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鬥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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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星期天的早晨很特別霧氣像是從地裏鑽出來似的飄得到處都是整個下街朦朦朧朧跟一幅水墨畫一樣。我站在房頂上眼睛朝著楊波家的方向看眼前什麽也沒有就像被一張毛玻璃隔著。我媽在我家院子裏的廚房邊站著扯著嗓子喊:“都起床啦吃飯。”我從房頂上跳下來貼著門框泥鰍一般鑽了出去。我媽沒看見我依舊喊我聽見我爸爸在大門口嘟囔:“這小子這幾天跟丟了魂似的怕是有什麽心事呢。”他的口氣怪怪的好象知道了我心裏惦記的是什麽。
我覺自己真的是塊練輕功的材料從我們家到小黃樓三百多米的路程我隻錯了幾下腳就到了汗不出氣不喘腰板兒溜直胸口脹得像是打了氣。在小黃樓對麵的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我提一口氣縱身跳上了背後的台階搓一下眼皮定睛朝楊波家的窗口看去。窗口有個身影一晃我依稀覺那是楊波她穿著那件曾經蓋住我腦袋的黃襯衫馬尾辮悠忽一甩像一麵黑色的旗幟。她看見我了!我跳下來疾步穿過馬路蔽在樓下大門口後麵三兩把將汗衫紮進褲腰跺兩下腳極力讓自己顯得矜持一些邁步站到了門口。那條流浪狗溜達到我的腳下抻著脖子嗅我的腳兩下不滿地閃到了一邊。我這才覺我的鞋裂了一個大口子一隻大腳趾鑽出腦袋硬生生地戳向前方我慌忙甩一下腳讓褲子遮住它。這樣我就不能叉開腿站立了隻好取一個稍息姿勢別別扭扭地杵在那裏。我想旁邊要是有棵樹就好了我可以將肩膀倚到樹上一手叉腰一手捂住胸口那隻鞋子沒破的腳可以打幾下拍子然後我就可以像吊嗓子那樣咿呀咿呀地裝戲子了。
說到裝戲子我就想到了林寶寶的媽林媽媽就喜歡裝戲子。我模糊記得十幾年前她就在這裏裝過戲子。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棟漂亮的樓房是一片牆頭上滿是茅草的磚石房磚石房的前麵有一個戲台子戲台子是用土壘起來的四周長滿茅草草叢裏不時有指甲大的花兒露出來。隔上月兒半載戲台上就架起幾根竹竿晚上就有電影看了什麽《地道戰》《地雷戰》《賣花姑娘》《火車司機的兒子》……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燙著大花卷兒頭的女特務她們一律**高聳蜂腰肥臀常常讓我想入非非覺得她們一定很風騷比林寶寶她媽還風騷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老婆。看電影對我們來說就跟過年差不多過年的時候有人在上麵唱樣板戲一個個描畫得跟年畫一般。那時候沒什麽年畫牆上貼的全是樣板戲裏的人物林寶寶她媽就跟年畫裏的李鐵梅一樣漂亮隻不過她的脖子上掛了兩隻破鞋髒忽忽的就像兩截烤地瓜。
記得那天她彎著腰站在戲台子上兩隻破鞋搭拉在她的脖子下麵風一吹悠悠地晃似乎有臭味飄出來。
她從早晨就站在那裏傍晚她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站著背後是一片夕陽她好像是睡著了。
看熱鬧的人中午就散去了她的身邊什麽也沒有茅草被風吹倒了狗爪子似的伸向她。
王老八舉著一根棍子挑下她的破鞋說聲“家去吧”就走了她直接坐到了那片茅草裏。
林寶寶的爸爸拉著林誌揚來了站在台子下看她她抬起憋得像餿饅頭的臉對著天說:“我是梅蘭芳我會唱戲我要唱貴妃醉酒……”林寶寶的爸爸說你唱吧你不怕把咱們家的人都唱死你就唱。林寶寶的媽就唱:“奶奶你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林寶寶的爸爸說人家梅蘭芳還唱過這個?你連梅蘭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林寶寶她媽不唱了她說:“老林我累了我要吃肉包子一頓吃仨。”林寶寶的爸爸從腰後麵摸出一個紙包遞給她一個人走了。那個紙包裏包著一個抹了豬油的饅頭林寶寶的媽沒吃遞給了林誌揚。
傳說那天鬥破鞋不是因為林媽媽的破鞋問題是因為她偷廠裏的線手套給林誌揚織了一件毛衣。
我媽也從廠裏往家帶手套可是我媽沒有被拉到戲台子上掛破鞋因為我家被扒過房子算是照顧我家。
沒掛手套而是掛破鞋是因為林媽媽勾搭她徒弟的原因破鞋是王老八讓掛的王老八那時候是街道革委會主任。
那時候大家都喜歡看鬥破鞋的下街老前輩級別的破鞋都“收山”了就鬥新一代的破鞋玩兒。
後來林媽媽就經常自己爬上戲台裝戲子依舊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再後來她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就跟火化了似的。大人們說她走了以後她的徒弟就瘋了整天光著兩片沒有幾兩肉的屁股在街上跑見了女人就喊:“你媽逼你媽逼……”最後那句“你媽逼”喊到一半就被一輛卡車卷進了車輪子底下。我十幾歲的時候幫林誌揚打過一架原因是一個同學笑嘻嘻地對他說“你媽逼”。我們倆把那個同學打得鼻青臉腫那個同學哭著回家了從那以後林誌揚就有了一個外號——你媽逼的。想到這裏我笑了我得有好幾年沒喊林誌揚“你媽逼的”了。
“大寬可找到你了!”我這裏正踮著腳笑林誌揚從後麵衝了過來“你站這裏幹什麽?”
