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兵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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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守著這裏大概已經有十七年了罷?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華如同這桌上燃燒的燭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燼——而在焰裏麵欲滅不滅的隻是過去的韶光掙紮著、想留駐片刻然終究被無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為灰燼而已。
池小苔曾經那麽美麗嬌憨的少女……如今卻隻是象階上枯澀的蒼苔。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叩柴扉久不開。
可是屐齒仍在那個曾站在階上從容叩響她心中那扇門的病弱年輕人那個驚才絕豔的聽雪樓主那個曾讓她那樣瘋狂地愛過、恨過的人卻早已不再……
是自己背叛了他……然她不曾後悔。她知道他終究會離開——而她隻會漸漸成為一片枯澀的蒼苔而已。空留著屐痕卻再也等不到來叩門的人。
她怕他離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所以幹脆地就自己動手來永遠留住他。
她答應了二樓主高夢飛的建議聯手背叛。
即使不成功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她了……如果不能被他愛上那麽就被他殺死吧!
叛亂果然沒有成功雖然她窮盡了所有心力——她早就知道大師兄是沒有人可以戰勝的……唯一能殺他的或許隻有那個叫阿靖的女子而已。
可是師兄沒有殺她盡管自己用盡了所有方法激怒他想在他的手上求得一死。然他卻隻是淡淡地一拂袖說:“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被軟禁在了一個看不到他的地方。她再也沒見過他一直到他死——死在那個叫阿靖的女子手裏。對於她來說那是最殘酷的懲罰……
如今十七年風風雨雨過盡江湖中隻餘下隱約的耳語在追隨他們兩個人的傳說……
既然他死了那麽自己求死也沒有了意義——她不想再求死怕喝過孟婆湯的自己反而會忘記所有的愛與恨。
而活著起碼還能擁有回憶。
在師兄和阿靖雙雙死亡後聽雪樓修建了這個神兵閣用來供奉那一對人中龍鳳生前用過的刀和劍——她的軟禁地址也換到了這裏是她自己要求的為的隻是想每天這樣地看著他生前片刻不離身的夕影刀而已……
後來隨著聽雪樓的持續興盛征服四方後作為戰利品的各種武器、各門派呈獻上來的寶刀名劍漸漸多了不知不覺地居然是滿滿一室——名副其實地成了匯集天下神兵利刃的“神兵閣”。
十六年來從被囚到如今伴隨她的隻有神兵閣裏四壁上森森的刀劍、架上林立的槍棍、還有匣子裏盛放的各種希奇古怪的暗器毒藥……
每一件武器的背後恐怕都有過不平凡的往事。
或者淒厲或者沉厚或者雪亮、或者班駁……那些不會說話的兵器靜靜地在四壁上、櫥櫃裏看著她用隱秘的眼睛——它們已經沒有了血的味道。即使過去飲過多少人的熱血但是在這靜謐的神兵閣裏所有的利器隻是一片片靜止的光陰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那些不老的傳奇……
她想那些東西是會說話的——隻要你用心去聽。
平日閣裏絕少有人來她也不開窗就在幽幽的光線裏逡巡地看著四壁的兵器辨認它們的優劣考證它們的曆史回憶江湖中的傳說想象著他們主人的風貌……然後皺紋漸生的嘴角泛起奇異的笑意撫摩著那些兵器喃喃自語般地說著什麽。
那幾乎已經是她餘生唯一的樂趣。
然後在聽雪樓每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候就著窗戶縫隙裏那浮動著微微塵土的光線她鋪開白絹用小楷認認真真地記下了那一則則傳奇——亦真亦假的筆觸裏是她那如雲般莫測的心。
第一篇相思淚
相思淚。
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相思淚靜靜淌在他秀氣的手指間——仿佛是滄海枯了以後、從情人眼裏墜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卻是死亡的淚水是蜀中唐門的絕品劇毒暗器。
他坐在鏡湖軒靠窗的雅座裏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一滴美麗不可方物的淚水。那膠一般透明柔軟的東西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流動折射出美麗的光澤。
剛燙好的女兒紅還沒有喝過一口然而他沒有介意也來不及介意。
因為第七批的敵人又已經來到了他麵前。
這一次的敵人雖然隻有兩個可他手中卻隻剩了一滴相思淚。
唐門的第一高手唐諍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他沒有抬頭看最後來的那兩個人是誰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現在這裏的人在聽雪樓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後踏上鏡湖軒二樓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空穀幽蘭就這樣踩過滿地的屍體來到他麵前。
“唐兄你果然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
先開口說話的是白衣的男子帶著微微的誠摯的讚許。而旁邊那個穿湖藍色衫子的女子則隻是出神地看著屍身上的暗器和死狀仿佛在想著什麽難解之事。
“南楚……原來這次行動最高的領是你。”
聽到聲音後青衣人不覺一震長長吐了口氣——終於到了最後了。
看著麵前的人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看來我還是沒有讓聽雪樓主親自出手的價值啊……”
“大哥的身體不太好……他知道我了解你才派我主持這次針對唐門的圍剿。”南楚微微笑著。雖然麵前就是立刻要決一死戰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兩個人一滴淚。
唐諍的手指一動相思淚顫巍巍地滑落手心——雖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後一搏。
看著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淚白衣男子忽然提議。
“唐兄我們來賭一把如何?”
