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滄州被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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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夢裏又是糾纏多年的無窮無盡的黑暗與苦難。

    “明氏逆賊世受皇恩卻不思報國擁兵自重叛國通敵論罪當誅即刻壓赴刑場淩遲處死!”尖細的嗓音拖著長長的唱腔卻是睡夢裏如妖物一般可怖的聲音。那錦袍的太監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冷酷表情雙手托著手中明黃的聖旨仿佛是妖異的地獄來使。

    “明將軍隻要你說出其餘的同黨來不僅你可以免於一死你的家眷親友也可免除終生為奴的命運這是念在你昔日戰功的上聖上能夠做到的最大仁慈。”火光衝天漫天的大火中無數的黑色殘渣被火焰拋上半空那錦袍的太監站在那熊熊燃燒的宅院前眉目間是嗜血的殘忍。

    四處都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尖叫聲嘶喊聲呻吟聲肢體在烈火中焚燒後的焦糜氣息指甲在牆壁上用力劃過的刺耳聲音還有被悶在密閉的房間中的人們出的絕望的呼號那樣一幅恐怖如阿鼻地獄的人間慘景。

    即使多年後見到衝天的火光仍然從心底感覺到寒冷與恐懼。

    接著掠過黑暗的是無止境的饑餓與虐打七王爺府上凶惡的管家和侍衛頭顱永遠高抬的夫人小姐她們尖銳的聲音如同鳥類的鳴叫“滾開不要髒汙了我們的眼!”

    燒紅的鐵鉗冒著灼灼白煙一隻粗大的手按住赤裸的瘦弱肩膀然後鐵鉗重重貼上瞬間皮肉焦爛痛可鑽心。

    一個碩大的“奴”字從此如同醜陋的胎記永遠印在了身上成為一輩子都無法洗刷掉的屈辱。

    疼痛過後便是桂樹飄香的深深庭院白衣的俊逸男子微微俯身柔和的聲音甘醇醉人“你願意進入軍隊中從此不受任何人欺淩麽?”

    衣著華麗的年輕軍官們坐在高頭駿馬上笑聲肆無忌憚“這就是大逆賊明複淵的兒子!京都軍裏又來了一個廢物!廢物!”

    昭舞殿高山仰止的王座上須皆白的帝王聲音疲軟而綿長“明卿朕命你為邊防軍統帥即刻前往西北替朕收複河山。”

    禾巾寨中鋪天蓋地的箭雨白牛峽裏滾滾落下的巨石渾濁悲壯的號角聲冰冷的刀兵生生刺入肉體的聲音將士們淒厲的慘叫橫濺入天際的大滴鮮血抽抽轉轉的西北大風。

    漫天的黃沙中她是寥落孤苦的一人生命如此艱辛麵前淒苦的路冗長看不到盡頭。

    那般苦難深重的年少時光。

    隻有黃沙中漫天掠起的飛鳥一聲一聲的嘶鳴“何苦來!何苦來!”

    床榻上的人眼角毫無意識的滑落兩顆晶瑩的眼淚。

    古色古香的房間裏漂浮著淡若虛無的佛手柑的香味重重疊疊的布幔下白衣的束男子神色淡定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搭在少年纖細的手腕上。

    半晌他站起身對身旁一臉焦灼的公子無雙說道:“將軍受傷雖重但幸好都是外傷而且有特製鱗甲護身因而傷口都不深”他頓了頓神色轉為嚴肅“但將軍受傷後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且有過激的運動導致傷口失血過多這才是危及生命的真正原因。”

    公子無雙微怔他清楚明末是為了及時趕回來通知滄州的守軍才導致傷口如此迅猛的惡化出血。

    “那目前來看能不能保住性命?”

    “性命應該無憂但是一定要好好休養因為任何勞心費神的事都有可能影響身體的恢複。”

    謝清遠有些同情的看著床榻上的少年不過弱冠年華正是承歡父母膝下的年紀卻要擔當起保家衛國的重任這樣的重重壓力之下他擔心這少年清瘦的身體遲早要被拖垮。

    “隻是如今我朝內憂外患就怕世人要他好生休息他自己也不願安坐床榻袖手旁觀啊。”公子無雙秀長的眉微細蹙不無擔憂地看著床上昏睡的少年。

    “公子多慮了對明將軍隱瞞一切時局戰況不就天下太平了?”

