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杏子林

字數:3819   加入書籤

A+A-


    奚羽一個失足,摔進了黑暗的泥沼裏,像溺水的人一樣,瞬間感到了窒息,他奮力大張口鼻,冰冷的水霎時倒灌進去,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啊啊”的卻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叫喊。
    “閉上眼,不要看,不要聽。”花發老者的聲音響起。
    奚羽如夢初醒,乖乖依言照做,才好過了不少,說來也怪,在他不再掙紮之後,那股憋悶難受的感覺反倒消失了。
    仿佛隻是匆匆的一瞬間,又好像曆經了十生十世一樣漫長,這趟奇異的旅行的終於結束了。
    等到麵前光明大放的時候,阿大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沒事之後,他才敢睜開眼以看青天,隻是頭頂上的青天卻已然不是他所熟知的那片青天了。
    放眼望去,哪裏有重山和湖泊在,有的隻是天高雲淡,碧潮如傾,阡陌縱橫,蘆葦蕩中野鴨成群,紅掌撥動清波,悠然戲水,不時有大雁白鷺衝天而起,直上九霄。
    蘆花落下紛紛如白絮,風一吹,便如堆銀積雪一般,飄飄揚揚,漸迷人眼。
    奚羽愣愣爬起身來,嘴有些合不攏,隻覺不可思議,他隻知道小舟沉了,睜開眼時就已經鬥轉星移,是另一片天地了,還在震撼失語間,驀地心頭湧上來一陣煩惡暈眩,耳中嗡嗡蜂鳴,鼻下一濕,兩行猩紅的黏稠濃血流了下來。
    他的身軀微微搖晃,被阿大扶住,穩下心神之後,他用征詢的目光看向花發老者,花發老者微微點頭。
    在阿大撐著小舟靠上岸之後,奚羽還有些許不真實之感,用衣袖隨意一抹臉上的穢跡,帶著幾分得償所願的興奮和絲絲忐忑,心潮澎湃,雙腳踏上了這片心係神往、牽腸掛肚的浩土。
    “艱難困苦,踏破鐵鞋,我奚羽終有今日!”
    他閉上眼,張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思緒萬千,再睜開時雙眸雪亮,笑意吟吟,身後片片蘆花落得雪霰也似,隨波逐流去了。
    “勞駕讓讓。”青旒已在他後麵站了許久,聽得他喃喃有詞,驀地冷冷插話道。
    奚羽連忙讓開,臉上好不尷尬,他適才一抒胸襟,正待遐想連篇,暢想那宏圖抱負之際,木愣愣堵在那裏,卻是忘了還有人沒下來。
    青旒瞧見他咧著大嘴傻氣橫秋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絲毫不理會他,帶著獼猴徑直和花發老者他們匯合。
    他們棄舟而走,奚羽踩著腳下土地,恍若做夢一般,感覺自身也沾了點荒古聖洲的靈氣,心中歡欣雀躍溢於言表,走路都有些飄忽欲仙起來,如騰雲駕霧似的,無時不刻不在草上飛,眼睛用不過來,目光所及,山分外清秀,天尤其蔚藍。
    打前頭是一處杏子林,黃澄澄的杏子結了滿樹,顆顆個大渾圓,壓彎了枝頭,十分喜人,但他們一路走來四下並無人家,看來卻是塊無主之地,隻是可惜有些杏子熟透了掉在地上漸爛也無人問津。
    元寶畢竟是猴性,見到此地立馬就走不動道,“吱”的歡鳴一聲,從青旒肩頭躥上樹梢,在林間左蕩右晃,跳來縱去。
    奚羽少見多怪,眼裏所見就連這野杏也比他自家山頭上長的要大上一圈,但擺在這裏,卻也扔在地上沒人來撿,心下咂舌不已,暗道這荒古聖洲果然名不虛傳。
    他走進林子,彎身拾起一顆,黑爛了半邊,把還未發爛的那麵在衣上隨意擦了擦,一口咬下去,頓時雙眼一眯,端的是果香四溢,酸甜生津,隻覺比起今晨元寶給他的那枚多汁果子味道也不遑多讓。
