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眾裏尋他千百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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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料想過很多他們相見時候的情景,也想過千萬種他的反應,卻唯獨沒想到他會說這句話。那一瞬間,她隻覺這一年多尋尋覓覓的日子,像琉璃一樣清脆裂開,變得毫無意義。就連她這個人的存在好像也變得十分多餘且礙事。

    璿璣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想走,可是她馬上想到了這快兩年的時間裏,自己的隱忍和寂寞。一直找一直找,卻總也找不到。

    不,她不會再像十六歲的時候那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自己。她不能讓這麽長時間成為流水般無意義的事情,她也絕不會輕易放開他的手。

    “你說謊。”她低聲說著,“你在故意惹我生氣,對不對?”

    禹司鳳怔了許久,才發出一聲歎息樣的聲音:“璿璣……我並不是……”他的手慢慢攀升,撫向她的臉頰,替她擦掉眼淚。

    璿璣慌亂地別過腦袋,低聲道:“不是什麽?”她心中緊張,忍不住換個坐姿,誰知剛動一下,腿上被燙傷的地方頓時劇烈疼痛,火燒火燎一般,疼得她渾身雞皮疙瘩一個個都鑽了出來。她一下子出了滿身冷汗,臉色劇變。

    這燙傷來得真不是時候!

    禹司鳳立即要替她查看傷勢,卻被她慌忙掩住。他輕道:“我隻是看看燙傷的情況如何,別捂著,會更嚴重的。”

    璿璣紅著臉使勁搖頭,自己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走了幾步,那模樣實在是害羞驚惶得可愛。禹司鳳並不相強,替她拉開竹簾,吩咐:“左手第二個櫃子。從右邊數第三個抽屜裏有燙傷藥。”

    她逃命一樣鑽進去,先揭開衣裙查看傷勢,那燙傷真不是個好位置,左邊大腿靠近腿根紅了一大片,右邊也有燙傷痕跡,有要起水泡的趨勢。她方才完全慌神,哪裏還記得他吩咐的什麽傷藥在哪裏,好在身上帶著少陽派的金創藥,先將水泡一個個小心挑破。再厚厚塗上藥膏,包紮完全。

    直到這會她才回過神來,想到自己居然會被茶水燙傷,簡直像個傻瓜,不由深感丟人,有些不敢出去。她四處望了望,這裏應當是司鳳的臥室。她坐在身下地應當就是他的床了。璿璣急忙跳起來,像又被燙了一次一樣。

    他的臥室也和外麵一樣空蕩樸素,大約是自己劈的木頭搭好了床,什麽打磨雕花也沒有。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清一色的藏青。床頭上掛著一隻七弦琴和他的幾把佩劍。牆角擺著好幾個大櫃子,另一麵則放著書櫃,上麵擺滿了書。窗前放著一張小案。上麵放著筆墨和幾張箋紙,紙上似有墨跡。

    璿璣慢慢走過去。拿起那一疊箋紙,卻見上麵寫著各類藥方並人名。字跡清俊端正。看來蘭蘭說他平時開藥鋪幫人看病抓藥的事情是真的,旁邊那一棟青瓦大屋應當就是他開的小藥鋪了。

    她將那幾張箋紙貼近臉龐。深深吸了一口氣。濃濃地墨香,還有一股清朗的大海的氣息——是他的味道,是司鳳的味道,這裏是他的屋子,真的是他,她終於找到他了。

    她心中有千萬種感慨,幾乎要落下淚來,忽聽外麵一人大叫道:“這條死蛇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在這裏?!”正是騰蛇地聲音,她趕緊拉開竹簾跑出去,就見騰蛇在門外橫眉怒眼地站著,手裏抓著一條銀光閃閃的銀蛇——小銀花。一年多沒見,它又長大了不少,已經有她半個小腿那麽粗,它的腦袋被騰蛇抓在手裏,身子軟綿綿地纏在他胳膊上,不管他怎麽甩、拉、扯、拽,都弄不下來。顯然對小銀花來說,這也是一次激動人心的久別重逢,它賴定了騰蛇,死也不走。

    禹司鳳走過去,在小銀花身上輕輕一拍,它這才不甘不願地從騰蛇身上滑下來,鑽進主人的袖子裏,順著衣服滑到他肩頭,從衣襟裏透出一顆亮閃閃地腦袋,對騰蛇親熱地吐著信子。

    “咦?你原來在這裏!”騰蛇見到禹司鳳,小小吃了一驚,跟著卻立即放鬆神態,毫不客氣地走近屋子,叫道:“有水沒有?剛才吃的那小妖怪火氣足的很,嘴裏難受。”

    禹司鳳指了指桌上地茶壺,騰蛇端起來一通灌,眨眼就把一壺茶水喝光了,一麵皺眉乍舌:“苦死了!不好喝!”跟著坐在椅子上,四處看了看,又道:“你一直住這破爛地方?怎麽不回離澤宮?”

