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終之卷 第二十七章 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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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文府的路途文禾沒有騎馬而是陪我一起坐在馬車裏頭。

    這幾天的時光皇上對外言準文侍郎假文禾則是泡在自己書房裏徹夜不眠。他不睡我也睡不著在他休憩的間歇一起在寂靜的小院裏對著微薄的月光和朦朧的燈火撫琴我把一張伏羲放在膝上磕磕巴巴彈下來一曲他去年在南京教給我的《陽關三疊》。文禾這張琴的名字是“不係舟”聲音清亮通透有悠遠之感。每當我彈到一塌糊塗之處他就忍不住笑話:“你這是彈琴還是在彈棉花?”我不服氣仍舊堅持磕磕巴巴彈著。然後他不再笑了沉默一刻和著散亂的琴聲緩而輕揚地唱起來:

    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堪歎商與參寄予絲桐。

    對景那禁傷情。

    盼征旌盼征旌。

    未審何日歸程對酌此香醪。

    香醪有限此恨無窮無窮傷懷。

    楚天湘水隔淵星早早托鱗鴻。

    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

    奚忍分奚忍分。從令別後兩地相思萬種。

    有誰告陳。

    我的眼睛被眼淚糊住了看不清琴弦和徽位最後不得不停了下來。

    文禾也住了口直直地望著我。

    初月月色涼薄。我們耳邊隻有絲縷的風聲和草葉搖動的細響。原本住著紅珊的小間現在空了翠珠她們都住在別的院。這幽暗地院子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直到文禾忍不住伸手拿開我膝上的琴將我擁在懷裏。

    ……就像現在這樣。馬車裏的文禾抱著我。形狀親昵。

    我仰著臉看他地容顏。一寸一分都仔細用目光描摹。我怕。時間如流水逐漸磨去我對他的印象最終讓這經年地跌宕與深情隻剩得記憶裏的一場夢。

    文禾用肩膀撐著我的頭看著車窗外逐漸變換的風景。他一直不低頭看我。我心裏歎一聲垂下眼眸。這時他卻開口說:“要回家了好好收拾一下心情找找去年的自己。對父母而言你一直在那裏未曾離開所以不能露出異樣。他們會在你去年來大明地半個月之後回到家中你在那日期前抵達就可以。”

    “我知道了。”我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腰。

    “可惜我不能去拜見嶽父嶽母大人。感激他們育得這樣一個女子讓我有機會遇見她。”他總算是轉過頭來看著我。

    這個男人估計符合我爹娘對女婿的所有要求。隻除了一點----他的來路。想象假如他們相見的情景我一時覺得莫名好笑。可麵部肌肉卻是無比僵硬的。幹脆把臉埋進他懷裏。

    到了府裏文禾去換公服。我回自己房裏掏出當初來時帶著的那隻挎包。裏頭的手機、錢包、鑰匙都還老老實實呆著並無任何不同。可是坐在梳妝台前的我麵容之上已經有了不共以往地愁雲雙眼微腫而目光黯淡。我明白了文禾為什麽叮囑我要好好調整心境再回家。這個鬼樣子的確不好見爹媽。

    然後拉開妝奩盒子抽屜把些細軟零碎準備帶走的都拿出來。一個綢布包裹打開裏麵錦盒中有一雙玉鐲是當初文禾送地一隻碧玉的鐲子是在嘉定時候沈氏送地一隻玉乃是東漢時瑞娘送地而還有一顆小小舊舊的羊骨拐是在這裏地夏完淳送的。我把這幾樣東西擺在台上心失然很不是滋味。那些送我禮物的人他們的命運都會改變而我又將往哪裏去呢?未來的一生那我本該依著路線跟同時代其他人一樣走過的一生此刻卻連想一想都令我十分茫然。

    門外腳步聲我聽出是文禾。下一秒他已經站在外室放輕了步伐走過來看到梳妝台上擺的這幾樣東西半天沒說話。我感到氣氛的低沉趕緊說:“文禾我要把這些禮物帶回去。”

    他點頭:“珞兒該換衣服了。父親在書房我們一起去拜別。”

    “我馬上換。”我抓起這些零碎塞回包裹裏然後再塞進挎包。孰料挎包口小內大那裝有玉鐲的錦盒被我大力一擠推反而自包裹裏掉了出來叮啷一聲脆響。錦盒半開地上掉著三段玉鐲殘塊。

    我傻眼了。這是文禾送我的玉鐲哎當著他的麵被我摔爛了。

    文禾蹲下去把錦盒和殘塊都撿了起來看了看錦盒裏麵說:“另一隻沒碎。.更新最快.做什麽毛手毛腳的?”