“哈你媽逼的正想你呢”我回了一下頭大喇叭褲衝他一掃“你怎麽來了?”
“來找你!”林誌揚一把拽了我個趔趄“快我看見了爛木頭!”
“**他早不來晚不來……”
“別嘮叨啦”林誌揚扯著我就跑“他們來了七八個人就在你們家附近晃蕩!”
“什麽意思?”我回頭望了楊波家的方向一眼一把將他推到了大門後麵。
林誌揚的臉黃得像是塗了一層屎上下牙碰得“得得”響:“這下子麻煩大啦!你猜他帶了誰來?大有!就是我以前對你說過的住在海運廣場那邊的那個老混子……還有金高這我也說過的很猛的人啊。大寬你得理解我……剛才我沒敢靠前我怕我直接被他們撂在那裏……”我顧不得多想了撒腿就往馬路對過跑楊波的影子在我的眼角邊一閃。
林誌揚尾巴似的拖在我的後麵不停地嘮叨:“大有很猛啊大有很猛啊……當年他一個人扛著把鍘刀追殺彭家二虎那幫人砍出一路血來。真沒想到他跟鳳三是一條線上的聽說他跟鳳三是拜過把子的兄弟。還有金高這個混蛋他一直跟在大有的身邊下手比大有還狠。我聽人說他現在跟南市一個外號叫蝴蝶的夥計在一起混誰都不怕逮誰滅誰沒個阻攔……”我一路狂奔根本聽不見他在嘮叨什麽腦海裏全是我哥哥的影子我看見哥被人用鍘刀砍翻在地血光四濺。
我倆剛衝進我家的那條胡同就看見了家冠家冠趴在牆頭上往我家的方向踅摸。
我站住衝林誌揚一偏腦袋:“把他拉下來。”
林誌揚剛要過去拉家冠家冠就出溜了下來萎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我揀了一塊石頭拿在手裏站在他的頭頂上問:“你看見什麽了?”
家冠猛一抬頭忽地站了起來:“二哥我看見爛木頭了!他帶著一幫人在你們家門口指點了好長時間……後來他一個人走了一個老青年進了你們家。”趴上牆頭瞄了一眼跳下來接著說“還有幾個小子在你們家門口蹲著呢。那個大個子我見過叫金高我經常看見他在廣場‘拉闊背’(端著架子晃蕩)家是武勝街的我一個哥們兒跟他住一個大院。二哥你先別過去那幫人肯定是來找事兒的你過去一定吃虧。”我把他拉到後麵扒著牆頭看了我家門口一眼。果然有幾個光著膀子的家夥蹲在那裏抽煙臉繃著看不出表情。我轉回頭盯著家冠看了一會兒開口說:“你怎麽知道這邊來了人?”
