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浩浩長安車輾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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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一處宅院座落在長安城內城靠南邊的朱雀坊內。這裏本是長樂公主的舊宅重新裝飾後文彩輝煌。院落一進一進地往後延伸著仿佛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黑漆漆的門楣上照得出人的影子來。那兩個人影一個鎮定一個靈動卻正是韓鍔與餘小計。
韓鍔微側著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那個引路的人。時間已是五月夏日苦熱可這坊內多的就是大槐樹一片濃陰之下清淨幽涼。巷內淡靜雍容的氣氛倒顯得韓鍔與餘小計的衣著都過於鄙舊了。長安內城貴眷多衣飾繁華韓鍔與餘小計兩個剛從塞上歸來穿著未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隻聽韓鍔疑惑地道:“貴上是誰?為何定要與我兄弟相見?”
他與小計這次是悄悄潛返長安沒想才到城外就有人迎接隻說是主人相請卻又不肯說出到底是何人。韓鍔暗驚於自己行蹤居然會被人查出卻也就跟著他前來一探究竟一路上卻也疑惑無限。引路的那個人一身青衣小帽樣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全看不出一點特別之處。隻聽他笑道:“韓公子您登堂後就知道了。”說著他搶先上前推開了門。
韓鍔身子微微一縮已退到餘小計身邊。他這一退就已把餘小計全身護住。——自去春與杜方檸分別以來這一年多來他就一直沒讓餘小計離開自己的身邊過。因為他即已知道小計的真實身份當然能察覺到這其中暗藏的風險:他是餘皇後之子當今皇上曾親口許過的“太子”這皇子的身份不是好當的。起碼東宮對他之忌隻怕就一旦得知必視如眼中釘肉中刺那是不除不足以後快的了。
但這年來的邊塞苦鬥把他磨練得越沉實穩重了。本來烏必汗已死羌戎之侵略已無大患但羌戎勢力分為數股卻更加滋擾無限。他在邊塞也事務巨繁。之所以與小計這次悄悄潛返長安卻是為風聞朝中皇上年老病重隻怕再難以支撐多久了。韓鍔雖一直還沒給小計講起過他的身世卻也覺得不能不帶他回來一看——那個人也許就是他的父親。
讓他更下定決心回長安一行的卻是因為那一場刺殺。那場刺殺至今回想起來都不由不讓韓鍔心驚小計的左頸下新添的一道疤痕就是那場刺殺留下的痕跡——當時韓鍔不過稍有疏虞因有事要去伊吾城一行沒有帶上小計那一場刺殺卻就動了。
那是春三月塞上的冰還未開小計在河邊鑿冰飲馬刺客居然就隱藏在冰水裏。如果不是這年來餘來小計功夫在韓鍔細心調理下已有大進那冰下的一擊他絕對躲不過的。可這一擊還是傷了他的頸側如果不是他反應迅連城騎也就在不遠處且他身上帶的有響箭號令高勇得韓鍔密托必需全力保護小計。這一場刺殺隻怕就早已成功了。
韓鍔聽說此事連夜就從伊吾城匹馬趕回。看到臥倒在床的小計血染茵褥當時他的臉色就變了。他搬動小計的脖子上麵那是一道蜈蚣樣的傷口蜿蜒爬伏十分可怖。韓鍔當時嘴裏就念出了三個字:“龍門異!”他此時本已並不長駐連城騎在軍中也並不親自升帳那天卻難得的正午升帳口氣極為嚴峻下令令部下今後連城騎駐地周遭三十裏內都要戒嚴鳥獸無蹤有形貌可疑的一並拿下一意拒捕者“殺無赦!”
這還是他頭一次布這麽嚴厲的命令。連城騎軍中也是頭一次看到韓鍔如此震怒。三軍上下一時大為震動。人人都知小計這少年在韓帥心中的份量一時倒也防範得連城騎周遭百裏之內闐無人蹤。但韓鍔情知如果真的來的是龍門異這等高手軍中防範雖滴水不露卻也不能全防得他們住的。這時他卻收到樸厄緋的來信。信中約略幾語隻道據她暗線密報近有“龍門異”與“北氓鬼”中的高手同至塞外雖並不同路卻似是均欲對餘小計不利。韓鍔當時一把揉爛了信箋踞坐揚眉心頭冷冷一怒:“東宮太子的人果然動了!”
——除了他們又有誰請得動洛陽城裏如此聲勢的兩大組織?“北氓鬼”一向為暗殺組織也還罷了隻要有錢就請得動;“龍門異”可不是什麽殺手組織請得他們出動那定是東宮太子之力了。韓鍔當時心中還冷冷一痛:方檸方檸!——這年餘來的平靜他本來甚為感念方檸回去沒有把那個秘密說出。這個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如今東宮太子即已動看來機密已泄那定是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難道她把她的富貴身家真的就那麽重要嗎?還是她覺得以韓鍔此時的威名聲勢餘小計羽翼已足如輔之以韓鍔必有大禍而必要除之而後快了?