    “我不是有意的……”天知道我比他還難過呢。本來是一對的摔了隻剩一隻怎麽看都不是好兆頭。

    “看你嚇的不就是隻鐲子。”他笑“碎塊給我吧你留著那一隻。我們正好一人一隻。”

    我隻好愧疚地點點頭加倍小心裝好包。文禾取了一塊帕子把碎塊裹起說:“換衣服我在父親那邊等你。”“好。”

    而皇帝與偃師此時應正在那宮城之內等待吧。

    翠珠被我喚進來幫我換好命婦的行頭我自帶了挎包走到文老爺子的書房去。路上丫鬟家丁們看到我胳膊上這個古怪的鼓鼓囊囊的包都露出一絲詫異但誰也沒說什麽。

    文老爺子也被皇帝準了假待在家裏。他特地換了一身衣冠頭戴東坡巾著藏藍水雲紋織錦直身顯得很鎮定。

    文禾顯然已經跟他說完了該說的話正立在一旁聽父親教誨。實際上也沒有什麽可教誨。老人家對那邊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甚至連文禾所說的時間改線邏輯也弄不大明白。他也許隻是借著這些叮囑的語言表達著自己地不舍關懷。壓抑自己的傷感。我入了門文老爺子看見。便對文禾道:“時候不早了啟程吧。”

    文禾抬眼看見我默不作聲走過來跟我站並排然後跪下作拜叩頭。實實在在地磕頭。

    等我們倆起身。文老爺子正在將偷偷拭淚的衣袖放下目光仍矍然直銳微笑道:“老夫地兒子兒媳要遠行了。老夫無甚可表唯清酒一杯爾。”說罷起身從多寶格裏拿出一個小酒壺和三隻酒杯來。文禾趕忙上前去斟酒卻被他推開了。文老爺子慢慢地斟滿三杯遞給我和文禾自己舉起一杯:“大明之民。天下不絕。”

    三個人喝完這一杯酒就此分別。文老爺子沒有送我們出府他留在那下午的春光已經照射不到地書房裏。直到我們離開。

    離乾清宮門口老遠就見到王承恩。他伸著脖子看見了我們倆的轎迎上來:“文侍郎。媛淑人。陛下命奴婢在此候二位請自行進禦書房。”

    保密措施已經開始實施了嘛。我們便離了轎。徒步進入。

    一路上一個宦官和宮女都沒有見到空曠一片唯有文禾與我的腳步聲在偌大空間裏回蕩。踏入暖閣看見正與偃師對坐說話的皇上。他們兩人見了我們起身來。皇上道:“家中都好?”

    文禾點頭:“好。”

    “好不好也就這樣了”偃師掏掏耳朵“反正此去以後這裏所有人都不記得你。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就好比是另外一條時間分線即將在一會歸入主線。唯有媛淑人是打主線過來地不過過幾十年她也要歸了恰好是壽數的盡頭主分線歸攏的當口。文禾你找的人是天命定之的嘛。”

    “你話太多了。”皇上瞪他。

    “你能再詳細說說我的壽數是到哪年麽?”我小聲地問偃師。

    偃師又是壞壞一笑:“當然可以等文禾離開了我帶你……”

    “偃師。”文禾低沉道。

    “跟我去西暖閣。”皇上打破這兩人刀光劍影的互鬥說。

    “西暖閣做什麽?”我問。

    “暗道在那裏。”他言簡意賅。

    “暗道?!”難道野史說的是真的?我看著他們三個。

    三個人意外整齊地同時對我點了一下頭非常鄭重。

    傳說明原來建都南京時皇城底下就修有暗道和石牆初太祖之子朱棣攻破南京時建文帝就是從暗道逃走輾轉去了海外地。朱棣對外稱建文帝自焚了其實不然。這下看來北京的宮城也修有同樣的設施。後來還傳說占了紫禁城地滿清皇帝也曾用暗道出宮去行花柳之事搞不好用的還是明代暗道呢。

    來到西暖閣三個人進屋關門閉戶。偌大地門一關屋裏便少了許多光亮。皇上徑直走到他龍床旁邊拉開龍床側邊地一個不起眼紅木橫杆隻聽得床上輕微一磬響。床中間塌了下去。偃師上前把被褥一拉開赫然露出了一個木的活板門。

    “我就不下去了。免得外麵有事。”皇上立在一邊看著偃師打開活板門露出個黑黝黝地洞口“我還得關上這入口呢。”

    他的手伸著扶著那橫杆不動袖口露出一角洗得有些舊的破了個小洞的中衣袖子。我看著那袖口心裏陡然酸了。他見我神情怪異便順著我目光看去然後不動聲色地把那一角中衣塞了進去又神情自若地對文禾說:“四哥走吧。”