兩杯胭脂般的女兒紅。
嫣紅如血酒香撲鼻——然那滴淚已經融入了其中一杯中無色無味不著痕跡。
那就是賭約以生命為代價的賭約。
透過嫋嫋的熱氣他對著南楚頷示意。
可以開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麽南楚就有優先挑選的權力。
湖藍色衫子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兩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靜謐得出奇的鏡湖軒滿地的屍體西湖上微微的風吹來柳絲隨風拂入然樓中的氣氛是詭異而緊張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婉詞你出去。”
忽然南楚對身邊的女子緩緩道:“你也是毒藥方麵的高手應該回避這樣的場合。”
藍衫女子臉色瞬間蒼白但是仍然不出一聲地走了出去。
“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唐諍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說我也不會知道你身邊那個女子居然就是‘神農之女’秦婉詞姑娘……你何苦自斷後路?”
“因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靜而深邃“一直以來我想要的就是這個。”
“所以你跟隨蕭憶情?”唐諍諷刺地笑了“要知道象聽雪樓這樣以強壓弱用武力並吞武林本身就沒有什麽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搖頭歎息“我不和你爭論……開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注視了麵前兩隻杯子片刻終於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諍的目光閃了閃嘴角抽*動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頓住了。
唐諍的眉頭皺了一下忽然看見南楚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變化中判斷出正確的答案吧?唐諍想著幹脆吧眼睛閉了起來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眼睛會不會出賣他。
片刻終於聽到了液體流入咽喉的聲音他觸電般睜開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變。
“不要急著告訴我答案……就讓我自己等待結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勝酒力似地倚著窗台緩緩吟道“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唐諍看著窗外那裏的柳樹下藍衫的秦婉詞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為極度緊張的原因嬌弱的身材如同風中楊柳一樣微微顫抖他忽然歎息了一聲——“南楚其實這一次你本來沒必要和我打這個賭的:對於我來說一對二根本是沒有勝的機會而你們起碼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可你為什麽要和我賭呢?
“你是為了她吧?因為我手上還有相思淚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幾率……你怕我在最後的出手時選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賭。”
“果然——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啊……”
唐諍忽然變得很多話然說完以後看著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裏閃出了笑意:“恭喜你能聽完我這些廢話——這證明你贏了。”
“相思淚的毒可是七步奪命的。”
他大笑:“看來嚐過相思滋味的人是沒緣分再嚐一遍相思淚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猶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後看了看地麵似乎無奈地揚了揚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這一次的賭約算是沒有完成吧!三個月後我再來找你。”
“唐兄再會。”
南楚就那樣振衣而起向門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來殺他的。
“來世再會……”忽然他聽見背後的唐諍輕輕笑了一聲。
大驚。他下意識地拔劍反手護住背部空門——然已經遲了……電般回頭看見的卻是那滴晶瑩的淚在唐諍手指間一閃而逝。他隻覺得背後微微一涼仿佛這早春江南的風忽然破體而入酥酥懶懶的——相思淚!唐諍竟還有一滴相思淚!
“唐兄!”他震驚心底驀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裏來的相思淚?唐諍方才明明已經用掉了最後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潑過的地上然光潔的木地板上沒有任何腐蝕損壞的跡象——恍然明白了什麽他苦笑。
“你根本就沒有下毒!對不對?方才兩杯酒都是沒毒的!”
毒作的很快死灰色迅漫上了他的眼睛看著唐諍他的笑容有些苦澀:“一開始……你就想騙過我吧?然後……等我以為你死了離去時再、再從背後殺了我……”
——誰都無法背對著唐門高手甚至蕭憶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裏已經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顏色然後由於毒藥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體從他緩緩合攏的眼角流下:“我們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淚。
“南兄……我負你。”唐諍忽然歎息目光沉痛“然事關唐門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邊說著話青衣飄動他已經從敞開的天窗裏掠了出去——秦婉詞應該還在樓下等候樓頂上才是沒有敵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剛一掠出身子還隻探出屋麵半個卻覺外麵的陽光實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閃電。
然後閃電忽然貫入胸肺……
“奉樓主之令候君已久。”
隨同他身體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藍衫子的少女——手彈雪亮的懷劍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時秦婉詞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樹下!
“南公子真真嚇煞人——幸虧樓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秦婉詞連忙上去扶起南楚從懷中取藥給他服下“你說你了解他難道他不了解你嗎?”
