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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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原來必定會送過來的湯藥沒有了,顏淡便是想四處走走也不受限製。她本來還猜想著或許趙桓欽同她一樣,也是被蒙在鼓裏的,結果在街上走了一趟,覺大家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自己。就在她轉過身的一刻,聽見身後竊竊私語:“這位就是趙夫人?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瘋的。”

    “可不是嘛,這看人不能隻看外表,誰知道呢……”

    “再說這裏想嫁趙先生的姑娘家可多著,偏偏老天無眼,讓這麽個……”

    顏淡隻得自己在心裏生悶氣。

    趙桓欽時常不在自家宅子裏,聽芒鬼說是在外麵教人識字讀書,回來之後大多時候也陪著她坐著,他們兩個話不投機半句多,便麵對麵幹坐著。也虧得趙桓欽一直擺著那麽一臉情深意重的神色,若是換了顏淡,自問還是做不到別人給冷臉她還當什麽都沒看見。

    入夜時分,趙桓欽便會識趣離開。

    這樣時候一長,顏淡還真的有些被弄糊塗了,說趙桓欽是不懷好意罷,他卻連一根指頭都沒對付過她,莫非還是她誤會了?可若是誤會,那她的容貌身份為什麽會突然改變?

    顏淡已經不想同趙桓欽理論了,這麽一段時日積累下來,她已經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說歹說,是動之以情還是曉之以理,對方隻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夫人,你累了,多歇息吧”,這一盆冷水簡直澆得她透心涼。

    而要在芒鬼這裏套話也不甚容易,有時候稍稍說兩句重話,這孩子居然含著兩泡淚珠子瞧著她,讓她作不得。

    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被整瘋的。

    顏淡不由想,她在天庭上背了一回黑鍋,那回丟了仙籍,現下又碰上了無頭冤案,真真有苦說不出。她在這千百年間真是倒黴透了。

    大約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事情很快便有了轉機。那一晚,她正想睡下,忽聽外麵傳來沉重的敲門聲,有人在門口大聲道:“我是陰司鬼差,快開門!”

    顏淡想著定會有人去開門的,便沒去理會。而芒鬼卻遲遲沒有出來開門,門外的鬼差不耐煩了,隻見一道藍光閃過,那扇大門的門閘便跳了一下,從銅環裏滑了出來。顏淡推開窗子,隻瞧見那名鬼差大步走了進來,揚聲道:“趙先生,你同尊夫人都在家裏嗎?”

    顏淡站在窗前,輕聲道:“我在,至於……”她話音未落,隻見趙桓欽匆匆忙忙地從書房裏疾走出來,外麵天色已暗,她也不能很細致地看清趙桓欽的神情,隻是覺得他和平日有些許不太一樣的地方:無論何時,趙桓欽幾乎都是衣衫齊整,儀態端正,有如謙謙君子。可現下不知怎的,衣裳有些淩亂,走路的姿態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鬼差點點頭,拱了拱手:“打攪了。”

    顏淡心中一動,便問道:“鬼差大人,可是生了什麽事情?”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鬼鎮外封下的結界破了一塊,便來問問看是不是有誰不小心走了出去。眼下既然沒事了,那就告辭。”

    自始自終,趙桓欽都沒有說一句話,最後默不做聲地回到書房。

    顏淡靠在窗邊,心中卻想,鬼鎮的結界破了一塊,定是有人趁著外麵把守的鬼差不留心的時候偷偷離開了,是以他們才會這般大張旗鼓地一家家去尋。在鬼鎮上的,都是無法直接去投胎輪回的,那麽現在溜出鬼鎮,可是為了什麽目的?