    “清遠的意思是我們軟禁末兒?”

    “不用軟禁一個月以內我敢保證將軍下不了床隻是將軍性子出了名的強”謝清遠看著公子無雙“隻能勞煩公子曉之以理了。”

    說罷他嘴角又浮起一絲笑意“不知為何軍中性子比牛還強的明將軍卻偏偏隻聽公子的話也真是奇了。”

    公子無雙點頭微笑道:“末兒我最了解吃軟不吃硬。外麵不是流傳麽?二皇子公子無雙生了個女人心性恐怕末兒就是隻吃我這女人心性的人這一套。”

    “封國人就是碎嘴皮子。”謝清遠搖搖頭笑著說道“明將軍年少多舛若不是公子恐怕也不會有今日。隻是身為統帥便最不能急躁明將軍畢竟年少難免有點急功近利了。”

    公子無雙點點頭“白牛峽一役末兒確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十萬大軍前往白牛峽居然連斥候都沒有派出若是讓朝廷知道可是殺頭的重罪。”

    謝清遠略微思慮了一下說道:“朝廷恐怕瞞不住了明將軍算是公子一黨的人熒陽公主和緒王爺正愁抓不到把柄我們必須早做準備。”

    公子無雙冠玉一般的臉上仍是溫和恬淡的神色“我本來便無心皇位若是因此讓他們抓住個把柄讓我登不了基我也正好落得個清閑。”

    謝清遠搖搖頭“皇位倒是無關緊要如今大敵當前西丹人陳兵西北南麵有圖南國虎視眈眈朝中以熒陽公主和緒王爺為的一幹權臣卻仍醉心於爭權奪利牢牢抓著京都軍不肯放手任憑連鎧甲都殘缺不齊的邊防軍苦苦抗敵。如此下去隻怕封國要亡國了那皇位奪了還有什麽意思?”

    提到時局公子無雙原本溫和的聲音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絲憂慮回頭朝床上沉睡的女子看了一眼他不由得歎道:“朝中如末兒這般心憂天下而又不貪幕名利的將才實在是太少了號稱封國第一精銳的京都軍裏麵也盡是些門閥之後舉國上下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和慕顏赤相抗的將領!”

    謝清遠同樣轉頭看著床上蒼白的女子說道:“明將軍在戰場上確實有些天賦但是他畢竟還是隻剛披上羽毛的雛鳥和慕顏赤這樣展翅天際多年的大鵬比起來一場戰爭的勝利並不能說明什麽。不過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可以和慕顏赤相抗的人。”

    公子無雙眼中光亮一閃“哦?說來聽聽。”

    “那個人生於權力的中心披拂著滿身的光芒卻自願拋卻所有走入黑暗公子難道還猜不出來麽?”謝清遠臉上笑容悠遠。

    “你說的可是皇兄?”公子無雙思慮了片刻不大確定的說道。

    謝清遠立刻點頭“正是大皇子君可載十三歲便自願放棄儲君的身份鎮守滇南一直沒有立下顯赫的戰功所以被眾人遺忘。但是公子注意到沒有?以往平均兩年要襲擾一次南麵燁水平原的圖南國在大皇子去了之後十年沒有任何異動公子可知這代表什麽?”

    “清遠想到什麽便說吧不必吊我的胃口了。”公子無雙苦笑。

    “我們往往用戰功的多少來衡量一名將領是否優秀可是卻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戰功都是產生於戰爭。”謝清遠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

    “而一打仗就要死人就要耗費國庫一場大戰過後往往幾十年難以恢複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所以清遠認為不費一兵一卒卻取得長久穩定的和平局麵這樣的人物比起那些功勳卓著的老將來更加不凡。”

    公子無雙點點頭“清遠說的有理單是應付圖南國那個詭計多端的鄂嵐仕就不是易事讓他安穩這麽多年而沒有向朝廷提任何要求皇兄確實不簡單。”