三月的風吹來然整個樓裏卻是空空蕩蕩。
南楚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秦婉詞關切而含著愛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住了垂到臉上的一綹秀——經曆了那樣的生死心底裏深藏的感情終於掩飾不住。
他側頭看一邊的唐諍的屍體忽然看見死人閉合的眼角有晶亮的東西閃動。
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第二篇碧玉簪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貴的碧玉簪玉質溫潤純淨琢磨得玲瓏剔透。
那是洛陽名士謝梨洲在小女兒行笄禮之時送的。
謝家幾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謝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禮部侍郎。卸任還鄉後回到洛陽便成了當地不容質疑的地方頭麵人物被尊稱為“謝閣老”——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而謝家更是書香禮義傳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門風肅然舉城莫不稱頌。
就是那枝給唯一的女兒綰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絲細細鑲著幾個字:“烈烈真性脈脈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連小兒女的飾物上也如此煞費了苦心可見是怎樣方正嚴謹的人家——這樣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節烈於一門代代出一兩個名垂方誌的人物。
——最近洛陽街頭巷尾傳誦著的就是謝家最小女兒的節烈故事。
謝家的小女兒閨名冰玉年方十五許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經過嶗山不幸遭遇當地橫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殺家丁或死或傷匪蒼狼見其美掠回山寨逼娶為壓寨夫人。
謝小姐從容對答:“丈夫先喪請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遲。”
匪喜其諾立刻備辦了祭品酒水送至帳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釵環盡去唯留碧玉簪挽。容光絕美氣質高華顧影徘徊悚動左右而終令人不敢生出強力逼迫之心。匪蒼狼驚為天人對左右言道:“早聽說大戶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總算見著怎生個不一樣法了。”
謝小姐對墳哀泣方畢聽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節操今使君知之——”
後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氣乃絕。
眾匪驚動上前自其袖中尋得白綾一幅上有血書數行曰:“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自此方知遇襲之時其死心便已決。蒼狼惋惜良久複大怒盡殺所擄掠之人並掘其夫之墳戮屍瀉忿。扣謝冰月遺體向謝家索要贖金十萬。
訊息傳來洛陽轟動。
士林中誰個不稱羨孩子的父親教女有方門第生輝?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牽頭向朝廷禮部上了奏章盡敘謝家女子之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籌措建碑立坊、以嘉其誌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禮部尚書。
數日贖金交後棺木返回洛陽。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婦孺沿路供香花蠟燭獻於烈女。
謝閣老不顧汙穢開棺撫屍而泣慟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圍百姓紛紛歎息卻不曾留意閣老的臉色瞬間有變然後收淚蓋棺神色複雜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將小姐的靈柩運回府上準備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謝家就決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讓人有些意外——按理說出了這麽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該多停一些時日好讓人來吊唁的。
然殯還是出了。大葬風光無比一時洛陽城裏又是人山人海。
“是謝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邊的高樓上一位白衣公子看著底下的送葬隊伍微喟“嶗山那九匹狼也實在讓人看著礙眼的很——什麽時候是該清掃一下了……”
“那個小姐我還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閨秀很有些不一樣。”旁邊的緋衣女子回答。
“你看——”緋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輕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隨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隊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臉色驀然也是一變!
血!有鮮紅的血從棺木的縫隙裏流出!
兩個人同時從高樓上掠下在圍觀人的驚呼中落到了殯儀隊中推開眾人來到棺前。
緋衣女子伸手從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聞了聞對白衣男子點頭:“不錯果然是活血!”
“裏麵有動靜。”蕭憶情俯身細細聽了聽也道“好象還有心跳。”
“你們幹什麽——來人快……”謝閣老不知為何意外慌亂地擠了過來厲聲叱著卻在看見來人的麵貌後軟了下來——“蕭、蕭公子……?”
洛陽城裏的每一個人看見這個病弱的年輕人莫不敬畏三分連大名鼎鼎的閣老也不例外。
“開棺!”緋衣女子用毫無商量餘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兒還活著!快開棺!”
眾人嘩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擠了個水泄不通——“靖姑娘哪裏的話……冰月她死了都好幾天了可不要說笑。”謝閣老一邊勉強地笑笑一邊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額頭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還開棺看過小女的屍身沒錯的已經、已經是舍身成貞了……”說著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是嗎?……原來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著他:這個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兒嗎?!”
她驀然揮劍反手平削楠木的棺蓋在緋光中直飛了出去!
“哇!鬼啊!”
棺蓋一掀開隻見一雙手無力地向上伸在那裏指尖露出棺沿少許——可想見在蓋子尚未掀開之時那嬌柔無力的手曾怎樣一直努力地試圖推開棺蓋。
“詐屍……詐屍了!”謝梨洲臉色蒼白第一個顫聲喊了起來。登時街上的閑漢了一聲喊齊齊散了開去。謝閣老顧不得女兒也拔腿便走——“給我站住!”阿靖厲聲喝止眾人一驚不由停步。緋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眾人又是一驚隻見謝家小姐臉色慘白喉中插著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卻是開著的直直地看著對麵的父親眼角有淚水緩緩流下。
“玉兒……”謝閣老怔怔地看著活過來的女兒半晌說不出話。
謝冰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然而抬手虛弱地撫著咽喉上的簪子喉嚨裏隻有微弱的咳咳聲。玉簪傷口附近有鮮血從凝固的血痂裂縫裏滲出流到棺底上。
……謝家的小姐還活著。
一樣的閨房一樣的仆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該多好。
她仿佛從周圍人歎息般的目光裏看到了他們心底的惋惜。
父親再也沒有來看過她但是她能想到父親心裏的話——你幹脆就死了該多好……那才不枉了為父十五年來對你的調教——為什麽你活著呢?如果你活著那烈女的光環就會黯然不少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雖然在撫屍慟哭時候就意外地現你還有一絲氣但是為父還是決定成全你的三貞九烈——你的丈夫已經死了你一個少艾的寡婦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呢?
偏偏那個孤僻的舒靖容要來管閑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該多好啊……
……
“當時我明明是盡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說出話來。
碧玉簪已經被取了出來喉嚨上包紮著厚厚的紗布醫生說:可能是一輩子都無法出聲了。她成了一個啞女了而且是一個曾被強盜擄掠的喪夫寡婦。
為什麽她以白璧之身歸來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許自己活著真的是個錯誤吧?