家冠說:“斜眼兒讓我來找一哥我就來了。斜眼兒幫一哥做了個炒栗子的爐子讓他過去看看……”
我搖搖手不讓他說了:“你馬上去喊王東過來讓他多帶幾個人快去。”
家冠撞開林誌揚一下子竄沒影了。
林誌揚哼了一聲:“這小子怎麽回事兒?哪裏熱鬧他出現在哪裏。大寬咱們直接過去‘開砸’還是再等一會兒?”我掂了掂手裏的石頭示意他蹲到地上:“不著急。我估摸他們不是來打架的要是來打架爛木頭直接就帶著人衝進我家去了。爛木頭走了大有進了我家……你猜這是什麽意思?我覺得這是來講和的。鳳三不是已經進去了嗎?大有是個老江湖他不可能在這個當口來找我哥的麻煩……”話音未落胡同裏就傳出我哥的一聲大吼:“都給我滾!告訴你這事兒沒完誰來都不好使!”我下意識地跳起來翻身越過牆頭直接衝向了那幫人一舉手才知道手裏的石頭不知什麽時候掉了。
我哥用手上提著的汗衫衝我一揮:“這兒沒你什麽事兒回去!”
旁邊站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擋了他一下歪著腦袋笑:“兄弟脾氣這麽暴躁可不好。”
我哥衝他揚了揚下巴:“有哥我跟你不熟悉你還是回去吧等鳳三出來我跟他直接說話。”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大有?我禁不住將自己的眼睛盯上了他滿是傷疤的臉。盡管他的臉上看不到那些傳說中的煞氣但當他把微閉著的眼睛一睜時我還是感到了一股秋風肅殺。大有收回看著我的目光半張著嘴巴左右看了看垂下頭猛地一甩斜著眼睛看我哥:“那好那就等他出來親自跟你對話。不過你記住了我不是來求情的也不是為了鳳三是木頭求我來的。我還是那句話石頭不是爛木頭砸的。好了我回去了。你不要對我有什麽成見我跟孫朝陽的關係也不錯我希望咱們以後別總是別扭著那樣很沒意思。”我哥咬著牙話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也請你記住一句話下街這個地方我說了算誰也別想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想三想四誰要是那麽想了麻煩你告訴他結果就是一個死。”
大有一邊嘴角翹著一邊嘴角撅著一個煙頭淡然一笑:“那是大家都明白不過說話不要那麽狂氣。”
我哥哥甩一下汗衫轉身往門裏走:“到此為止。”
一直蹲在對麵的一個渾身腱子肉的大個子忽地站了起來:“別走呀話還沒說完呢。”
我哥回了一下頭:“你有那個級別跟我說話嗎?”
大個子一把拽開大有硬硬地站在我哥哥對麵:“我覺得我有。”
我哥微微抬了抬下巴:“來先跟哥哥過過碼頭。”
“金高。”大個子支一下鼻孔慢條斯理地說。
“哦金高啊”我哥哥皺一下眉頭笑了“聽說過你可以走了。”
“大金”大有伸出胳膊擋住正要往前挪步的金高隨手關了門“別這樣張毅這是誤會了。”
“別跟我裝”金高退回來把手一甩“誰大誰小那還得扔碗裏滾滾看。”
大有把身子倚在牆上有些沮喪地撲拉兩把頭皮搖搖頭把臉轉向了我:“你是張毅的弟弟吧?”沒等我說話金高衝我晃了過來:“你來幹什麽?打我?”我笑了笑:“我沒那麽想回來吃飯呢。”金高上下打量我一眼悻悻地橫了一下脖子:“怎麽下街的夥計都這樣?跟他媽吃了槍藥似的土包子。”這話讓我很是不爽剛想戕他一句林誌揚拉我一把衝金高點了點頭:“金哥我認識你我是揚揚。”金高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賣襪子的?好嘛這德行”把大有從牆邊拽過來摟著他的肩膀轉身就走“有哥拉倒吧以後咱們不來了這都什麽素質?”大有衝我回頭一笑:“回去跟你哥說有時間過去找我玩兒我一般都在家。”走出去好幾步我聽見金高在嘟囔:“真沒勁你說你一個大哥級別的為了個**鳳三掉這個架幹什麽嘛。”林誌揚跟了一句:“有哥金哥千萬別想多了一哥剛出來什麽潮水現在還不摸擔待著點兒啊。”
我抬腳踹在他的屁股上:“你媽逼的胡說什麽?還要不要造型了?”
林誌揚摸一把屁股一眼瞄準了我的腳:“喲嗬?破鞋?”