    這樣的美味也該讓恩人他們嚐嚐,奚羽想著蹲在地上又挑撿了些賣相完好的,用上衣兜著,突然頭上一疼,一顆杏子滾落下來,抬頭一看,是元寶見他在撿杏子過來幫忙,抱著他頭上的樹枝一陣搖晃,登時簌簌果落如雨,每當奚羽被砸個正著的時候,它便幸災樂禍地抓耳撓腮,樂不可支。
    奚羽揉揉頭也不氣惱,撿了滿滿一兜,分給阿大老丈他們吃。
    “我自己有手!”
    青旒扶著花發老者,嬌俏一哼,沒有拿奚羽兜裏的,手一招,獼猴兒蹬的一下跳回到她的肩上,把一顆格外飽滿的杏子呈到她的嘴邊。
    杏子林西去兩百步,便是官道,道旁有家茅店,支在路邊一棵大路底下,供南來北往的逆旅之人喝茶充饑、聊天解乏,雖然簡陋,倒也敞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很遠的便可看見一麵土黃泛黑的酒旗迎麵招展。
    日到中天,頗是炎熱,奚羽脫得隻剩一件單衣,卻還是滿頭大汗不住往下流,口中甚是饑渴,雖說兜裏還剩一些杏子,但實在不宜空腹吃太多,否則極是傷人,此時嘴巴裏直泛起苦水來,突然瞅見前麵的攤子,看著很是陰涼,不由眼前一亮。
    心有所動,就聽到花發老者說道:“到前方歇歇腳吧,正好買些吃食。”
    一行四人入座後,花發老者喊道:“店家,來客了。”
    那店家原本偷得浮生半日閑,正頭擱在桌上打盹,忽聽到有客到,一下驚醒,來了精神,將髒兮兮的抹布往肩頭上一搭,換上笑臉,連忙出來招呼。
    “不知幾位爺要吃點什麽啊,不怕老先生笑話,小店除了粗茶和自家釀的土酒外,就隻剩下幾樣下酒的家常小菜,幾位若是不嫌棄,便隻能勞您幾位先對付對付一頓了。”
    那店家給幾人擺好青花大碗,提著茶壺給他們一一倒上,雖是告罪,卻始終笑容可親,穿著青布小褂,打扮十分幹練,不由讓人心生舒服,見阿大身材雄偉,又兼麵紋刺青,腦後拖著根麻繩綁的長辮,不怒自威,也不像來往的過路之人一般多注目害怕,看呆了眼。
    見到此幕,奚羽又心裏尋思到這聖洲之人果然不同凡響,百聞不如一見,連道上一個區區的店家都有不凡之處,心下莫名欣喜,邊想著邊拿起茶碗,也別說,這色澤昏黃的茶水著實清涼解渴,他咕嘟嘟喝了一碗進去,登時上下舒坦,好像這晃晃的日頭也不是那麽難熬了。
    晌午時分難得的微風拂過,吹得樹上枝葉搖動,透下點點碎陽到他的空碗裏,奚羽不禁愜意地長舒了一口氣。
    一邊的花發老者和那店家攀談寒暄,問起:“店家今年年景如何,可再有那螯蟲為害?”言語間透露的意思,竟是舊地重遊。
    那店家詫異了一下,然後恍然笑道:“原來老先生曾來過咱吳地,不過這您就有所不知了,今時不同往日,當年那危害鄉裏之物,已經成了百姓桌上的一道佳肴哩!”
    “哦?”花發老者笑了笑,看了對座的阿大一眼,說道:“願聞其詳。”
    那店家天南地北之人不知接待過多少,極是健談,侃侃而言,原來多年以前,時逢洪澇,吳地百裏的江河溝渠漲潮三尺,把那雙螯八足、橫行霸道的螃蟹都給衝了上來,它們形狀凶惡,又無天敵,還會舉螯蜇人,到了陸上自是稱王稱霸,到處挖洞破土,繁衍極快,一時泛濫成災,一發不可收拾,致使那年莊稼顆粒無收,民不聊生,甚至有許多貧戶走投無路,拖家帶口,離開祖地逃難去了。
    那時有位不知名諱的過路豪俠,一語石破天驚,說這螃蟹能吃,當然誰也不相信,都以為他發了昏胡言瘋語,可沒想到第二天就看到他人坐在田壟,麵前擺著一口黑鐵大鍋,裏麵煮著無數青蟹,燙得螯殼通紅,十裏飄香。他一麵大快朵頤,一麵大口喝酒,滿頭大汗直吃到黃昏下來,竟像個沒事人一樣,看得周圍人目瞪口呆。
    終於有幾個餓得實在受不了,鼓起一顆邪膽上去剝殼吃了,眾人這才得知螃蟹肉味有多鮮美,紛紛效仿,敲鑼打鼓捉蟹叫自家婆娘下鍋,而後年年風調雨順,自然不再有蟹害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