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從此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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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偏偏真當青旒嬌美容顏在前,不需巧笑倩兮,饒是奚羽腹中有萬種火氣,也立下發作不得。
    更何況兩人現在肩並肩坐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酒樓橫梁上同仇敵愾的時候,小姑娘隻是好心,也從來不曾像那些俗人白眼看待他,所以奚羽怔了一怔,暗歎了一口氣,搖頭說道:“沒有,我沒生你的氣。”
    信你才有鬼。
    青旒小姑娘翻了個白眼,心裏犯嘀咕,聲音拉得老長,“哦——”
    隻是高噘櫻桃小嘴可以掛上一個油壺的樣子,怎麽看也不像什麽大家閨秀。
    “你那天突然調頭回酒樓幹嘛啦?”
    青旒這樣一問,竟是知道奚羽那天的行蹤,想來那天是跟在了後麵,隻是沒被自己沒發覺罷了,當下微覺詫異,但還是一五一十說道:“把恩人的金元寶討回來,給那對爺孫倆了。”
    “哦。”她點點頭,大抵也猜出來了。
    奚羽說完那句話後,就陷入了沉默,仿佛在思量著什麽。
    青旒再捅捅他的胳膊,好奇道:“你成天揣著根爛鐵幹什麽,不嫌重嗎?”
    奚羽見她將目光移到自己腰間,這根那日溪穀裏隨手撿來的黑鐵事物顯然模樣醜極,磕磣得很,就和他一個山野小子一樣,放在那裏都不受人看重。
    實在拿不出手,為免丟人現眼,奚羽挪了挪身子擋住青旒的目光,擱在屁股後頭,嘴上有些不好意思道:“防身用的。”聲音低若蚊吟,唯恐遭眼前佳人恥笑。
    然而青旒隻是點了點頭,也不知聽清沒,爾後指著奚羽背後,道:“那皮子裏藏的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寶貝嗎,看你天天背著,睡覺也不拿下來。”
    奚羽頓了頓,解下背後的鹿皮,橫放於膝間摸了摸,其實他沒有和任何人說,皮子裏挾裹著的不僅隻是一把削鐵如泥的打鹿刀,除此之外,還有一塊小小的木製靈牌。
    將死人靈位背在背上,豈止是一個晦氣可以形容,十運九衰,老大不吉利,對常人來說難以理喻,也隻有奚羽百無禁忌,毫不在意世俗避諱才會這麽做,這世上誰會害他,他阿爺也不會害他。
    他垂下臉,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道:“是我阿爺。”
    就算同生於一片天地,但其實人與人的喜怒哀樂並不相通,就算你哭到背氣過去,也隻讓他人覺得吵鬧。奚羽原也沒想過和任何人提起,但不知是否壓抑得太久,又或者小姑娘率真無邪,才使得他在這片刻裏卸下心防,打開心扉。
    青旒聞言呆了一下,這皮子裏頭明明是長長條條的形狀,分明是件兵刃,看奚羽神色對他來說似乎十分緊要,既是打殺傷生的凶器,卻被嚴嚴實實一絲不漏地包裹起來,絲毫鋒芒不顯,腰上又故意掛著根不起眼的鐵棍混淆視聽,以瞞人耳目,如此這般,她覺得這個同齡人實在奇怪,故而才會有此問。
    卻不想得了個這樣答案,明明也不是骨灰壇子,難道不大的地方真的葬有一位他逝去的親人嗎?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有真打破砂鍋問到底,驀然觸動心事舊憶,眼神突然變得黯淡之極。低頭,不語,一瞬間的失神,小小年紀,倒像是曆經滄桑一般。
    兩個少年男女一時無言以對,樹影婆娑,隨風搖動,忽然一條火紅影子奔將過來,蹭的跳起,口中“嘰嘰”怪叫。
    奚羽認出了來物,心下詫異地望過去,隻見青旒不慌不忙,一把將偷襲的紅影從半空扯了下來,那頑猴似溺水般死命掙紮,拽著根枝葉卻無濟於事,被她抱在麵前捏圓搓扁,飽受欺壓之苦,甚是淒慘,她瞧見那張猴臉上悲憤欲死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把三頭兩頭謀反的小猴抱到懷中,看似警告卻更像愛撫般,屈指輕彈了彈它的腦殼。
    這一笑便把先前的鬱容盡數褪去,白日煌煌之下,一襲水綠身影,刹那令漫山遍野皆無顏色,樹葉縫隙間的瑣碎陽光灑在她的肩頭臉畔、青絲之上,如夢似幻,映出動人心魄的美麗。
    奚羽目為之所奪,竟是心旌搖曳,不能自持,不知何時,已是癡了。
    青旒笑了一陣,發現奚羽正呆呆地盯著她看,摸著懷裏小猴的腦袋,抬起下巴,居然也全無一般女兒家羞羞答答的扭捏模樣,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徑直朝他問道:“我好看嗎?”