我收回腳沒接這個茬兒:“要不別人都瞧不起你呢我哥的這點兒麵子一下子又讓你給丟光了。”
林誌揚捏著下巴自言自語:“我明白了‘街裏’的這幫孫子‘尿’了讓‘嚴打’給嚇著了怕折騰進去呢。”
我覺得他說得似乎在理剛才這幫家夥一個個都挺陰森的一般不會這麽軟和。
林誌揚緊著嗓子說:“快了快了都快了啊……大搜捕已經開始了。”
我知道大搜捕已經開始了這幾天街上的警車咿裏哇啦亂叫跟池塘裏的蛤蟆似的下街這邊稍微有點兒毛病的年輕人都被抓起來了前幾天警察還找過王東調查他以前去火車站偷東西的事情差點兒沒回來。林誌揚嚇得不輕除了賣襪子偶爾去他姐姐飯店幫忙以外基本上不敢在街上瞎晃悠了。我說:“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敢鬧事兒了怕抓進去?”
林誌揚的眼睛沒有目標地亂晃:“是啊……大寬我估計我也快了就這幾天。”
我笑道:“別吹啦就你這樣的‘小拾草’還抓你?你以為你是個人物?”
林誌揚的眼睛躲閃了一下:“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蘭斜眼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你別看揚揚整天往你哥那邊靠他心裏想的是什麽誰都不知道。我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蘭斜眼說那天我跟麻三兒一起喝酒麻三兒說去年揚揚在鳳三那邊幹過一陣兩個人很熱乎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他不去鳳三那邊了不過私底下還有聯係。我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哥我哥說我知道他那是沒有辦法鳳三在關鍵時刻幫過他現在我出來了他自然偏向我。然後就不讓我說了。我記得林誌揚有一陣不在下街玩聽說他跟市裏的幾個混子打得火熱突然有那麽一陣回來了長頭剪了喇叭褲也換成了直筒褲老實得像隻病貓。我估計這家夥是在外麵惹了什麽事情不然依照他的脾氣是不會那麽老實的。我笑了笑:“你跟他們也差不多都是驚弓之鳥。”
林誌揚咧咧嘴想笑又沒笑出來探手抓了一把牆頭上的茅草一下一下地甩:“是啊我是應該找個地方躲一躲了這樣下去早晚得進去吃‘二兩半’……”回頭瞄了胡同口一眼訕訕地搖了搖頭“剛才那幫孫子也太狂妄了尤其是金高他仗著點兒什麽?老子混的時候他還沒紮出毛兒來呢媽的再‘慌慌’我滅了他。”我拉他往外走了幾步小聲說:“我也覺得這個混蛋挺‘慌慌’的剛才還跟我哥裝呢有機會咱哥兒倆弄他一家夥?”林誌揚皺了一下眉頭:“別這麽想不值得這事兒一哥心裏有數咱們都應該聽一哥的。”我推了他一把:“哈我這是化驗化驗你呢我可沒那麽想。”
剛走出胡同迎麵跑過來氣喘籲籲的王東:“大寬那幫孫子走了沒有?”
我說走了沒打起來他們不是來打架的。
王東甩著一頭汗水一驚一乍地說:“不是來打架的?剛才他們還把胖子踹了一腳呢。媽的胖子也太窩囊了一腳踹在地上連個屁都沒敢放……”王東喘口氣繼續說“剛才我正在家裏吃飯家冠就衝了進來說爛木頭領著一幫人在你們家門口轉悠。我怕我媽擔心先把他支走了就去找胖子讓他先召集兄弟們過來看看。誰知道我剛安頓好我媽胖子就一身灰土的來了哭唧唧地說剛才他在路上碰見那幫人了裏麵有個夥計他認識想上前打個招呼結果直接被一個大個子踹倒了那個大個子還要上來踢他他跑了……”我問:“家冠呢?”王東說:“那個小混蛋頂什麽用?老早就沒影了。”“你提著把刀幹什麽?”林誌揚劈手奪過王東手裏的一把菜刀順手插到自己的後腰上“歸我了我姐姐那邊正缺這個。”
王東過去搶菜刀:“拿來拿來我家就這一把給你了我家用什麽?”
兩個人正在拉扯家冠喪家犬似的一頭紮了過來:“二哥他們人呢?”
我說走了你也走吧這裏沒你什麽事兒。
家冠舒一口氣來回看了兩眼嘿嘿一笑:“二哥剛才我看見楊波了他跟那個傻逼青年走了。”
怎麽回事兒?不是說好一起吃飯的嗎?我的胸口驀地一堵:“哪個青年?西真?”
