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隻拈花一般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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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看到梁鬥似也不敢逼近去。
但他要殺人。他寸裏最喜歡就是嚇人其次就是殺人。
因為他在小的時候有人殺了他一家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仇人如何辱殺他的一家人。
他的父親居然被殺了三天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是完整的連日不住呻吟仍沒有死;他的唯一個妹妹被辱了五天視覺、神經、聽覺全都毀了但隻是哀號也沒有死。
他的仇人揚言要殺他恐嚇他那一個個的“人”比他小時候聽說過的鬼魅還要可怖得多。
他當時立誓死後也要化作厲鬼報仇。
可是那一次他並沒有死得成。
他被楚人燕狂徒所救變成了權力幫眾。
原本他武功不濟。一直到十年前李沉舟刻意栽培他教他武功他搖身一變變成了“鬼”。
鬼中之王。
然後他一個個殺把“人”變成了“鬼”他才甘心。
他好殺人更愛嚇人。
甚至常用嚇唬來殺人。
他現在就覺得渾身熱非殺個人不可。
他每次被人折辱。就有回複昔日他目睹仇人淩辱他曾偷窺過洗澡的妹妹那種感覺。
他立刻要殺人!
地上有兩個人。
曲暮霜、曲抿描。
殺。
梁鬥臉色變了。
蕭秋水霍然回頭看到鬼王正要殺人。
殺兩個倒在地上的女孩子。
梁鬥正要飛過去突覺天搖地動。
一丈內的槐樹倒了半片七尺外一株杉樹連根拔起河水噴起十尺高泉然後像冰雹般大力地打射下來!
隨後他才弄清楚蕭秋水雙掌打在地上。
土地上。
然後五丈外的鬼王怪叫一聲衝天飛起:
再摔下來的時候幾乎臉青鼻腫一雙腳竟似軟了鼻孔不住地淌血。
原來他並不是自己掠起的而是被蕭秋水震飛的。
蕭秋水的雙掌打在土上土地急這把掌力傳到鬼王所立的土地上再衝擊上去饒是鬼王藉力竄起得快也受了不輕的內傷。
梁鬥這時才輕輕地落下來像一片葉子一樣輕盈。
他笑道而且眼睛亮了。
“好內功。”
蕭秋水眼睛更亮:
“因為你來了。”
梁鬥笑道:“好兄弟。”
這的確是蕭秋水有生以來打得最好的、最有力的、最得心應手的一擊。
這時齊公子全身如同火燒。
這火就是煉火。
火王笑了。
他已有把握把齊公子煉之於地獄之火中。
就在這時他忽覺雙指如挾冰塊一寒。
繼而全身如同落入冰害之中。
劍氣。
齊公子明知逃不過煉火之劫立意要與火王拚個玉石俱焚。
於是他出劍氣。
劍氣摧人。
火王的笑意立時僵在臉上。
這時齊公子的須一齊焦卷了起來。
火王的“煉火”已逼入了齊公子的五髒六腑裏去。
齊公予的劍如月白玉一般高潔如玉就是著名的“漱玉神劍”。
現刻這柄劍以劍脊為半左半燒得透紅右半冰封。
這兩股一炙一寒的功力竟把這柄“漱玉神劍”變得如同陰陽分隔。
沒有人能分開他們。
這兩股力量不能與任何力量並存。
他們既要吞噬對方也一樣會把任何外來的力量吞噬。
這兩股力量就是人間的殺氣與地獄的煉火。
就在這時這兩股力量驟然消失了。
如潮漲潮落如風吹葉飄如龜遊水中。
魚遊在水中遇到逆流忽然一閃就順流而下了。庭院深深地上黃葉忽爾飄起遊遊蕩蕩忽又輕輕地貼到地上不動了其實是因為風。而風是看不見的尤其是和風。
這道力量不止是和風甚至連微風也不是。
它比風更自然就像梁鬥的微笑。
但力量大於千、萬倍。
那是一隻手指。
那隻手指按捺在劍上就像拈在花瓣上一般輕柔。
這時立刻有一個極大的、可是生得又極自然的變化:冰全都裂了、碎了、融化於無形;透紅的劍身又筆直了回到了白玉一般的光芒。
那隻拈花一般的手指按在劍身上然後又緩緩地收回去。
留下來了一句話:
“阿彌陀佛。”
說這句話的人用很小的聲音怕驚動了人的嗓子壓低著但怪是畏懼的聲調說的。
但是祖金殿和齊公子乍聞此聲如晴天霹靂登登登各退三步臉色大變竟一交坐倒。
那是個和尚。
灰袍、灰袖、神情稍稍帶一絲厭倦但眼神很有一種專注的感情。
而那感情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對整個人間世甚至非人間的。
和尚矮小。可是卻不讓人感覺到仿佛他身高七尺一個巨人似的。
其實他旁邊的僧人才是巨人。
一個很高。很大。白眉、白須。白僧衣他雖然是個和尚但氣概就像個將軍。
一個至少有百萬兵甲的大將軍。
但也不知怎的這神威凜凜的頎長和尚跟那神情閑淡的和尚站在一起人人都會先注意到這矮小的和尚。
梁鬥站得筆直。
甚至在倒影中也可以看出他站得何等筆直。
他那種淡淡的笑容不見了但是變成了無上的尊敬。
他心如神那一種尊敬簡直有點接近一個江湖少年對一個譽滿天下傳奇中人物或大俠的眼神。