昏暗的閨房裏她掙紮著起身坐到銅鏡前用銀梳細細地梳理著漆黑的長然後更仔細地化妝——一切停當以後顫抖的手指拿起了妝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從後麵扣住她意外地轉過頭就看見那個曾將自己從棺中抱出的緋衣女子——帶著冰冷而又充滿歎息的目光看著她。
她無聲地痛哭起來纏著繃帶的咽喉裏出了輕輕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緋衣更加鮮紅——謝冰玉驚呆地看著她。
她將碧玉簪從肩頭拔出血一下子濺了對麵的謝冰玉一身她這才如夢方醒地跳起來上去抓住了緋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問卻隻出“啊啊”的嘶啞聲音。
“在我肩上這個傷痕消失以前請你保留著它。”
沾滿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麵還留著對方體內的餘溫。
謝冰月抬起憔悴的臉用不解的目光看著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異女子卻聽見她繼續說——“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來保護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自己……”
“——你沒有錯是這個世間病了。”
緋衣的女子堅定而從容地一字字對她重複:“你沒有錯!錯的不是你。”
拉著她的衣袖謝冰玉再次無聲地哭了出來然而她的眼睛裏卻閃耀著光彩。
三個月後聽雪樓。
“真是沒想到你居然也會做善事。”密室裏在商討完了正事之後輕袍緩帶的蕭憶情看著對麵的女子微微笑了起來反複著手中拿的一隻水晶更漏語調不知是調侃還是諷刺。
“就象我也沒料到你會同意讓謝冰月真的加入聽雪樓一樣。”
阿靖看著他眼睛裏也有意外而無法明了的神色:“吸納一個對你沒有任何用處的人加入樓中這不象你一貫的作風。”
修長的手指握著水晶更漏蕭憶情隻是含笑看著裏麵細細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動不語。
“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大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貫的作風呀~”看著對方一時間被問住的樣子笑意終於掩飾不住地展現在聽雪樓主平素冷漠的麵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為什麽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頭去撫著袖中的血薇劍默默無語。
過了許久她抬頭道:“我知道了……冰月對你來說並不是一無可取的——那樣忠貞節烈的女子至少她也會對聽雪樓擁有絕對的忠誠。”
“你應該是考慮過這一點吧?否則怎麽會讓她進入收藏絕密資料的嵐雪閣。”
“你……”聽雪樓主想說什麽然終於無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著搖頭“我真是沒什麽好說了……算了你愛怎麽認為就怎麽認為吧!”
而另一邊的嵐雪閣中麵對著堆積如山的資料信文那個才十五歲的女子埋頭抄寫整理著不時地伸手下意識地拉了拉頸中的羅帕護住了那個可怕的傷口。
碧玉簪的墜子在如雲的間晃動著溫潤晶瑩。
上麵還是有那金絲嵌成的幾行小字:“烈烈真性脈脈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第三篇金錯刀
金錯刀。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扉戶出光芒。
江湖中誰都知道金錯刀是武林中聲名顯赫的大名府金刀霍家的傳世之寶是五十年前霍家曾祖霍仲羽稱霸中原近十年時所用的武器。
近二十多年來霍家雖然聲勢不複當年但是隻要一提起金刀霍家武林中仍肅然。
然此刻這把金製玉裝的刀卻破碎成了數截被放在一個錦盒中。
“可惜……”
看著由江秋白呈上的殘刀同樣用刀的聽雪樓主破例地歎了口氣拿起其中是刀身的一片用手指試了試蒼白的臉上有惋惜的神色。
江秋白一震立刻單膝跪地回稟:“屬下沒能將金錯刀完整帶回請樓主處罰!”
雖然這一次進攻霍家真正做到了兵不血刃、損失最低但是沒有完成樓主“將金錯刀帶回來給我看看”的吩咐他仍然心中忐忑。
“你不是把它帶回來了嗎?我也不是看過了?你有什麽過失呢?”蕭憶情薄如劍身的嘴唇上漾起了微微的笑意看了看旁邊坐的緋衣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濃“你出去罷。”
江秋白有些釋然又有些莫名地退了出去——樓主深沉詭黠的性格還真是讓手下難以琢磨啊。
“阿靖你看多好的一把刀——蘊藏了多少年的靈氣與殺氣啊……可惜可惜……”
聽雪樓主一連說了幾個可惜然後微喟:“可惜毀在了霍步雲手上。”
“好一個寧死不屈的霍步雲。”陡然間旁邊一直不出聲的緋衣女子淡淡說了一句“聽雪樓擴張了這幾年所到之處已經很少看見這樣血性的真男子了。”
蕭憶情沉吟。
他也從屬下的稟報中知道了:在聽雪樓人馬把霍家的人追殺到絕路的時候作為霍家現任當家的霍步雲率領家人血戰到最後一刻然後砸碎金錯刀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的確是寧死不屈的好男兒……霍家有他如果這一次不是有人從內部出賣聽雪樓哪能這麽輕鬆地攻破霍家的金刀府。”他緩緩道。
“是誰出賣了他?”阿靖問——這一次的事不在她的權力範圍內所以至始自終她都不過問什麽——如今事情已塵埃落定她才開口。
蕭憶情挾著金錯刀的碎片看了許久目光變幻終於一字一字道:“是他妻子。”
“霍青嵋?!”
緋衣女子一向淡漠的語氣裏也有震驚之意——難怪她要知道霍家小姐青嵋和後來入贅霍家的韓步雲之間的愛情幾乎是江湖兒女口中傳誦了很久的傳奇……
韓步雲本來隻是大名府上一個無名的皂隸有著一身不算太高明的武功和算是很低的地位然卻偏偏有和武功地位完全不相稱的熱血正義。
就是這過人的正義感差點要了他的命——那個時候大名府轄區內的嶗山正在鬧流寇山匪那七個占山為王號稱“七匹狼”的家夥幾乎把方圓幾百裏攪的民不聊生。大名府尹本來是個混日子撈銀子的官壓根就不想管這號子事可偏偏那手下的差役韓步雲卻不識好歹幾次三番地進言說該派人管了。
這關你小皂隸什麽事啊!
在又一次聽說嶗山下的某村莊被血洗後韓步雲的勸說請求又來了——府尹不耐煩地剔著牙齒幹脆地下了死命令:“媽的凡是我手下的不要在我麵前提這件事!”