    顏淡輾轉思量了一整夜,覺得一直按兵不動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先旁敲側擊看看。她走出房間時看見銅鏡上映出的影像,不是自己原來的模樣,卻不覺得有多少礙眼,或許她也是不喜歡自己那張臉罷。

    顏淡奔到書房門口,隻見趙桓欽側對著門口靠在桌邊,掂著兩根粗粗的木棍,芒鬼則埋著頭站在一邊倒茶。她忍著一身雞皮疙瘩,溫溫軟軟地喚道:“相公……”

    芒鬼手一抖,茶杯咣當一聲倒了,茶水灑了一桌。

    顏淡踏進門檻,繼續溫婉開口:“相公,你看今日天氣晴好,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趙桓欽捏著那兩根粗木棍,眼望窗外:“今日是陰天。”

    “陰天涼爽,其實比晴好更舒適些的。”

    他沉吟片刻,將手上木棍遞給芒鬼,徑自走到顏淡身邊,頷道:“既然夫人的興致這般好,我自然也不會掃興。”待他走近之時,顏淡便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她抬手挽住對方的右臂,順手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相公,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出去走走了罷?”

    趙桓欽眉心直跳,露出一臉忍耐的笑容:“夫人說得是。”

    顏淡疾走兩步,將他的手臂往前麵一帶,回微微笑道:“你也知道,我犯起病來就腦筋不怎麽清楚……”對方的臉色白了白,還是笑著的:“這沒大礙的。”顏淡初時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此刻見他這種臉色,便知道他是有傷在身,更是變本加厲,牽著他的手臂左晃右搖:“算起來,我們成親有多少年了?”

    趙桓欽本想抽回手,卻不想被對方死死地抓著,嘴角抽了抽:“近廿年了。”

    顏淡哦了一聲,突然佯作摔倒,一手抓著他的右臂,另一手環過他的肩,還重重地撕扯了一下。趙桓欽臉色煞白,扯著嘴角似笑又沒笑:“夫人小心。”顏淡將手背在身後,隻覺得手心濕漉漉的一片,柔聲道:“相公,你的臉色好生難看,不如過幾日再陪我出來逛?”

    任是泥人也是有性子的,顏淡很懂得見好就收。

    何況趙桓欽身上的傷不輕,也虧得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衫,便是傷口滲血也看不出來。顏淡看著他步履匆匆走進書房,顧自在院子裏走了一圈,隻見芒鬼拿著兩根粗木棍迎麵過來,輕聲道了聲“夫人”又離開了。

    顏淡很納悶,這兩根粗木棍到底有什麽特別的,怎的一早便見著兩回?

    待到了傍晚時分,鬼鎮上多了好些鬼差走動,挨家挨戶地敲門察看。顏淡思忖著昨夜破了結界出去的很有可能就是趙桓欽,否則他這一身傷是怎麽來的?可是她昨夜也明明瞧見趙桓欽出來應門的,如果中途匆匆趕回來,萬一正在外麵撞上鬼差,這風險未免擔得太大了。

    顏淡在屋子裏正走到第十趟的時候,突然一個激靈:那兩根木棍,芒鬼,昨晚的情形……這些串在一塊兒,竟然讓她想到了一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為什麽會被困在這裏,她為什麽莫名其妙成了趙夫人,她的容貌為什麽會改變,和昨夜那個趙桓欽,其實都是一個道理。昨夜出來應門的很可能不是趙桓欽,而是易容扮成他的芒鬼,那根木棍想來也是讓她的身形能和趙桓欽一般高。

    而她現在這個模樣,想來也是被高明手段易容了。

    這兩人在鬼鎮,根本就是有所圖謀。她不過是湊巧撞進來,用來掩人耳目的罷了。如果中間出了岔子——就像昨晚一樣,鬼差便是來察看,也不會覺有人不在。芒鬼從來不和她一起出門,之前千方百計想讓她待在家裏,隻怕從前那個扮成趙夫人的人便是她吧?