梁鬥筆直走過去——沒有從河水飛越過去而是一直走去經過小橋斷橋的地方小心跨過去然後謹慎地一步一步地走左手握住蕭秋水的手蕭秋水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步伐走。
梁鬥到了那灰衣和尚的身前三尺之遙立定長拜倒地恭謹地道:
“大師來了。”
灰衣僧合十道:
“施主也來了。”
梁鬥恭聲他說:“然而我先大師出三日大師卻與我同時到。”
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後到又何如?反正該到的都會到的;不該到的便會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說:
“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麽?”
梁鬥還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
灰衣僧笑道:“蕭少俠麽?老衲雖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間裏出了個英雄人物。”
蕭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師是……?”他不禁扯扯梁鬥衣襟悄聲問:
梁鬥笑道:“大師是當今少林北宗掌門。”
蕭秋水不覺一陣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複存忽覺天上一輪明月特別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師背後的月華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碩大無朋蕭秋水幾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為那僧人抑是月華。
少林方丈天正大師。
天正微笑說“我旁邊的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龍虎大師”
梁鬥眼睛一亮:“是戒律院的主持麽?”
那龍虎之勢的僧人一合十也不回話。
梁鬥向蕭秋水說:“丹霞別後我即上少林拜會方丈大師將近日權力幫的事向方丈一一稟告大師本著普渡眾生的心情答應我另派人下山來浣花看看……不料不料是方丈親自出動而且還有威震武林的龍虎大師。”
天正合十道:“權力幫在武林中為非作歹也非一日之事老袖身為佛門中人未能降妖除魔已心生愧疚此刻下山原是多年心願……再說權力幫也非易惹之輩這次請龍虎師弟來此亦是借重他伏虎降龍的本領……必要時老衲也會通知本門其他弟子……”
“隻不過”天正平靜地道“若能不造殺孽不必流血善哉善哉。”
蕭秋水沒有說話。
他沒有說“謝”。
他的感謝如同刀刻深鐫於心底。
天正、龍虎兩位大師俱是天下名僧舉手投足能號令武林天下側目但他們來了。他們放下了少林寺繁雜的課務特別趕到四川來他們來了為了什麽?
——他們也許是為了造福整個的武林也許不隻是為了浣花劍派但蕭秋水還是一樣感激他們甚至更感激他們。
梁鬥笑笑又說:“我也到武當拜謁太禪真人可惜未遇聽說是剛好跟幾位武林名宿下山去了。”
天正笑道:“梁大俠為了找老袖也不知費煞了多少心機他找到我後就一輪誇你如何勇敢如何仗義而武林中不能再失去這種俠少了少林派一定要站出來做點事否則就對不起你也在為少林一脈了。”天正大師微笑望著蕭秋水。
“梁大俠是人間君子也是江猢俠客生平到處逢人皆為友但越絕少對人如此稱許。”天正笑笑又道:
“了不起。”
蕭秋水望定天正大師。他還是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覺得他背後的光華特別大。月華如同光圈映在他的背後頭上。這時鬼王、劍王、火王都已悄悄退走了藥王卻死了。霧已散盡浣花溪就似她名字一樣幽清。
曲暮霜、曲抿描已給救醒。
齊公子驚魂稍定。
古深禪師死了杜月山也死了。
蕭秋水、大俠梁鬥、齊公子、少林天正、龍虎以及曲家姊妹一行七人正向蕭家劍廬推進。
古道。
西風。
瘦馬。
——不止一匹有四匹。
四個人:一個冷做、清秀的青年人背後一柄長劍劍身比常人長了一倍而劍鋒似乎如海天一線鋒利到幾乎看不見。他穿白衣。
一個中年人濃眉像憂鬱一般深濃他喜歡皺眉不過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間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他也是佩劍的但劍用厚布一層又一層緊緊地裹住再用緞帶一圈又一圈緊張地係住仿佛這劍是極端利器隨時怕它會自動飛出來傷人一般。
還有兩個人。
一個人儀容頹萎一個人羽衣高冠。
這四個人已經過了安居壩。
他們一行四人往成都推進。
成都浣花蕭家劍廬。
成都似隱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人前往?