他心中又痛又怒情懷傷損心裏隻道:方檸你不是也允稱技擊好手嗎?那麽又何需找來什麽“龍門異”與“北氓鬼”?你何妨親身前來與我一搏先殺了我再殺了餘小計又有何妨?
可接下來的變故更讓他心驚。不幾日駐守伊吾的庫讚飛馬前來因為十五城中出了大事。他先找到高勇然後又找到韓鍔於連城騎中的數個親信。他們先在韓鍔小帳中私下開了一個會然後才找韓鍔與小計回來。這一切為隻為近日幾乎一夜之間塞外十五城中都貼滿了同樣內容的一張紙條:
龍湫遣帝種
真命在連城!
這隱語分明指向的也是餘小計——眾將都眼巴巴地看著韓鍔韓鍔臉色數變。在座之人都是明白人情知韓鍔生性淡泊此事必非韓鍔所為也不會是他想什麽黃袍加身造出來的異語妖言。聯係到餘小計前日所中之伏人人心頭都猜疑無限。韓鍔心內躊躕:此事想來又非是東宮之意了他們不會願攤開的。那是“龍門異”或“北氓鬼”的私下所為嗎?目的是迫自己出麵一戰?不過關乎小計的身世想來他們雖為殺手諒來也不會知道的——東宮之人絕不會告知任何人這個秘密。
那究竟又是何人不慣安穩定要迫自己出頭不惜擾亂天下也要自己與那東宮太子對麵一搏?
他沉吟有傾半天才道:“看來我要再在連城騎呆下去可能就要對大家不利了也對大事不利。也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餘小計本在旁邊聞聽得後就不由一愕。韓鍔說罷伸手輕輕撫在他的頸上氣息催動迫得他昏昏睡去了。
眾將麵麵相覷有人道:“這事看來是衝韓帥來的了?”又有人沉吟道:“可是與小計這孩子身世有關?”他們與小計相識已久小計口無遮攔所以他出身的“輪回巷”之秘大家也都約略知道一二。
韓鍔不答也沒有多做解釋他不知道該怎麽說好。然後座中已有人抗語激聲道:“他們也欺人太甚了!我們人在軍中萬裏之外本不欲參與他們朝政之爭。但韓帥如果他們一意相迫隻要你一句話咱們連城騎萬七千兒郎可不是好欺的。真要逼我們反我們就反了他娘的!”
韓鍔此時已升任北庭都護府之帥職所以部下皆稱他為韓帥。連城騎也已經過極大擴充算上十五城兵馬當真有近二萬之鋒銳了加上北庭都護帳下還有兩萬餘漢軍韓鍔手中兵力盛極一時。他目光靜靜地掃過諸人臉上隻見一個個人臉上都是鎮定與肯定的神色連庫讚也是甚或高勇都是——他們都聽說了什麽?
他目光掃過高勇臉上時卻見高勇衝自己點了點頭——高勇與在座的其他人不同並非由韓鍔百戰之後一力提撥出來的將官他原是朝廷命官由王橫海帳下派來的。連他都這麽肯定地一點頭韓鍔可以確定自己在連城騎與塞外十五城所能獲得的支持當真是堅如磐石。庫讚忽定聲道:“韓帥我要冒昧地動問您一件事——這事是否和東宮太子一黨有關?就是他們一意要絕了這小計的性命?”然後隻見他臉色一定直直地盯著韓鍔道:“在座的人都不是擔不住事的人有些話我也就直問好了。相信韓帥該信得過我們在座的人都還是男人。小計——他是不是當年餘皇後的孩子?”
韓鍔心頭一驚:看來紙包不住火塞外軍民兩道一定早已流傳了許多韓鍔從不曾聽說過的小道消息。韓鍔疑惑地看了庫讚一眼庫讚看向他的眼色有一點了解的神色。韓鍔靜靜地望向眾部下隻見人人都看著自己。他們在等著他給出一個答案他們也在逼他交出這個答案。但這個問題明顯幹聯過大他們即已決心要問分明是要把身家性命都填進去了。
韓鍔也抗不住部下這麽誠摯的眼光。他沉吟了下點了點頭。又頓了一刻他才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
高勇忽一撐案:“那麽連城騎危矣!”——東宮太子一黨決不會容許這麽強大的一股異己軍力存在。
庫讚卻麵上一笑放心般道:“那樣也好他們要硬來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硬話。嘿嘿現在北庭安撫使古卓還是仆射堂的人。東宮一定要自絕塞上消息就那麽辦好了!想來仆射堂的人若知此事隻怕一定大喜。他們不會對東宮有所助力隻怕反倒對咱們鼎力相助的。嘿嘿東宮東宮一定要迫得我們塞外諸城勢聯仆射堂嗎?”
