裏糊塗跟別人走。”

    冥魘聞言微微皺眉:“我大哥想見你。”

    “你大哥是誰,為什麽要見我?”卿塵再問。

    “見了後自然會知道。”

    卿塵說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應該和湛王或是王妃說一聲,不能不辭而別。”

    冥魘道:“不必了。”說罷伸手將她攔腰挽住,緊接著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紅高牆,足尖輕點,身子便借力掠起輕巧飄往牆外。

    “這樣不行……”卿塵話未落音,倆人尚在半空,忽見一點白光驚如閃電,直襲冥魘背心。

    輕嘯聲中,來勢淩厲,冥魘心中微驚,袖刀緋色一閃揮手擊出,和來人淩空交手,身子卻不緩,反而借勢一升。

    那白光毫無停滯,穿過薄刀一晃化做千重萬影,迎麵逼來,幾乎封死冥魘所有的出路。

    冥魘半空無處借力,身形急退,飄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著一襲明淨的水色長衫,氣定神閑握著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隻是出入此間也該和主人打個招呼,更何況還要帶走我府中之人。”

    冥魘將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定要帶她走。”

    卿塵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這事情如何解釋,冥魘手中薄刀已再次襲向夜天湛,趁機返身帶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著精光微現,手中玉笛斜點破入薄刀攻勢,一道寒光如影飛穿,“叮當”不絕的金玉相交聲中,卿塵隻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搶手攬過,接著眼前紅光飛起,冥魘一柄薄刀脫手而出,而玉笛攻勢不減,夾著清銳的光影直點向她的咽喉。

    卿塵脫口阻止:“住手!”

    玉笛聞聲收勢,瀟灑自如,方才的淩厲瞬間消於無形,夜天湛低頭看向她,眉梢微揚。

    “她是我的朋友。”卿塵急忙解釋。

    “若是朋友,以後可以走大門進來。”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則侍衛們大概會覺得很沒麵子。”他笑中的語氣淡淡的,卻叫人感覺今日湛王府的侍衛恐怕要遭殃。

    卿塵道:“抱歉,她是誤會了我被囚禁在王府,並非有意如此。”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魯莽了。”他俯身將那柄被激飛的刀揀起,看向冥魘:“豔帶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這刀一樣美。”說罷將刀托在掌心,遞還過去。

    冥魘眼中閃過戒備,冷然看著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同人交過手,刀光劍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無形,這一方天地隻餘柳輕風暖,新月微明。

    卿塵問道:“你能讓她走嗎?”

    夜天湛微微低頭:“你要同她一起走?”

    卿塵眼眸靜靜垂下,冥魘今天進了湛王府,可以是尋找一個朋友,也可以是私闖、圖謀不軌,甚至行刺。若夜天湛執意追究,他能使長門幫在伊歌再難立足,想必冥魘也會很麻煩。她抬頭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詢問,說道:“既然是誤會,我並不一定要跟她走。”說話間她接過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給冥魘,對她輕輕搖頭。

    夜天湛眼中拂過俊朗的明亮,扭頭問道:“那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魘略一沉默,對卿塵道:“我會再找你。”說罷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紅牆碧瓦之外。

    夜天湛搖頭失笑:“這倒真是比走正門方便許多。”

    暮靄沉沉遠帶長堤,堤上一行煙柳,月色悄然掛起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黃昏暖暮中卿塵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隻能感覺到他身上帶來淡淡的湖水的清爽,鬆散而舒緩。

    “去過那兒了?”夜天湛將此事丟下,舉步往煙波送爽齋走去,一邊問卿塵。

    卿塵卻站著沒動,說道:“我不打擾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腳步,回頭笑道:“你為何躲著我,我會吃人嗎?”

    卿塵一愣,說道:“應該不會。”

    夜天湛忍俊不禁,隻笑著看她。這話讓卿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唇角。

    兩人間的氣氛輕鬆下來,夜天湛眉眼暖暖地覆在暮色之下,有著溫柔的清朗,“帶你去看看煙波送爽齋的入夜的景致,不同於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樣。”

    沿著柳堤,走到湖上時清風拂麵而來,卿塵扭頭問道:“這兒是你的書房?”

    夜天湛點頭:“你若是平日練字看書都可以來這兒,下人們未經吩咐不會來打擾,既清靜又方便。若想看醫書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看。”

    卿塵道:“此間藏你都一一看過了?”

    夜天湛負手身後,閑閑說道:“多數看過,但帝都藏書當屬東宮太子府中為最,太子殿下文華高絕愛書如命,我這裏的書尚不及其萬一。”

    卿塵突然一抿嘴,他問道:“笑什麽?”