    顏淡趴在桌子上,一邊疊著茶杯,一邊自言自語:“還差一點了……再等一等、等一等一定就能脫身了……”

    師尊有一次曾歎息過,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竟然連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都挑不出來,以後沒了為師撐腰隻有餓死的份。顏淡記得那時自己尚小,好不容易爬到石凳上坐穩,笑嘻嘻地向師父撒嬌:“什麽兔崽子,我明明是蓮花崽子。師父你就不要怪罪兔子了嘛……”

    現在想來,並不是誰一生下就什麽都會、什麽都做得好。

    趙桓欽留給她的經曆當真刻骨銘心,想來便是再過幾百年都不會忘記。

    顏淡被他磨了這些日子,自覺得修養不止是好了那麽一點,簡直有如脫胎換骨,尤其是瞧見他一麵擺出一臉的情深意重,一麵嘴角微抽的模樣,真是心緒大好。

    從前時候,她還沒想到關節上,時常以為是自己誤會了趙桓欽,現在看來,卻覺得對方還是有破綻可循。她之前問過他們成親多少年了,趙桓欽說有二十年,若真是二十年的夫妻,到了陰曹地府也不離不棄,想來不會連為她順手掖個被角的習慣都沒有。

    趙桓欽本來就生得一副涼薄相,這般裝模作樣想來也不是一個好人。可顏淡卻覺得芒鬼很好,乖巧羞怯,怎麽偏偏就和趙桓欽湊在一起?

    本來憑著她的本事,想要在趙桓欽手心裏翻出什麽動靜來,簡直是難上加難,可現在他不但受了傷,鬼鎮上還加派了人手把守,形勢反而變得對她有利了。

    如此待到第五日上入夜時分,房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響,顏淡骨碌一下從床上翻下來,立刻推門出去看,隻見趙桓欽臉色煞白地扶著外麵的花壇,身子搖搖欲墜。一大片鮮血正從前襟滲出來,幾乎把他身上的衣衫都染紅了。

    顏淡瞧著他訝然道:“相公,你怎的弄成這樣?你流了這麽多血,是誰傷得你?我去找大夫來!”她走出兩步,又回頭道:“看我這記性,這裏是鬼鎮,哪裏來的大夫,我去找鬼差大人們過來瞧瞧。”

    趙桓欽扶著花壇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裝夠了沒有?”

    顏淡繞著他走了一圈,柔聲道:“相公,你這是怎麽了?你從前說話可不是這麽凶的……”十年風水輪流轉,難得輪到她占到上風,怎麽也要奚落他一頓的:“你看你,臉色這麽難看,這裏沒大夫,我便想請鬼差大人幫幫忙,這又有什麽不對的?”

    她話音剛落,隻聽一陣腳步聲匆匆奔來,芒鬼輕手輕腳地將趙桓欽扶起,連聲問:“先生,你、你怎麽會傷成這樣的?”

    趙桓欽推開她的手,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馬上把這件袍子燒了,門口的血跡我已經擦過了,你等下再去看看。”

    芒鬼抱著染血的外袍,像是要哭出來似的,突然走到顏淡麵前,徑自跪了下來:“求求你,這回一定要幫先生一次!”

    顏淡讓開了身子,慢慢皺起眉:“我為何要幫你們?之前我請你幫我的時候,你可是沒有透出半點口風。何況,就算我幫了你們,也是什麽好處都沒有,這種事我怎麽會做?”

    趙桓欽捂著胸口的傷,輕輕咳嗽兩聲,突然向著芒鬼道:“你去把事情收拾妥當了。”芒鬼抱著那件染著血的外袍匆匆走了,他才緩緩轉向顏淡:“你應是想離開幽冥地府罷,我有辦法。”

    顏淡冷冷地道:“你覺得我會相信你?”

    “共患難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敵人卻未必不會變成同伴,”趙桓欽神色冷靜淡漠,“縱然你揭穿了我也是得不到半點好處,哪賺哪賠,你不妨自己想一想。”

    顏淡聽見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此情此景根本就由不得她慢慢想:“好,你說我就照辦。”

    趙桓欽腳步踉蹌著從她身邊走過:“進屋來,把門關上,再把梳妝台上的香粉拿過來。”顏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來是想……你這人果真很齷齪。”

    趙桓欽傷得甚重,全憑一口氣支撐著,實在沒力氣應付她:“行了,就你這樣,我還不至於起什麽心思。”

    顏淡大步走過去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輕描淡寫:“都怪我對你起了別的什麽心思,你看,手一癢就打過去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