然小小的差役卻變了臉色狠狠扯下外麵的皂隸官服直扔到老爺臉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仗著血氣和肝膽竟然孤身去了那虎狼之穴。
結果自然是寡不敵眾重傷後被擒——七匹狼的老大蒼狼放出話來:要拿那個吃了豹子膽的家夥來祭天!
這樣的消息傳到江湖上自然免不了一陣騷動。
雖然敬佩小衙役的膽色然而七匹狼的確不是泛泛之輩——韓步雲又不是在江湖上有靠山有人緣的家夥能替他出頭的更是絕了蹤跡。
看起來這個悲劇性的小人物是必然要無奈而壯烈地死去了而且死的會很慘。
然而死期臨近的時候事情卻驀然生了變化——大名府小差役的事情不知道怎麽地就傳入了金刀霍家大小姐的耳中激起了待字閨中的青嵋小姐的一腔愛慕和正氣於是千方百計地求了父親借助著霍家的聲威和實力居然硬是從匪徒的屠刀下將韓步雲生生救了回來。
後來的事情展就是所有人都理所當然樂意看的結局了:正義的小衙役和愛慕他的小姐結合了而因為霍家僅有一女便入贅了霍家改名霍步雲繼承了霍家的武功和家業兩位年輕人恩愛地生活著。
幾年後為了報當年之仇霍步雲率領金刀府的人破了山寨殺了土匪七匹狼。
而這樣動人的開始和這樣完美的結局讓兩個人的故事成了江湖中又一段愛情的傳奇……
……
“霍青嵋怎麽會出賣她的丈夫?”
緋衣女子皺眉問——雖然一向認為人世間的感情淡漠如紙但是看見這樣被奉為楷模的愛情居然如此醜陋也不禁有些不解。
“因為霍步雲背叛她。”
“哈……”阿靖冷漠地笑了笑許久才淡淡道“富貴和權勢果然是蝕骨的毒藥……”
“錯了。霍步雲不算是喜新厭舊——那個女子才是他最初所愛。”
“哦?為了報恩和霍家的權勢霍步雲放棄了她然後在功成名就後再偷偷納為外室?”
“又錯……那個時候那個女子為七匹狼所擄韓步雲為了救她孤身上山然而除了幾乎送命外根本沒有效果——為了解救出她他隻有借助金刀霍家的力量……”
蕭憶情淡淡地笑指間挾著那一片金刀碎片刀上暗金色的光芒在他俊秀的側臉上浮動——“說起來真正值得大書特書的反而是這一段不為人知的畸情呢……哈。”
“原來如此……”緋衣女子的臉上也有複雜的神色終於道“霍青嵋既然知道了最多也是告知父親長輩報複韓步雲和那個女子罷了——為何又要賠上整個家族的代價?”
蕭憶情苦笑搖頭——“現下的霍步雲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差役韓步雲了——他對於霍家不僅是大的臂助更是領軍人物……說直白一點:今日的霍家或許可以沒有霍青嵋但是絕對不可以沒有霍步雲!”
“所以盡管她向父親哭訴但是父親能做的隻是勸女兒委曲求全罷了。”
“何況雖然不愛她但是霍步雲至少還對她不壞而且霍步雲實在也是一條好漢子。”
阿靖微微點頭:“到了最後得不到任何援助又不能忍受眼睜睜地看丈夫背叛她隻有用了最毒辣的手段——向你出賣所有人——借以報複他一個人?”
“女人的報複真是讓人心寒齒冷。”
連聽雪樓的主人也不由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緋衣女子笑了笑但是眼色卻是冷冷的忽然道:“霍青嵋現在如何了?”
“送來了全部消息後在聽雪樓進攻金刀府的時刻她用這一把金錯刀在供奉祖先靈位的靈堂裏自盡。”蕭憶情手指輕輕彈了彈刀片有些落寞地回答。
“啊……果然——也是無法再一個人生活在沒有愛人的世上了罷?”
緋衣女子微喟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眉梢有些苦澀意味地問:“你答應了霍青嵋什麽條件?就是殺了霍步雲和他所愛的那個女子嗎?”
“今天你猜錯的次數特別多……”聽雪樓主笑了笑然後回答“有三個條件:一、殺了霍步雲。二、將霍步雲的屍體與她一起火葬後把骨灰灑入五湖四海。……三、讓那個女的活著至少要活五十年。”
“怕她死後會和自己丈夫再次相會嗎?”阿靖洞察“好厲害的霍大小姐……”
“我想去看看她。”
那樣瘋狂絕望、不惜毀滅一切的心情隻怕和自己當年一模一樣罷?然她卻活下來了。
熱烈地愛瘋狂地恨。
曾在閨中無數次夢想未來的她在幸福被毀滅後變成了惡靈。
一起被毀滅的不僅有她的丈夫和家族還有她曾經向往善良和幸福的心靈。
所有的一切宛如那把金錯刀片片破碎。
第四篇海上花
海上花。
傳說中和“鮫人淚”、“夜光珠”並稱的南海三大珍奇。
十年一葉百年一開花。開時的豔麗足以讓所有見慣奇珍異寶的海客胡商屏息。
特別奇異的是那是具有駭人生命力的花雖然一旦離開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絲狀物但無論隔了多少年月、隻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會立刻重新綻放出驚人的美麗。
就算是自己縱橫南海快十年了也沒有再見過那樣奇異的東西了罷?雖然倉庫裏掠劫來的金銀寶石已經堆的快衝破頂了但是自己的船隊卻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海上花。
說起來他最後一次見到海上花也是十二年前了。
那是在他父親送給來自波斯的母親的禮物——當父親還是一個殷實的海上商人的時候。
黑色絲帶般的幹枯花朵被細心地編織成了束的帶子纏繞在母親金色的間。
那樣珍貴的禮物再加上父親東方的神秘和溫柔終於說服了有著美麗藍色眼睛的母親、從那樣遙遠的故國跟隨父親來到了中土然後有了家有了他。
然而當穩婆將剛誕生的他抱給母親看的時候母親隻看了一眼就尖叫著昏了過去——“那不是我兒子!鬼!那是鬼!”