東宮與仆射堂兩股勢力一向對韓鍔手下的連城騎與塞外十五城的控製爭奪頗烈。但韓鍔對這種朝中權要之爭延伸出的險惡餘波一向敬而遠之。沒想這種態度反加重了連城騎的重要可能因為東宮先還不知道餘小計的身世倒沒有導致他們的壓製反把自己的官兒越來越高的升了上去。如今算起來他也是朝中硬打硬的二品大員了。以他的年紀可謂極為難得在朝中也是開數十年未有之奇了。
看著部下諸將誠懇的臉韓鍔第一次有了杜方檸那樣的感覺:他不能倒也不能走!這個連城騎他已不是可以說走就走的了。這麽多人的功業勳名身家性命都已與他幹聯到一起。自己一走他們當年為與他相知而流的血就白流了。想起這些百戰求功的同袍他私心裏覺得他是欠他們的。如果自己一走無論朝中派什麽人來隻怕連城騎必亂。連城騎一亂邊塞必亂那又會重陷多少人於水火?
何況說到根底朝廷對自己的倚重其實是為:在朝廷之西塞青海一帶也即連城騎之南吐穀渾一族經多年潛隱後已漸聲勢複盛。他們本受羌戎壓製卻也一向聳湧羌戎人出頭。這時烏必汗一死他們已失控縛。吐穀渾民風強悍一旦為亂必然為禍極烈。朝廷倚重連城騎也就是為此。座下諸將人人皆知吐穀渾必將難。他們都是男兒都在渴望著建立更大的功業那是他們一個個男人心理的豪邁自許。——西北望射天狼匈媽未滅何以家為!人人都是懷著這樣豪蕩的渴望來到這塞外窮荒之地欲以一刀一騎建立功勳的。而自己的聲名就是連城騎的聲威那不是自己一己的血而是數千同袍的血換來的。自己這時怎麽能走?
隻聽庫讚靜靜地道:“所以韓帥你不能走。吐穀渾之勢複盛。朝中乏良帥隻一個王橫海老將軍卻也是身陷局中為人所製舉動不得自由。如果你一走吐穀渾之勢已成一朝生變隻恐無人製之了。這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而就算是你一人的事也是我們大家的事。我和高將軍與諸多親舊已商量好了如果朝廷一定要將宮闈之爭延伸至邊關塞上。那麽我們一定支持你……”
他頓了頓沒有說出下麵的話:“……無論你做何選擇。因為我們支持其實的不是你而是大業。這大業是我們幾千男兒用性命搏出來的可不能容他們朝中那些隻知爭權奪利擅媚邀寵之輩隨便破壞。關外平靖關內蒼生都不容他們徒生禍亂!”
他這一句話說到了眾人心裏。好半晌帳內雀靜無聲韓鍔停了有頃才緩緩道:“好我不走。但我要先帶小計回長安一行。這件事我會盡我所能予以平息。但如果仍平息不了我還會回來……”他掃了一眼眾人:“至於我再回來後隻怕就會大亂了。那時的事……諸位可以到那時再選擇。”
帳中一時靜默了下去。半晌才有人出聲道:“韓帥你長安一行多加保重。我們當然希望你能平定事端。但如果平定不了這爭伐不是我們選擇的而是他們選擇的。你一定要全身回來。至於我們……不用到那時此時我們已經選擇了!”庫讚忽然伸出一隻手用眼把同僚一個個的掃過。隻見人人麵色凝重過了一時有一隻手加在了他的手上漸漸相疊的手越來越多十餘隻手已疊加在一起包括高勇。他們一起望向韓鍔。韓鍔揚頭吸了口氣捉住睡夢中的小計的手連同自己的一齊壓了上去。
韓鍔與餘小計這時已走到了長樂公主舊宅的大堂之上。那大堂之上金磚鋪地平整寬闊。隻聽那引路之人笑道:“據說當年長樂公主修這大堂修好之後工匠來討賞錢。長樂公主看了大為高興說要賞錢一千貫。工匠卻笑道:‘請公主找人捉兩百隻螞蟻來然後門窗堅閉一夜之後再叫人來捉如果少了一隻螞蟻我們情願一文賞錢不要。’長樂公主好興兒果然叫人照辦看這門窗地麵是不是果真的那麽密實。第二天真的一隻螞蟻都沒少!長樂公主大喜足足叫屬下賞了那些工匠三千貫。”
小計聽了大是有趣果低頭去看那磚縫也當真密實得可以。韓鍔卻奇這人怎麽會無端地先對客人誇耀起自己主人家的房子來了。長樂公主?——她該早已亡故了那現在的主人是誰?他不耐多言蹙眉道:“我們即已登堂請問主人何在?”
隻聽那人笑道:“主人就在堂上了。”韓鍔與餘小計一愣正四顧無人之際卻見那人一拍手廳門口轉進了幾個家人。他領著頭幾個人一前幾後已齊齊跪了下去衝韓鍔道:“小的們見過主家公。”
韓鍔當真被他們跪得一愣卻聽那幾人中為的道:“小的們的舊主人把這宅子連同小的們一齊送給爺您了。”韓鍔更是吃驚這車塵無數的長安城這麽大一個幽靜闊綽的宅院什麽時候就成了自己的了?又是誰會有這麽大的手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