    卿塵道:“我想起你那幅畫中題的詩。”

    夜天湛望向湖中輕輕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卻又似乎帶著點兒懷念的意味:“我一幅最為得意的好畫,他們也真舍得糟蹋。”

    煙波送爽齋中因夜天湛回來多了幾個侍從,其中一個上前道:“殿下,前麵已備好晚膳了。”

    “挪到這邊。”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麽。”他扭頭一句笑語,便將卿塵借口離開的話擋了回去。

    碧紗影裏臨水布案而坐,侍從很快上了幾樣精致的菜肴,而後皆盡退了下去。

    卿塵安靜坐於夜天湛對麵,席間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飲一醉的衝動。

    酒有荷葉的清香,她淺淺的啜了小口,再進半杯,隨著仰頭的幅度一傾而入喉,不烈,卻勾得人神誌飄忽,舒舒服服地暖著。

    夜天湛起初陪她飲了兩杯,忽而察覺她喝得很快,夾了菜布在她麵前:“慢些喝。”

    卿塵鳳目揚起看了看他,酒上雙頰緋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帶來,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沒有理他,徑自將酒灌了下去,連日來束手束腳彷徨的感覺隨著酒的誘惑直直逼上心頭,倘再不能泄出來,她就要在這樣的壓抑中窒息過去。若舉杯能消愁,她願把盞長醉,或者醒來便現不過是黃粱一夢,是誰和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卻灑了湖中,卿塵咬著唇微微眯眼,將手一鬆,白玉杯“噗”地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欄前低眸看著閑玉湖一波一波的蕩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側臉上朦朧,卻籠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塵,”夜天湛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塵站起來,扶著木欄綽約而立,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月光似緲緲地浮動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話,隻看著他慢慢問:“你是誰?”

    神色迷離,翦水雙瞳卻深得清澈,執意要將他看穿,“告訴我你是誰?”她再問。

    夜天湛放下銀箸,微笑著將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塵重複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頭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燈都斂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進去,化做深淺光澤,透過清亮的霧氣緩慢升起。她心裏清晰無比,凝眸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個漩渦,踏著湖中的月色不回頭地走著,直到和另外一個自己重合,月影的光華下她獨自站著,看向無盡的前方。

    夜天湛攔住她執壺的手,柔聲說道:“酒已經沒了,不喝了,好嗎?”

    “嗯。”卿塵乖巧地將酒交給他:“我想聽你的笛子。”

    “好。”夜天湛答應她,卿塵以手支額坐在案前,安靜地等著。

    夜天湛輕撫玉笛,榭下水波靜靜拍著欄杆,他望著卿塵好一會兒,對她暖暖一笑。

    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笛聲便輕緩地響起,音色並不清越,低吟徘徊,隻在倆人之間,隻有他們聽得到。曲調清和古雅,聲聲歎脈,仿佛自遠古紅塵中生出了繁華萬千的明亮,落在心間最柔軟的地方,照亮了闌珊的一方。

    卿塵唇角始終帶著笑,笑容幹淨而明澈,碧紗的飛影在眼前變得朦朧,寧靜地化做另一方天地。什麽都沒有,隻有柔和的笛聲繾綣飄蕩,脈脈地陪伴著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著醉色的浮光,話語也飄忽,慵然伏於案上低聲問,“你是不是,命運給我的補償?”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閉上了眼睛。

    夜天湛將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輕輕將卿塵抱起,她隻星眸半睜迷濛地看了他一眼,複又闔上,安靜地靠在他臂彎中。

    他笑著搖頭,今日這酒似乎並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勝酒力。

    將她送回住處,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會兒。印象中她的臉色常常有些蒼白,但此時淡淡的幾許紅暈仿佛一抹妖嬈桃色,落了嫵媚於冰肌玉骨,格外地動人。籠煙般的眉清秀,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羽睫淺影遮擋,使她的容顏柔和而寧靜,那微抿的櫻唇線條淡薄隱約,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個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淺笑便是不經意的誘惑,叫人一點點兒沉淪。

    他含笑看著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蘭芷般的清氣帶著溫暖的酒香,幾乎便叫他恍惚墜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間停住,隻是伸手攏了攏她的絲,無聲地輕歎。

    他直起身來,唇角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著她媚色中的清雋,心情突然變得暢快。這個女子,他從見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不想逢場作戲唐突佳人。

    他轉身緩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瀟灑執筆落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於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這古曲《比目》,希望她醒來看到,能有一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