後來他才知道所有不幸的根源都來自於他的眼睛:左邊的一隻是夜一般的漆黑;而右邊的那一隻卻是如同大海一般湛藍。
擁有這樣邪異雙眸的人在母親那個國度裏被稱之為“鬼”——是一生下來就該被淹死或挖去其中一隻眼睛的。
“露伊紗你要做什麽!”
那一天剛回家的父親被驚呆了不顧一切地上去奪下了孩子母親在嬰兒床邊舉起的小刀。
“要挖掉!……神說必須要挖掉邪惡之眼!!”母親瘋狂了喃喃說著藍色的眼睛裏閃著激烈的光芒“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鬼!”
“說哪裏的話啊……多好看的眼睛——是黑夜和黎明交界時的顏色呢。”父親溫和地然而不容置疑地回答從床上抱起他親了親嚇的哭泣的兒子。
然而就在他十歲的時候作為海客的父親在去跤趾國販賣絲綢的途中連人帶船被颶風吞沒。
“鬼!你這個不祥的孩子!——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父親!”
噩耗傳來的時候母親披頭散地痛哭指著他詛咒。
那美麗的幹枯的海上花在她間隱約。
他卻隻是漠然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恍然覺得那樣的母性怪物實在是辱沒了那朵美麗的花。他的漠然更加激起了母親的怒氣更惡毒的辱罵和體罰接連而來。反正他也習慣了。
他是帶著被詛咒的命運和纏繞的怨念來到這個世間的是不受任何母親期盼而誕生的嬰兒。
不過母親的憤怒也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父親的船連人帶貨在海上沉沒所以貨主和船主、還有死亡水手的家人紛紛上門來要債了——漸漸地家裏什麽東西都賣掉了然還是抵不了債務。
被告到了官府知府大人下了命令:一家人全部官賣抵債。
他那個時候十二歲標的價格是紋銀五十兩。
而他的母親卻隻值三十兩。
“哎那個女的雖然是個胡姬美女但是都三十多了也太老了點吧?三十兩?送我都不要!”
有來自青樓的買主毫不客氣地打量著母親一邊和牙婆討價還價一邊抬起母親的臉來鑒定其容色終於以二十兩成交隨即上來拉扯著母親。
母親臉色慘白忽然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這個不祥的孩子!……”然後一頭撞在了衙前的石獅子上血順著金色的頭流下來染紅了那朵海上花。
他沒出聲木然地看著。
圍觀的人出看到了好戲的滿足的歎息。
買主有些無趣忽然看見了一邊木無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歲呢……長的多漂亮啊你們那邊好男風的相公們能不喜歡?”牙婆一看連忙順口接上撩起他額前的散“看那一對眼睛!世間哪裏去尋的來?五十兩不虧!”
他驀然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忽然抬頭盯著眼前的眾人由於惡毒一藍一黑的眼睛裏有駭人的光芒令的買主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這孩子……邪的緊哪……我不要了。”
“哎哎!別走啊四十兩如何?”死了一個人牙婆有些急了連忙想把剩下的脫手用力扳轉他的臉對著太陽叫賣“你們看多俊的孩子!才賣四十兩!”
“不準你們欺負沒娘的孩子!”陡然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了一個稚氣的聲音。
所有人都吃驚地回頭然後看見了一個由家丁仆人們簇擁的粉妝玉琢的女孩子。那個孩子比他還小上一些但是顯然很怕羞看見大家都在看她立馬躲到了嬤嬤背後但仍然牽著嬤嬤的衣角怯怯道:“餘嬤嬤……我們把那個哥哥買下來好不好?”
“小姐啊這事要問過老爺呢!我們不好做主也沒那麽多錢呀。”嬤嬤規勸。
“爹爹最疼雪兒了他一定依的!現在如果不買的話那個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帶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著嬤嬤的衣服幾乎要扯破“雪兒有錢的!喏——”
她踮起腳從脖子上解下了黃金的長命鎖放到嬤嬤手裏。
“小姐啊你看現在可把他怎麽辦呢?”
頸後的草標終於被扯掉腳上的鎖鏈也被打開然自由了的他卻聽見那一幫仆人中的老媽子用埋怨的口氣對那個女孩子說同時用厭惡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隻癩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態度敵視地看著那個穿著金絲繡花衫子、向自己走過來的富家小姐。
“你、你願意和我回家裏去嗎?”出乎意料的那個買他的孩子卻反而用怯生生的表情試探著問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卻是躲躲閃閃的——是個膽小害羞的毛丫頭呢。
他想然後照樣毫不客氣地回答:“不願意。”
“那麽、那麽……”小女孩有些為難地咬著手指頭困窘地想了想終於萬分不舍地說“如果哥哥不高興和雪兒呆一起的話那麽你自己走好嗎?你有住的地方嗎?”
他有些驚訝地抬頭看著這個才八九歲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愛而可惜的——宛如看著最心愛、卻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樣。
然自幼看慣了母親厭惡神色的他心頭卻有了第一次劇烈的震動。
“你不怕嗎?”故意用異色的眼睛緊緊地看著她他問。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樣高興地叫了起來然後盯著他看了又看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問“我……我可以碰一下嗎?”