“對那個傻逼青年就叫西真”家冠笑得像個漢奸“二哥你可真能沉得住氣好歹買了掛爆竹讓人家給點了冤不冤啊你?”我猛地蹬了他一腳:“滾蛋!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哪來那麽多廢話?告訴我你看準確了?”家冠抱著腿不停地跳:“幫你說好話你還打我……看準了就在小黃樓的樓下。西真騎著嶄新的二六車子刷地停在她的旁邊兩個人沒說幾句話楊波就上了人家的車子還是叉開腿坐著的真**難看。二哥前幾天我就跟你說過幹脆廢了傻逼青年拉倒跟他講什麽仁義道德?依著我我早就騸了逼養的了。”我感覺自己的血全都凝固了牙齒幾乎咬碎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眼前什麽也沒有全是西真和楊波的影子我看見楊波叉開腿坐在西真的車子後麵風一般地閃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小黃樓那邊的隻知道自己像一頭丟了獵物的獅子瞪著那扇熟悉的窗戶大口地喘氣。
大霧已經散盡黃澄澄的陽光鋪天蓋地歌聲塞滿了我的腦子:“一朵紅花向陽開貧下中農幹起來……”
幹起來?我他媽跟誰幹起來?我困獸一般繞著一棵樹轉感覺自己就像一包炸藥即將爆炸然後四分五裂。
我停下腳步用腦袋拚命地撞樹樹上掉下來的灰塵鑽進了我的眼睛疼陽光刺向我的臉眼淚就出來了。我偎著樹幹坐下來呆呆地望著那扇窗戶盼望著奇跡能夠再次出現期望楊波打開窗戶站在那裏晾那件黃色的襯衫期望她像往日那樣在霧氣散盡的早晨邁著輕盈的步子甩著漆黑油亮的馬尾辮風一般從小黃樓的大門口出來然後讓我尾隨著她慢慢消失在去學校的那條小路上。這時候我聽見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很單調像心跳像小時候我媽拍我睡覺像我跑步時的腳步聲咕咚、咕咚。這些聲音是從腦子裏出來的就像顱骨沿著骨縫一點一點裂開互相摩擦著似的楊波、楊波、楊波、楊波……聲音越來越大節奏越來越快我聽見我在念叨楊波、楊波、楊波……
“殺人啦——”一陣淒厲的喊叫從背後傳了過來我回頭一看一群人蜂擁撲向我家的方向。
“二哥二哥!”家冠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我感覺他跑得很慢就跟電影裏的慢鏡頭一般。
“你怎麽還在這裏‘上神’?”慢鏡頭一下子恢複了正常家冠在搖晃我的肩膀“出人命啦!”
我猛然想起我跑過來的時候王東跟林誌揚在搶那把菜刀莫非是他們兩個打起來了?
這個懷疑並非空穴來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們兩家不和屬於“世仇”。
我媽說大喇叭整天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時候他們那個工廠要在下街戲台子上開一個萬人批鬥大會廠裏的造反派們已經找到了地主、資本家、反革命也找到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流氓打手就是差一個妓女了要拉林誌揚他奶奶去。林誌揚他奶奶走不動路需要板車拉著站到台子上也需要兩個漢子架著台風不佳。出於人道考慮他們就讓林誌揚他媽去了沒掛破鞋隻是剃了個陰陽頭掛了一個寫著“妓女分子某某某”的牌子。批鬥會結束以後林誌揚他媽賴在台子上不走問她她就說廠裏憑著真婊子不鬥鬥她這個婊子的兒媳婦她不服氣。問她誰是真婊子?她說番瓜包。
番瓜包是王東的媽。據說58年的時候王東他媽從河南要飯來了這裏。那時候王東他爹已經快五十歲了打著光棍。一看下街來了個大姑娘就把她領回了家三個番瓜包子打了她雖說全家老小挨了餓可畢竟人家最終成了老王家的媳婦。她長得很醜像李逵。王東的爸爸更醜像李逵的哥哥。王東上麵的兩個哥哥都像李逵。王東在他們家算是一個異類不醜應該算是很漂亮像西門慶。這樣街麵上就傳言王東不是王家的種兒番瓜包偷漢子是個婊子。番瓜包到底是不是個婊子誰也不知道因為找遍了下街也找不出哪個人長得像西門慶也就是說王東的根兒到底在哪裏是個未知數。
林誌揚他媽過足了嘴癮剛回家番瓜包就打上門來了一醜一俊一胖一瘦二位巾幗就戰成了一團。我媽說那天整個下街雞飛狗跳揪下來的頭滿街飄就像下著一場黑雪。大人打孩子們也沒閑著骨碌骨碌滿街滾。兩家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起初指指戳戳地對罵後來雙雙不見了。大戰結束之後老婆孩子們在小樹林裏找到了他們倆混蛋在喝酒“哥倆好、五魁”的劃拳聲此起彼伏。街上人說這倆混帳東西在廠裏是師徒關鍵時刻抹不開麵子幹脆不打了裝糊塗。後來盡管孩子們還在一起玩耍兩家的大人就不說話了兩家的爹師徒還是師徒隻是再也沒在一起“哥倆好”過。
我一路飛奔一路想肯定是王東把林誌揚給砍了他以前說過別看我跟揚揚平常有說有笑心裏想什麽自己都明白現在我給他麵子那是因為他比我大幾歲還是鄰居他再拿我當小孩使早晚讓他好看。王東這家夥打人可夠很的有一次我們去小灣碼頭釣魚因為占地方跟人吵吵了就句他抓起馬紮就把那個人給砸倒了那個人躺在地上告饒他不答應蹲在人家的頭頂上繼續砸直到那個人不能動彈了為止。我倆往回跑的路上他說打人就應該這樣一次性砸“挺”。
跑到蘭斜眼家的那條胡同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等家冠追上來我問:“打死誰了?”