    在那兩息裏,她眼光中的神色難以捉摸,看他也不像在看他,似喜似嗔,似情意真摯,又似黯然神傷,淒惻哀婉,變了千回,裏頭居然有百種味道,不一而論。
    奚羽隻道是她在拿自己打趣,有種做賊被當場捉住的感覺,嚇了一跳,掩耳盜鈴般猛地把頭扭到一旁,大是窘迫難言,心髒在胸腹中突突狂跳,兩耳好像都能聽到那撲通、撲通的聲音,但竟是神馳目眩,恍若著魔中邪也似的,鬼使神差,又禁不住斜眼偷偷望過去。
    這當口卻是被抓了個正著,在少女如水般的眼波流轉之下登時有種無所遁形之感,他結結巴巴,目光遊移不定,雙手竟不知放在那裏是好。
    “呃……我,你,好看!”
    話一出口,奚羽自己倒是先呆住了,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和年歲相仿的女子說過這樣大膽的話語,頓時一股說不明的奇異滋味襲上心頭。他性格中有著叛逆不經的部分,向來不願循規蹈矩,本來有些氣不過自己的不爭氣和她得意的樣子,想要反駁,可偏偏話到嘴裏,卻忠於了真實的心意,再改口已是來不及。
    青旒不覺有它,抿嘴而笑,“呆子,你倒是老實。”
    忽然聽見花發老者招呼過去吃糕點後,青旒便歡天喜地地抱著小猴走開了,那猴兒臨行前還呲牙咧嘴,似在威脅,卻做給了瞎子看,奚羽眼裏隻有那個身影,待她走遠,臉上發燒的感覺才漸漸褪去,心底莫名一陣沮喪失落,於是搖了搖頭,拋開那些雜念,雙手枕在腦後,準備小眯一會。
    期間,奚羽耳一動,聽到腳步聲,睜開眼一看,是花發老者朝這邊走了過來,忙不迭起身迎接。
    若不是這位老者應允了奚羽可以跟著他們,那現在奚羽還不知道自己會該身在何處,是以天下蒼茫,或許可能窮極一生,皓首白頭,也遍尋仙門而不入吧,更不談路途凶險,天災人禍了,凶多吉少,怎是一個“難”字可道得完。
    花發老者身材矮小幹癟,鶴發童顏,相貌倒沒甚稱得上出奇的地方,雖是常常雙手攏進袖口裏,作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但偶爾眼皮眨動間泄露出的精光卻是炯炯有神,奚羽聞一知十,一竅通時百竅通,阿大既有如斯神通,自然也不敢小覷當他是凡俗的老邁之人。
    花發老者見奚羽恭謹非常,起身就要深深一揖,搖搖手,示意他不必拘禮,遞過一包香氣撲鼻的糕點到他手裏。
    奚羽雙手接了過來,自然知道是什麽,雖是青旒吩咐叮囑,卻是經他的手買回來的,千挑萬選才按著小姑娘的口味購置的老字號桂花糕,不過這時長輩在,他哪裏敢沒大沒小當麵就打開來吃,有些坐立不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花發老者見狀,擺了擺手,道:“但吃無妨,我平生最不喜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規矩。”說著,自己撚了一塊來吃了,嘴巴一張一合,胡子翕動。
    奚羽隻好聽命,從紙包裏拿起一塊糕放到嘴裏,他心思通透,當下問道:“老丈找我有什麽事嗎?”
    花發老者目露訝色,而後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那玉麵火猴天性頑劣,青旒也是如此,被慣壞了,實則並無惡意,如有冒犯,你也不要太生氣。”
    原本換奚羽想來,花發老者是來詢問他出身以及為何要去那旁人聽都沒聽過的“荒古聖洲”的,畢竟自己的來曆不清不楚,可沒想到是為此事而來。
    這要是青旒來說,他還可以平常心回之,但要人家不知大出他幾輪的老輩親自特地前來告罪,卻是折煞了他奚羽。
    奚羽一時咽得急了,嗆到臉通紅,咳了幾聲,趕忙搖頭擺手道:“您說哪裏的話,不生氣……不生氣。”話也含糊不清,直急得額頭冒汗。
    花發老者莞爾,伸手拍了兩下,幫他順了順氣,繼續道:“還有阿大就是那個脾氣,他年少時生了場大病,害了口吃,講話不太利索,所以此後好了也有些自閉,不太愛開口,隻偶爾和我這糟老頭子說兩句話,你不要見怪就好。”
    “呆會兒吃完了,便就趕路吧。”
    奚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微一錯愕,恍然大悟,剛想再回兩句“不見怪,不見怪”,聽到花發老者離去前的話後,忙在他的背後應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