    禹司鳳進廚房又燒了新的熱水,換上新茶端過來,這才答道:“我已經不是離澤宮地人了。”

    “少來啦!”騰蛇擺擺手,“我都膩了你們那套。今天說不是那兒的人,明天又回去!”

    禹司鳳淡道:“這次真地不回去了。我已經決意在西穀這裏定居,開個小藥鋪,替人看病,種點藥材,這樣清閑地日子很好。”

    他見璿璣從臥室走出來,腳步有些蹣跚,便柔聲道:“燙傷的厲害嗎?櫃子裏那藥猛了些,可能會疼。待會我去采幾味藥草加在裏麵,疼痛會緩解一點。”

    璿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沒記得你說地是什麽藥,所以用的是少陽派金創藥,可以嗎?”

    禹司鳳搖頭道:“金創藥和燙傷藥性質不同,如果想傷口好得快,晚上還是換上新藥膏吧。”

    騰蛇插嘴道:“晚上?我們住這裏嗎?對了,璿璣,以後要去哪兒啊?人都找到了,你該不會要留下來吧?”

    這話問得璿璣滿臉通紅,她沉默半晌,才摸索著坐到椅子上,輕道:“司鳳,以後你有什麽打算?真的一直住在這裏嗎?”

    禹司鳳卻似在想心事,她連問了兩遍,他才反應過來,笑了笑,“嗯。這裏不錯。有可能的話,我會一直住下去。”

    那她呢?她怎麽辦?璿璣沒有問出口。其實從這房子的布置就能看出來,他根本沒有和別人一起住的打算,也從來沒想過她會來找到他。她頓了頓,道:“我是出來找你的,找了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因為中土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我想去海外碰碰運氣,沒想到在這裏就遇到你。”

    禹司鳳淡道:“何必……找我呢?”

    璿璣垂頭,半天沒說話。他那種淡然地語氣神態,令她十分惱火。這快兩年的時間,她吃了多少苦,跑了多少地方,幾乎每一夜都要夢見他離開自己,淚染枕巾,

    卻這麽淡淡的樣子。這樣的話。她豈不是像傻瓜一碌一場?

    這樣的結果真讓她不爽,十分不爽!

    禹司鳳沒有說話,隔了一會,他忽然起身走到門口。道:“你們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去山上采些藥草。要是餓了,廚房裏有村民昨天送來的點心。”

    騰蛇一聽有點心。忙不迭地跑去廚房,一手抓一把。吃得津津有味。璿璣突然也起身,道:“我也去。”禹司鳳搖頭道:“你不要動。燙傷不是小事。弄不好會留下傷疤的。”

    “傷疤也是我自己的事。”璿璣給了他一個軟釘子。

    禹司鳳默然,隻得做個隨君喜好的手勢。轉身走了。璿璣忍著疼,咬牙跟上去,騰蛇也趕緊湊熱鬧跟在他們身後。

    西穀這裏地山都不高,矮小玲瓏,將這個小村子簇擁在其中。翻過山頭,後麵便是茫茫大海,渡過大海,便是傳說中的海外,那裏究竟是什麽樣的,很少有人知道。雖然兩邊有貿易往來,但並不是所有商人都有那好運氣能順利到達海外,許多人都會在海途中喪生。盡管如此,每個月還是有許多商人從西穀這裏走渡口,冒險去海外,一圓發財夢。

    三人在山間小路緩緩行走,金燦燦的日光透過枝葉撒下來,像碎金屑一樣。山風拂在麵上,混雜著泥土青草的澀然芳香,還帶著海風特有的微鹹,不由令人精神一振。

    荒山野嶺,自然沒有什麽人文景觀,不過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樹木,都是前所未見地種類。禹司鳳一株一株指過來,告訴他們這個是穗木,會結大米一樣的果粒,可以做飯,味道分外香甜;那個是銀鉤樹,樹枝長得像銀鉤而得名,而地上大片大片鮮紅的小草則叫酸漿,拿來做湯可以明目清火。

    璿璣見這裏沒見多的東西十分多,不由興趣大增,一肚子惱火好像也消失了不少。待上了一個坡子,拐彎便看見一圈竹籬笆,籬笆裏種了許多藥草,東邊一片黃,西邊一抹綠,各式各樣的,有他們認得地,也有許多不認得的。璿璣奇道:“我先前竟不知道你也了解醫道,這些都是你種的?”