家冠吼吼地喘氣手指對著我家的方向一個勁地哆嗦:“死了死了……大個子金金高。”
金高?他不是已經走了嗎?他那麽威猛的一個人誰那麽牛能把他給打死?
我避開幾個往前湧的人一把將家冠拉到了胡同裏的一個草垛後麵:“你說誰死了?”
家冠好歹把氣喘勻和了揪著胸口說:“是金高就是爛木頭領來的那個大個子……剛才你走了胖子從東胡同那邊跑進來了後麵跟著金高。金高追著打他……揚揚上去攔他說了沒幾句話揚揚就被他摔倒了然後他就踩著揚揚的脖子讓他喊爺爺。王東過去拉他他把王東也放倒了堆在一起用腳踢腦袋……”“喘口氣慢慢說”我一邊盯著我們家的方向一邊點了一根煙沉聲問“胖子又怎麽惹了他?”家冠說:“誰還來得及問?我都嚇傻了想往你們家跑去找一哥。他看見我想跑追過來把我也踢倒了說誰跑誰死。轉回頭去又踢揚揚……這時候王東哥已經翻牆跑了。我還沒看清楚金高就倒下了滿臉是血。我看見揚揚舉著一把菜刀剁金高的腦袋一剁一溜血一陣就剁沒氣了我估計他真的死了。”
完了!我感覺腦子一下子空了……林誌揚這下子麻煩大啦狗急跳牆可這牆跳得也太有“實力”了。
林誌揚肯定是完蛋了不說警察抓你就是金高的兄弟也放不過你了。
我摔了煙頭猛地一推家冠:“你趕緊去找王東讓他來我家!”
說完我箭步往我們家的胡同方向跑去。
剛衝到胡同口就看見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架著滿身血汙的金高走了出來。
他沒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憋在毛孔裏的冷汗一下子全出來了。
“哎別動我啊誰動我我跟誰急啊”我哥在金高的後麵跟幾個警察在拉扯“我可什麽也沒看見你們這麽對待一個失足青年可是違反政策的。”他的口氣有些無賴像是在說相聲。那幾個警察的臉色蒼白不知道應該抓住我哥的胳膊還是應該放開他前後挪腳類似在跳踢踏舞。我哥看見擠進來的我衝我一笑:“你看看他們這是什麽態度?你可以作證剛才我在這裏沒有?”王東從側麵擠過來一把拽開我哥身邊的一個警察:“別動手啊領導他根本就不在這裏剛才我在這裏我什麽都看見了你們問我好了。”警察就勢扭住他三兩把將他推進了人群後麵的一輛警車。我哥衝警車笑了笑剛要轉身回家一個中年警察從車上下來衝他一招手:“張毅你也得來一下有別的事情問你。”
我沒顧得上看我哥隨著人群湧到了警車旁邊的一輛破得像牛車的救護車旁邊。
金高已經被抬上了救護車車門嘭的一聲關上了隨著一陣唏噓一路遠去。
我這才轉過頭來找我哥他已經微笑著跟在王東的後麵上了警車寬闊的背影在人縫裏一晃。
蘭斜眼站在警車邊嘴張得老大嘴唇之間有連綿不斷的唾沫絲連接他的身邊站著可智和西真。
人群仿佛在一刹那散開了四周沒有一絲風地上腳印雜亂零星的冰棍紙直挺挺地躺著。
楊波就站在那些冰棍紙上麵站在幾個麵色蒼白的男人旁邊我的腦子裏一下子泛出嬌美這個詞。(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