得到允許後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輕輕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別碰他!好髒的!——回去老爺又得罵了!”忽然手被扯開了老嬤嬤嚴厲的話語傳了過來“唉要是夫人還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這些叫花子一起會被人說沒家教!”
他一震霍然睜開了眼睛看了那個嬤嬤一眼——用淩厲凶狠的光。
在對方不由自主地噤聲後他卻站起了身來到母親屍身的旁邊解下她頭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一聲不響地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然後蹣跚地走向道路的遠方。
“哥哥……你還回來嗎?”身後驀然傳來小女孩鼓足勇氣問的話他終於回頭站定露出了十幾年來第一次的微笑——“看著那幹花什麽時候花開了我就回來!”
“哎呀!如果能再見到哥哥可真是做夢一樣呢……”她的臉紅紅的怯生生地笑著拍手。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海上花——從此過著海盜生涯的他卻再也沒有見過它連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縱橫南海、令所有船隊和旅客聞風喪膽的海王霸占著忘不到邊的海域然他卻再也沒有見到海上花……他曾經踏上過6地為的是尋找那個戴著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陰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漸被風塵湮沒已無跡可尋。
所有能打聽到的消息隻是她是大名府溫員外的女兒溫吟雪自幼喪母——而溫家在五年前舉家遷往他鄉杳無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著也有十八歲了罷?早就是該嫁人的年齡了——現在說不定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他想著苦笑看著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裏麵映著一藍一黑兩隻眼睛。
藍色的一隻隻能看見過去而黑色的隻能看見將來。
不祥的眼睛……哈見鬼去吧——母親若是在看見他今日的勢力地位又會怎麽講?
想起母親他心頭陡然有壓抑的怒火。那個臭婆娘!如果現在她還活著的話自己是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親隻要得罪了他也決不饒過!
這十幾年來他也覺得自己是越活越不象一個人了——管束著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群惡畢集的海盜他已經變的如同野獸一般的殘忍無情。
“王赤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擄來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邊有人不識時務地打斷了他的遐想是船隊的副手颶風。
他一向不喜歡這個人也許就是因為他的名字——總是讓他想起那死去的父親。然而颶風在海盜組織中的作用他是心裏明白的。
他不回答隻哼了一聲:“赤那個好色的家夥……”
“反正那個女子王已經用過了再給別的兄弟也無所謂吧?”颶風倒不象其他兄弟那樣怕老大隻是直言“何況王身邊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個剛擄回來的女子他隻覺得有一團火從體內生起——按照慣例每次作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貴的財帛都是由他先來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地足他為歸來的兄弟們慶功完畢後就醉熏熏地來到那個關著女子的房間。
她在黑暗中抽泣著身體顫抖而溫暖仿佛開在暗夜裏的花朵……他把那個女子想象成了那個遙遠的女孩在不見五指的夜中製止著她的反抗瘋狂地占有著她感覺這個女子如同花朵一樣在他身下綻放。
天明他起身時看見她正擁著被子縮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樣子。
很多次完事後他都看見那些女子有同樣的表情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她的樣子卻引起了他的罕有的憐惜。他走過去有些粗魯地撩起她的長吻她。
然看著他湊近來的眼睛她出了驚懼的尖叫——所有人看見這怪眼都要吃驚看來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時興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訴赤這個女人我不給。”許久他才沙啞著嗓子回答颶風的話“如果真的缺女人讓他從我帳篷裏那八個女人中挑一個去。”
颶風有些驚訝地看著老大正準備說什麽忽然聽見外邊一陣騷動一個手下跑了進來。
“怎麽了?”他皺眉問。
“王……王!那個女的、那個女的……她跳海自殺了!”手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
“什麽!”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來揚手一個巴掌“混蛋!怎麽不看好一點!”
“那小娘們她、她一直都是哭……誰想得到竟有自殺的膽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遠遠地看見甲板下的海麵中漂浮著一個人。
看起來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擄掠和踐踏時也隻有不停哭泣而毫無反抗之能——沒想到這嬌怯怯的人兒卻居然真的有自殺的勇氣。看來對於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永遠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吧?
他感歎著來到船頭扶欄正準備細細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頭上!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有人忽然指著海中叫嚷——他循聲看過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聽到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模糊嗚咽或嘶喊——然後當著所有手下號稱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麵、在船頭踉蹌跪了下去!
一個美麗的女子。
碧藍的海水擁著她蒼白的麵容和胴體長長的漆黑的頭如同海草一樣纏繞著她在水中載沉載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藍的海水中海草般的絲裏居然綻開了一朵美得讓人屏息的花。
仿佛是一個哀怨豔麗的夢在死去人的間幽幽開放。
“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等著吧——等那朵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哎呀!如果能再見到哥哥可真是做夢一樣呢……”
……
幻夢成真而轉瞬浪已洶湧沒紅塵。
海麵上漂浮的花如同我的一生。
第五篇七星劍
七星劍。
金吞口烏木柄鯊皮鞘。鞘上有七點如同鮮血般鮮紅的寶石連城之寶。
然它的價值不在於此而在於所代表的權力和威信——武當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鬥的地位。
記得那一天他頭戴紫金冠腰懸七星劍在諸多武林頭麵人物的簇擁下在三清神像前接過了掌教的位子從此成為執武林牛耳的人——才二十七歲的他曾那樣地躊躇滿誌。
他是武當派五十年來的第一高手在第十九代掌門仙去之後正式由大弟子成為掌教。
蕭憶情又何足道?聽雪樓又何足道!