    禹司鳳地心情似乎也愉快了許多,笑道:“我本來是一竅不通的,不過當日我受了重傷,是和陽長老將我救活,從那時候起,覺得醫道很有用,便有興趣去學。在少陽派住地那段日子,我問和陽長老借了許多醫書,你不知道麽?”

    她確實不知道,她以前隻知道依賴著他,從來也沒關心過他喜歡什麽。眼下見他侃侃而談粗淺的藥草知識,黑寶石般地眼睛熠熠生輝,與以前似乎完全不是一個人。司鳳一直都是略帶憂鬱地,她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這樣專注而且平靜,甚至喜悅地做一件事。看著他認真選草藥,細細訴說每一種藥草的作用,璿璣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失落。

    禹司鳳采了幾株藥草,細細拂去上麵地泥,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一會,指著葉片上螺旋狀的花紋說道:“看,這種草就是普通的玉枝草。隻有成熟之後,葉片上才會有螺旋花紋。”他說完,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去看璿璣,低聲道:“抱歉,你大概不感興趣。”

    璿璣急忙搖頭:“不!很好玩!你繼續說吧!”

    禹司鳳隻是微微一笑,將那幾株藥草放進布袋裏,說道:“好了,回去。你滿臉是汗,一定疼得厲害吧?”他用手抹去她額頭上的冷汗,觸手隻覺她的肌膚柔滑細膩,心中猛然一動,急忙又縮手。

    兩人頓時都有些無言。璿璣怔了半晌,才道:“司鳳,你還在怪我嗎?”

    他垂下眼睫,輕道:“不,我從來也未怪過你。”

    璿璣喃喃道:“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找你。去了離澤宮,大家都說你和柳大哥一起離開,誰也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你這一年多,一直呆在西穀嗎?為什麽突然離開離澤宮?情人咒還沒解開,你怎麽就……”

    禹司鳳淡道:“這些也沒什麽好說的,先回去吧。”

    璿璣登時急了,“怎麽叫沒什麽好說的?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找了你快兩年,可不是來聽你說什麽不重要的!”

    禹司鳳忽然抬頭看著她,那目光,竟令她心中發顫,不由自主想退後。他低聲道:“第一,我並沒有叫你來找我;第二,我的事情,我不想多說。”

    他冷漠得簡直像一塊千年玄冰。璿璣知道他性子裏有一股冷酷的味道,但他對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如今他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突然用在她身上,幾乎要將她凍僵,從心口到喉嚨都在顫抖。

    禹司鳳看了她一會,又道:“走吧,太陽快落山了,夜裏涼。”

    璿璣吸了一口氣,眼淚幾乎要出來,突然悶哼一聲,摔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禹司鳳回頭見她如此可憐模樣,心中登時軟了,快步走過去,柔聲道:“怎麽了?是傷口在疼?”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禹司鳳歎道:“不能走路了嗎?說了讓你別逞強跟來的。”他攔腰將她小心抱起,冷不防她抬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胸前,還是一言不發。他默默站了一會,輕歎一聲,說道:“璿璣……這樣很辛苦。”

    她哽咽道:“我、我更辛苦!”

    他胸前的衣裳很快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會熱一會冷。懷裏的少女是真實存在的,或許在他最隱秘的夢中,會夢見這樣的場景,她千山萬水尋覓過來,這樣抱著他,怎樣也不鬆手。但,夢是夢,現實是現實,她真的來了,他卻完全不知所措。

    真的沒有怪她嗎?他心裏若沒有恨,又怎會用言語的利刃刺傷她,然後再反過來刺傷自己。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她又愛又恨。恨她不懂愛,任性地留住他,又任性地看著他走,這會繼續任性地追上來。

    他的生命被她打擾得一塌糊塗,她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但她其實是殘酷的颶風,他退一步,她便前進一步,撕裂他全有的一切,不容他喘息。她會撕碎他,吞噬他,完完全全擁有他。

    禹司鳳沉默了很久,才扶住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嘴唇涼涼印在她的額頭上,低聲道:“你為什麽要來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