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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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歲之後是臘八。臘八之後不久是新年。

    這些日子我腦中一直回響著文禾帶有許諾意味的回答:他並不想當皇帝。不知為何我總會同時想起在寂寞而幽深的禁城裏被雕梁琉璃瓦包圍著的那個男人最後一次見我時痛楚而寧靜的眼神。如果皇帝隻能是那樣必須是那樣他自己怕是也並不想當吧。而更可能在他十七歲允諾下先皇的托付時就已深深明了未來的路途。信王府裏一貫低調樸素的幾乎被人遺忘的少年從那時起卻隻能接過冰冷的玉璽直麵前行。

    文禾說新年要回長洲老家過便提早命齊之海安排好文宅新年期間的管事準備行裝了。李韶與冷廣亦將宅院裏外都貼好了對聯年畫。然後新年前二日眾人啟程。

    紅珊把最後一件包裹遞給門外馬夫。馬夫便問可還有遺漏的東西?紅珊詢問地看看我。我回望馬夫想說沒了卻是一怔忘了嘴邊的話。這馬夫叫大琨便是那日送了花嬌娥出城的那一個。他在正陽門外與花嬌娥分別後不久她就被金人殺了。

    “沒有了我們這就上車。”紅珊見我呆便對馬夫說道。然後拉拉我的衣袖“姑娘上車吧大公子在外麵等了。”

    乘車一路直到上了船我都沒有說話。待進了艙室東西都放妥文禾方才支出了紅珊過來問我:“不舒服?”

    “方才看到那日送花嬌娥出城的馬夫大琨想到胡黽勉。他去了也有月餘了杳無音信生死未卜。”我回答。

    “不管他成或敗都不可能這麽快有消息的。如果他敗了而多鐸用我們對建虜殺手同樣方法的話就更難知曉消息了。”文禾說。

    “幸好那天大琨沒事。不過那三個殺手不曾留意大琨卻留意了我和紅珊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說。

    “他們哪裏知道你是誰他們隻認得你們騎的那匹嫖騅罷了。那馬幾乎就等於胡黽勉和花嬌娥的標誌一路追隨在糾纏打鬥。你們騎著那馬當然會被認為是同夥了。”文禾微蹙眉“但現在恐怕更值得擔心的是流寇而不是建虜韃子。”

    “怎麽了?”

    他走到書案旁攤開信箋邊研磨邊道:“上元節。珞兒上元節是丙寅日也就是鳳陽被攻陷李自成焚毀皇陵的日子。楊一鵬與吳振纓靠不得我要提早給鄭三俊寫信讓他留意流寇動向組織南京的兵馬增援。”

    “還不如讓他立刻增兵使鳳陽免於淪陷。”我說。

    他搖搖頭:“這不是我可以做的事情。就算我可以做他也未必聽我的建議。”

    所以文震孟一定要讓文禾取代皇帝或者說坐他本就該坐的位置。因為隻有皇帝才能號令三軍而不必擔心呼聲低微。我看著他撚筆疾書雙瞳焦點隨筆下字跡移動心裏的霧霾又悄然升起。

    文禾沒等到長洲寫完信不久就靠岸叫人把書信送回了南京。鄭三俊與文禾忘年交誼極好我想他會考慮文禾的增兵建議。

    而長洲的這個新年過得十分平淡。複社的那些人都沒再聚會不過文秉和文乘回到了藥圃也算是小團圓。文秉帶來了文震孟前些時日身體微恙的消息說這才是父親留在京師過新年的真正原因。不過好在文老爺子的弟弟文震亨到了京師外甥姚希孟也在兩位可以陪他一起過新年。溫黨仍舊排擠文震孟甚至以障眼法對他下套假裝拉攏最後突然翻臉打壓使文震孟措手不及。這種伎倆換作官場老手可能不在話下但文震孟並不是一個習慣官場傾軋爭鬥的人。這文家的老少爺們都有一腔熱血大智慧和骨血良心卻個個生了一條直腸子真不知是幸耶難耶。

    文禾說南京的上元燈節天下聞名要帶我回南京過十五上元。其實我很明白他哪裏有什麽心思過上元節這人不過是想見鄭三俊想知道鳳陽戰況罷了。於是過完新年沒多久我們就返回了南京。這一日是崇禎乙亥年正月十二。

    太常寺接旨正月十三開始修南京文廟忙得很。運送木料的車馬來來往往忙碌卻不喧鬧。文禾從尚書府回來臉上的表情還算能看。

    “看來鄭尚書還是很信任你的局勢分析或者說是預言嘛。”我說。

    他略點點頭:“不是十分。不過他已經厲兵秣馬籌備好了即日調兵。戰況究竟會如何恐怕要數日才能報回了。”

    事實說明文禾說的很對。當鳳陽的戰報傳到南京我們的耳朵裏已然是正月十八了。

    正月十五丙寅日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攻陷鳳陽燒毀公私廬舍火光綿延百裏。殺知府顏容暄、推官範文英等六人武官四十一人橫屍塞道。焚毀皇陵樓殿守將朱國樹與之巷戰斬二十七人立力竭死兵敗自殺。農民軍恣掠三日。

    而正是正月十八這一天剛剛連營紅心、池河二驛的農民軍部殺了守卒正以大掠忽南京兵至於是便在南京兵攻下向西南定遠去了又焚藕塘。

    文禾緊密地追隨戰報將之不斷貼合於自己已知的曆史軌跡。鄭三俊忙著思考對策卻按律又無法把密報給文禾看兩個人整天對著抓心撓肝。

    南京的軍力並未遏製住農民軍的勢力。強弩之末也隻能望敵興歎。

    正月二十八我們見到了皇帝罪己詔的文本。他是二十二日得到的戰報當日便下旨免經筵穿上祭服去太廟哭罪了。然後詔殺總督漕運巡撫鳳陽左副都禦史楊一鵬逮巡按禦史吳振纓。

    這與文禾所說的基本一致。可該生的仍是生了。一個人麵對曆史的潮水是如此的無力即便他是皇帝或者是有異於常人見識與本領的人。

    正月就在戰亂的消息摧殘中過去了。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文禾從宮中回來與他同來的是一道聖旨。這道聖旨的內容是獎賞獎賞的原因是南京翰林院侍讀文禾在時局分析上做出的正確判斷和直言建議擢任南京兵部員外郎由南京兵部尚書鄭三俊表奏。文禾隻將聖旨放到了書房案上便坐在那裏呆。

    我端了熱茶湯給他問:“為何不高興你不正願意入兵部麽?”

    他接過茶說:“我願入兵部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沒想到鄭大人會在奏報中提到我。這其實是僭越職責的行為通常並不會得到褒獎。皇帝不但沒有怪我幹涉兵部決斷反而將我調任這是不是好事我還拿不準。”

    “文禾你總是有太多懷疑和困惑。”我拿過聖旨細細看著說“也許他跟你也差不多。”

    皇上得到鳳陽祖陵被毀的消息取消經筵去太廟祭祀哭罪的時候心裏會是何等感受?這兩個同父異母的無名兄弟一南一北麵對同樣事情一個早已有準備而平靜以對一個震驚而向天下自責本質上並沒有不同。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而文禾又是一個月沒有笑過了。他眼裏再度流露著我已經很長一段日子都沒再見過的疼痛和沉鬱。也許我錯了我不應該為了自己的私心拉著他一起在南京的溫柔鄉裏當鴕鳥任憑城外金戈鐵馬來去燒殺火雲流難。我珍惜這黃金潤玉般的日子可是我更擔憂他那一顆日日不得安寧的心。(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