    “嗯。”文禾答應著卻目不轉睛地看著皇上。

    兄弟倆就這麽互相看著一句話也不說。

    “喂你們倆到底走不走?這裏麵味道可不太好聞。”偃師在入口底下抱怨道聲音傳上來甕聲甕氣的。

    “去時小心四哥嫂嫂就此拜別。”皇上對著我們倆行了一拜。“自多珍重。六弟。”文禾深深回禮。然後不再看他轉身把手伸向我“珞兒。你先來。”

    我下意識地將手交到他手心裏又忍不住看著皇上。

    他的目光淡然堅定。嘴角帶笑臉色卻是矜持得有點白了。他的手又緊緊握著那橫杆似乎想把那東西攥進肉裏去。一身赤色龍袍襯得整個人既威嚴又脆弱。

    這是我對這個時空裏朱由檢的最後印象。

    暗道裏果然不好聞。偃師皺著眉已經點燃了下麵備著地火把。晃晃悠悠往前走。

    我抬起頭看到上麵的活板門一寸一寸關上了。

    “往前走些珞兒。”文禾拉著我的手他地手甚至比我的還要涼。一直走到了一道看起來十分厚重地石門前麵偃師停下了:“就這裏吧。”

    “我們不要出去嗎?”我問。

    “出去做什麽?”偃師把火把四下照了一圈“文禾就從這裏走。而這道門”他拍拍身後的石門“是紫禁城地下石牆的一部分用來防禦外敵挖地道攻城的。不過好像從來都沒用上過。今日我們不用出去在這裏隻是為了讓文禾去萬曆三十五年的路途更順利些。這個地方從外麵是進不來地用鏡也不行。因為你們的大明先祖用了異士來建造它它能抗拒大部分異能之攻。不巧昆侖玉簧透光魔鏡也是其中一種。不過我們能來到這裏。隻越時間文禾就能不挪地方。直接落到萬曆三十五年的此地了。還好還好要是他想去朱棣之前的皇城我們還要跑南京去。”偃師把火把遞給文禾自己掏出鏡來調。不久抬起頭來問我們:“入個暫駐空間免得受這裏異士留下的破玩意影響可否?”

    我們點點頭。

    霎時四周突然黑了。這不同於暗道裏的黑暗。暗道雖然黑點了火把可以看到腳下的地麵旁邊的石磚但此時不論上下左右四麵八方全都是沒有盡頭的黑暗如同虛空。火把地光亮顯得那麽微不足道似乎還逐漸在被深不可測的墨色空間吞噬。我們似懸浮空中雙腳無處支持卻仍穩穩待著。文禾舉著火把照著偃師手裏的那麵鏡。偃師對文禾說:“你準備好了嗎?”

    文禾看著他伸手從懷裏掏出兩塊布帛:“我已經都記住了這圖鑒不要跟去了。”

    “那就不要它了。”偃師拿過去順手放火把上點了。火焰陡然增大將他們地臉照得紅彤彤。四目灼亮。

    “還有這個。”文禾又拿出一個看似空無一物的布袋給偃師。

    我正看著那圖鑒燃燒突地文禾牽住我地手。他往我地手中塞了一塊東西。

    我低頭一看是那塊他不離身的羊脂玉牌。

    “我第一次把它交給你時你剛剛來到大明而我是一個你眼裏地綁匪你討厭我;”他的眼神在火焰下閃爍“我第二次交給你時我們熬過了腥風血雨死心絕望我愛著你你愛著我。現在你已經嫁給我我把它交給你從此它是你的。珞兒此生已盡此情無窮。答應我好好生活等到那一天漢室長榮華夏興盛我們還一起唱此生未竟的琴歌。”

    我咬著嘴唇握著玉牌隔著淚簾看他溫存堅定的眼睛。

    “別哭。你對著建虜屠城都沒哭現在這是怎麽了?”文禾的笑暖得不似真實“又不是都見不到了我等著你給我送鏡呢。記得時間地址要是這個”他又把一張字條塞進我手裏握緊“你不要失約我等著你。”

    我也握緊他的手。

    “嗯可以了。”偃師輕輕對著文禾說把鏡遞到他手上“手放在鏡上吧。”

    文禾收了笑容將另一隻手中的火把遞給我然後把與我交握的手抽離將雙手都覆在鏡上。偃師的雙手則從底下托住鏡。

    這是不同以往的方法。我目不轉睛看著他們。

    鏡上不再有乳色流質而是毫無預兆地猛然放散出強烈的藍光緊接著疾地變幻明暗交融。霎時覆蓋了文禾全身。他手與鏡接觸地部分仿佛融化了一般完全看不出形狀。偃師的雙眼也被藍光衝得微微眯起仍一動不動。