他麥任俠將聯合所有不屈服於聽雪樓的勢力全力遏止蕭憶情那不可一世的並吞武林的野心。
道袍飛揚他在解劍池邊揚眉冷笑笑裏全是年少的傲氣。
七星劍在他手中閃著火一樣的光芒。
然此刻在這昏暗密閉的墓室裏整整九天粒米未進的他隻是如同垂死的野獸般在角落裏喘息。幻覺……那由於極度饑餓困頓而產生的幻覺讓他又看見了那個人——那個將他騙進墓室、活生生將他反鎖在裏麵的二師弟……好恨他好恨!
恍惚中看見二師弟張佩寧向他走了過來帶著獰笑。他大怒不顧一切地舉劍刺過去然沒有用……師弟忽然就到了他身邊仍然獰笑地看他。
笑什麽?不準笑!不準!
他忽然張口對著近在咫尺的那獰笑的臉一口咬了下去!
好腥……好熱的血啊……讓他已經紙一般薄的胃異常地興奮起來他用力地舔著、吸著……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傳來劇烈的刺痛——劇烈得足以讓半死的他也暫時恢複了一點清醒。
抬手一摸臉上、手上到處是溫熱的血……他居然在昏迷中因為饑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血血……餓好餓!他要吃的!
然他知道自己是沒有救了的——這裏是武當山曆代掌門的墓室為了完好地保存各位掌門的遺體石門一旦關閉是人力永遠無法開啟的而且平日也絕少有人來。他經常出門遠遊所以即使幾個月沒見他弟子和門人也不會覺得奇怪。
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他在昏暗中到處摸索著用嘴舔著石壁上滲出的水滴緩解著胃裏嫉極度的痛苦——和著血的水流在舌上更加刺激起他無限的欲望。
他近乎癡迷地啃著一切所能碰上的東西然一路咬過去什麽都不能吃……
木頭岩石……墓室裏就隻有這兩件東西。
果然隻是死人呆的地方啊——他絕望得狂起來拔出七星劍四處無力地砍殺——這裏是死人才呆的地方!而他才二十七歲!
死人……他的手驀然頓住了。
奇異而熱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具具堅實的楠木棺材上。他的喉結上下滾動。
喉嚨裏呻吟出了不知是痛苦還是喜悅的聲音他用盡所有餘力舉起了劍然後讓它順著慣性落下——楠木在吹毛斷寶劍下如豆腐般剖開……
幸虧……幸虧有七星劍呢……
“哎呀說起來大師兄還真的是遊俠心性——都到師傅的忌日了還不回山看來少不得要我這個二師哥帶大家來祭掃了。”
一個月以後石墓的門忽然洞開一群弟子擁著二師弟走入而門打開後先映入眼簾的竟然是棺蓋上那柄斜插的七星劍——鞘上的七顆紅寶石如同要滴出血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墓裏一片狼籍的血腥景象——所有的棺木都被劈開了屍體的殘肢淩亂地鋪了一地那個正野獸般貪婪地啃著某隻腐爛的人手的居然、居然是……
“你又贏了。”在夕陽映照下的白色小樓裏帶著麵紗的女子微微歎息著對旁邊一個披著貂裘執著金杯的青年道“果然人和獸其實沒有多少區別。”
“阿靖……”青年沒有接著她的話題隻是微閉著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問“高歡如今把他訓練得怎麽樣了?”
“很順利——他已經從內心裏完全被摧毀了——再給他套上籠頭他就會毫不反抗地跟我們走……”阿靖頷沉吟著“麥任俠本來的武功實在是不錯一旦訓練成了殺手、吹花小築的實力將大大提高。”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個人才我早叫張佩寧殺了他了……何必那麽費事地把他關在那種地方折磨他。”蕭憶情啜了口酒神色淡漠隨手把玩著橫在膝上的七星劍仿佛那無上的權威象征隻是一個玩具冷笑——“什麽正派名門的子弟從小的忠孝禮義……其實人人的心裏都是一隻野獸。那些道德倫理隻是象一個堅硬的麵具如果你敲破了它會看見內裏藏的隻是醜陋不堪的畜類而已——”那才是人的本性啊……“阿靖目光銳利地一閃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麽隻是伸手輕輕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喝多了……平日你的話不會那麽多。”
杯中的紅色美酒微微漾動。血一般的美酒。
權傾武林的聽雪樓主對於這樣的幹涉卻似乎很順從——有些疲憊地伸手拿起七星劍隨便遞給旁邊的緋衣女子:“給你留著把玩吧……怎麽說這劍還是不錯的。”
“那上麵有血我不喜歡。”
“哪裏有?”
“那不就是嗎?……”
手指點向鯊魚皮的劍鞘忽然間那七顆紅寶石仿佛滴出血來。
相思淚:友情。
碧玉簪:道德。
金錯刀:愛情。
海上花:童真。
七星劍:人性。
天色又已經漸漸黯淡了下來從窗戶縫隙裏透進的那點光已經無法讓她再繼續記錄任何東西了——但是這樣的黑暗反而適合那些黯色的故事呢。
那些是隻能在黑暗中回顧的往事吧?
灰色、壓抑、瘋狂——如同她池小苔的一生。
《醉思仙》
晚霞紅。看山迷暮靄煙暗孤鬆。動翩翩風袂輕若驚鴻。心似鑒鬢如雲。弄清影月明中。謾悲涼歲冉冉舜華潛改衰容。前事消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雲軒一夢回春空。彩鳳遠玉簫寒。夜悄悄恨無窮。歎紅塵久埋玉斷腸揮淚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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