    他頓了頓又說道“但是皇兄已經十年未曾回京如今手中穩抓二十萬南方軍的他等同於一方軍閥若是他不肯伸出援手以朝廷目前的狀況隻怕也是無能為力啊。”

    謝清遠看著遠方輕敲著手中折扇輕聲說道:“他肯不肯出手那就要看封國的造化了。”

    陽光大好的春日庭院裏那株半死不活的桃樹居然開出了一樹不甚明豔的桃花映著院子裏的幾叢低矮灌木植物那股江南特有的清甜氣息撲麵而來有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喧嘩嘰嘰喳喳仿佛在誇讚這大漠邊陲少有的秀美春日。

    長長的回廊下明末蓋著厚重的氈毯躺在寬闊的搖椅上薄薄的陽光射在她瘦削蒼白的臉上柔和的金色光芒讓她的皮膚都變得薄而透明同時也讓陽光下的她蒙上一層不真實的光輝。

    不時有鳴聲歡快的鳥兒停留在她的肩頭撲打著翅膀似乎想喚醒這個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的人卻終究還是徒勞的飛走。從早上使女把她推來這回廊下開始一連幾個時辰她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連手指頭都沒有動過緊抿的薄唇從頭到尾都沒有吐出過一個音節隻有低垂著的纖長睫毛不時地抖動兩下才揭示出她是個有著生命裏的活人而不是一尊泥塑木雕。

    聚白牛峽那一仗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在這一個多月裏她終日纏綿病榻精力好點的時候能像今天一樣被侍女推出房間曬曬太陽其餘大多數時間則是在昏睡中度過。

    白牛峽那一戰回來她斷了兩根肋骨左手關節被長矛擊碎頭頂上被砍了數條口子其他零碎地傷更是數不清。

    這些傷如果調理的好並不會要人的命但是卻足夠讓一個平日生龍活虎的人在床上躺一個月。

    “明將軍曬太陽哪?”

    一個淡漠懶散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將她從沉思裏驚醒。

    不用看便知道一定是那個令人生厭的謝清遠。她討厭他極其討厭。

    她初從昏睡中醒來的那天不顧身上還纏著厚重的紗布死拚著要上戰場那些侍衛們怎麽拉都拉不住。

    最後謝清遠到了他也不上去幫侍衛的忙而是懶洋洋的站在門口說了一句“你現在要是能走過這個門檻不跌倒我們就放你上前線。”

    結果她隻走了兩步便摔了個狗吃屎。

    雖然是她自己摔倒的沒錯謝清遠並沒有上來推她也沒有在她邁開步子的時候大吼一聲圖謀嚇她一跳。

    但是她就是覺得謝清遠說那句話是有預謀的。

    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幾個侍衛在旁邊憋笑憋得小腿都要抽筋的樣子。

    可是謝清遠似乎並不知道明末的這些心思仍是笑意盈盈的晃到她麵前伸出修長白皙的手在她麵前晃了晃見她沒有任何反應瘦削的臉上還隱隱浮現出嫌惡的表情他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笑得更開懷。

    “看來明將軍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氣色也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隻是在下看來將軍仍有一股凝滯之氣鬱結於胸故而麵上仍隱隱有一抹凶煞之氣這對於一心想盡快恢複好早日上戰場殺敵的將軍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啊。”慵懶的聲音裏有抑製不住的笑意謝清遠現自己著實喜歡捉弄眼前的少年不對應該是少女。

    他想起那日解開她身上那些破爛的衣服替她治療的時候看到的情景實在讓見多識廣的他也不免大為驚訝。誰能夠像到小小年紀便名震天下讓西丹人都有些忌憚的少年將軍居然會是一名二十出頭的瘦弱女子而且……還是一個脾氣倔強得像個孩子一般的少女

    他心底暗想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你擋著我的太陽了。”冷冷的聲音在他的身下響起帶著明顯的憤懣。