    文禾的身體輪廓也開始模糊了。整個人似乎成了半透明地。在被藍光徹底淹沒身體之前我看見。他從容地閉上了雙眼。

    文禾就這樣消失了。

    我覺得還不能完全接受這個現實。仍舉著火把呆呆站在原地。我們是忘記了把文禾帶來了是吧?剛才的事情是真地嗎?不我們一定是忘記帶他來了。

    “過來看。”偃師說。

    我定睛望見鏡麵之上一層朦朧的白光。就像水麵一樣波動微瀾。而水麵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顯現。

    “他是要去那個時候代替那個胎兒的。所以原本的自己將會被毀滅這毀滅是漸進的就像擦灰塵一樣一點一點地擦除。擦除地時候我們還可以在這麵鏡上看見他一生的光影。”偃師把鏡舉低一點點方便我看“我想你會很想知道他在這裏的完整一生吧。”

    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動。幾乎卡在喉嚨口令我無法低頭。而當我終於低下頭去看鏡麵的時候那些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景象正飛一般掠過。而我慢慢能抓住顯示的節奏時水麵正蕩漾地顯示出一個垂髫的小男孩。

    細棉藍襖。束腰帶。搖頭晃腦地跟在還黑黑須的文震孟身後背書地小男孩臉上笑容純淨無邪。偶爾背錯一句。父親要打手心他滿不在乎地伸出手讓打。打完滿不在乎地繼續背。而父親走了之後才會伸出手來拚命吹氣似乎這樣可以減輕疼痛。

    這個男孩慢慢長大了麵容清朗依稀有成年的輪廓。弱冠禮後親朋在賀他收到長輩的禮物回身要分大半給兩個弟弟。情景慢慢變成了三個兄弟一起讀書。一個半大姑娘在旁甜甜地笑著給三個兄弟倒茶目光卻始終流連在那最大地年輕男人身上。

    書跌卷落男人彎下膝蓋跪在地上給須開始花白的文震孟叩頭。文震孟地臉上掛著悲愴地神色。年輕的男人抬起臉來雙眼是未消地難以置信和震驚垂下眼瞼時卻又是痛楚萬分。半大姑娘端著茶盞娉婷入門來依舊對著年輕男人一笑。這一次他沒有如之前般回她一個微笑。

    考場之上隔間分列。他奮筆疾書時而又一晌悵惘般失去雙目焦點。交了卷返程暮色深染的路上隻那一道孤單而清瘦的背影。放榜時刻旁人欣喜若狂小廝亦抱著他歡呼他卻麵無表情隻遠遠瞅著張著的鄉試新榜。

    徐宏祖出現了。閉門密談的結果是他拿出了一麵鏡鄭重遞給了文震孟而文震孟轉而將鏡交給了他已經同他一起遷居京師的年紀又增了些許的年輕男人。徐宏祖拍拍男人的肩膀在說什麽文震孟帶著一絲苦笑啜茶。年輕男人恭恭敬敬地對徐宏祖行禮答話。夜裏他卻不眠不休地捧著鏡苦苦思索。然後他獨自離開了京師長長的旅途一個人輾轉不定日夜兼程。在一片青蔥野草之中他蹲了下來。那一塊石碑令他眼神突然有了光亮。參加完一場奢華的婚禮文震孟回到家跟大兒子有了第一次爭吵。年輕的男人最後繃著嘴唇離開。他握著鏡在桃花渡的雅座裏獨自喝了一夜的酒。然後他拿起鏡動身到了美饌居跟寧蔻兒一陣話說寧蔻兒轉身領著他到了後麵一間帶院的廂房。

    我的手腳都在抖。偃師看著我說:“你還要回大明去看看麽?如今那裏已經沒有人知道文禾了連他養父都已經改變。”

    “不用了。我去那裏一個人也不認識了。”我說。

    “那就回你的時候去吧。”他將鏡遞給我“現在它由你保管。”

    “那你呢?”我問。

    偃師舉起一個空空的布口袋說:“文禾的鏡在這你走了它就出來了。”

    “那好吧。”我看著手上已經慢慢退去光亮的鏡麵“我走了。”

    偃師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調侃我。而是輕輕對我行了一個揖手說:“我還是會陪你去送鏡。這是同朱由檢說好的他怕萬一。所以你回去且等待過你的日子到時我去找你。”

    腦中忽而閃過皇上最後的神情。

    “……二位費心。”我行了回禮把手指慢慢地放在了透光魔鏡的轉格之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