    謝清遠聞言連忙避開身子心裏猶自在偷笑真的還是個孩子啊。

    “在下有一事不知道當不當說。”看到明末瘦削的臉頰上因怒氣而浮現兩團紅暈謝清遠知道再不收斂些說不定眼前的少女手上那塊雞蛋大小的玉佩下一刻就會砸上自己的腦袋。於是他立刻正色道。

    “覺得不當說就別說。”明末覺得自己的胸口正在急劇的起伏她竭力忍住想要站起身把眼前這個裝模作樣的男人一拳打昏的衝動。

    上次也是如此他情急火燎的衝進她的房間口中直呼大事不好了把正在臥床休息的她驚得差點從床榻上摔下來以為是軍中出了什麽大事。

    結果他十萬火急的衝到她床前卻氣喘籲籲的說道“大事大事不好了軍中張副將的坐騎黑風馬突然抽瘋把劉參軍的坐騎玉陵驄咬了一口而且正好咬在左臀上玉陵驄火了抬起前蹄就把黑風馬踢得四腳朝天兩匹絕世寶馬在外麵打起來了"

    “那此事非同小可在下覺得非常有必要稟報給將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麽謝清遠幾乎又要忍不住笑出聲他緩緩的踱到明末麵前肅了肅嗓子故作嚴肅的說道“今早上公子上城樓視察的時候被城外不知何處射來的飛箭射中了。”

    “什麽?!”明末一驚手中的玉佩差點滑落到地上。

    被飛箭射中?!她的心陡的往下一沉。

    “不過經過在下的精心包紮治療目前已無大礙。”謝清遠的聲音依舊不急不徐。

    “無雙現在在哪裏?馬上帶我去見他。!”明末驀地從搖椅上站起用力抓住謝清遠的前襟厲聲問道。突如其來的劇烈動作讓她的雙腿一陣軟身子忍不住前後晃蕩了一下。

    “末兒我沒什麽大礙不必如此激動。”溫潤如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如同山澗間一道甘潤的清泉瞬間讓她的心一緩。

    一身白衣的公子無雙從右邊的回廊裏緩緩的走過來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走到明末跟前。

    明末鬆開放在謝清遠衣襟上的手立刻轉過身迎上前去抓起公子無雙的手臂四下察看

    “傷在哪裏?快讓我看看。”

    公子無雙無奈的捋其衣袖俊顏上寫滿哭笑不得的表情“真的已無大礙不過是擦著手臂過去的一點皮外傷而已。”

    聞言明末並不出聲仍是低著頭兀自仔細的檢查著傷口。

    一圈白色的紗布整齊的纏在公子無雙的手臂上方隻有一點細微的血跡透了出來周圍皮膚的顏色也都很正常看來確實不是什麽大傷。

    明末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正色叮囑道:“不管怎麽樣無雙這次是你疏忽了城樓那地方是接觸敵軍的第一線比其他地方要危險很多你怎麽能”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你在城樓上被射傷城樓外有人放箭?”她大驚失色用力抓住公子無雙的衣袖問道:“無雙城外有人放箭難道西丹人已經兵臨城下?我們我們被圍了麽?!”

    公子無雙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反應如此之迅略微遲疑了一下仍是緩慢的點點頭“末兒其實瞞著你並非我們的本意”

    “不是說已經奪回白牛峽把敵軍擋在滄州城二百裏之外麽?為什麽被圍之事沒人告訴我!”明末覺得胸中氣血翻湧頭腦一陣昏她一直擔心事終於還是生了西丹人最終還是兵臨城下。

    怪不得最近的膳食越來越清淡隨侍的幾個侍女越來越麵黃肌瘦原來不是因為她這個傷者需要清淡的膳食而是城中已經沒有多餘的糧食!

    她突然頓悟原來謝清遠今天跑過來真正要告訴她的不是無雙受傷這件事而是滄州已經被圍的這個事實!

    一直在旁觀察她神色的謝清遠鬆了一大口氣謝天謝地還好不算太笨。

    公子無雙修長圓潤的手指輕撫上明末起伏的肩膀麵有愧色的說道:“其實我們也不是有意要欺瞞隻是末兒你前些日子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如果還要為此事費太多思量身子可能會熬不住所以我擅自作主把這事瞞了下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