浣花的人那股對抗權力幫的精神與力量還存不存在?
蕭家的人全死了還是活著?
劍廬呢?
劍廬在望。
天拂曉。
劍廬是雅致的建築主要以深綠為主朱紅為輔在樹蔭深處挑出一角飛簷。
飛簷在朝陽下著光。
然而浣花蕭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聲譽在芸芸武林中聾振聵?
蕭秋水沒有忘記問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麽樣了?”
曲抿描抿著唇道:“他真的去了劍廬也真的隻剩下四根手指……”
曲暮霜失聲哭道:“……隻可惜他不能似齊世伯那樣用四隻手指握劍。”
——這點蕭秋水明白。
——一個用五隻手指握了四十年劍的老劍客一旦剩下了四隻手指無論是誰或有多大的決心一時都不會適應得來。
——所以曲劍池不能出來也不願出來。
——一個劍客當他出來時連劍都握不住那有什麽用。
——隻是齊公子為什麽要代他出來呢?
齊公子趨近來悄聲笑說:“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劍齊某人為何要代他出來呢?”齊公子笑笑又道:
“因為他就是我師弟、無論誰現自己憑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進不退都不會再因為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聲威——”
齊公子堅定地道:“我要他奮。而且——”齊公於看看自己的手指說:
“我被人斬了六隻指頭但我還是沒有絕望。”齊公子笑得比別人多長了十隻手指一般驕傲。
“所以我更不能讓他萎頹喪誌。”
——所以他要代曲劍池出頭先用四隻手指揚名立萬好讓曲劍他有個榜樣可以跟隨。
但負傷的人應該對自己失去的趕快忘掉。對自己仍保有的珍惜。
而且產生自信。
蕭秋水看著笑嘻嘻、無所謂的齊公子覺得他這種比別人少幾根指頭的人簡直像比別人多了隻手或腳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驕傲。
前麵當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匯大師道“劍廬到了?”
蕭秋水道:“劍廬到了。”
劍廬還是依樣。
聽雨樓前曾是“鐵手鐵臉鐵衣鐵羅網”朱俠武與“飛刀神魔”沙千燈會戰的地方。
振眉閣前原是蕭秋水和蕭夫人力戰三位佩劍公子也是“陰陽神劍”張臨意搏殺沙氏四兄弟的地方。
見天洞處是辛虎丘狙擊蕭西樓不成反被蕭東廣追擊的地方。
還有在黃河小軒前蕭秋水一劍挑開黑衣女子的臉紗那如雲烏清亮的臉……
——是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什麽都無恙。
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無生氣。
因為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人去了哪裏?
蕭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塵埃。
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祿壽的繪圖手工很粗他卻記得這是十年前一個附近的佃農在過年大節時特地下下日一天徒步走二十來裏送來的。
因為這莊稼漢感激蕭家的人替他從惡霸手中保住了這塊田。
那惡霸叫海霸天跟權力幫沒有關係卻是朱大天王的分係沒有多少人敢惹父親卻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惡勢力給挑了!
蕭易人蕭開雁蕭雪魚和他自己。
那一次他們踏著彩霞漫天的阡陌路歸來心裏好興奮。
從此以後每年那老漢都送東西來——蕭西樓也沒有拒絕他了解那淳樸的農夫若不讓他表達這一點感激之心那就等於看不起他。
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來的就是這隻粗糙的花瓶雖不值錢但已是莊稼老漢所能購買的極致了。
蕭西樓後來說:“這件好事是你們做的。這花瓶就歸你們收吧?”
蕭易人不要他沒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業正要待他來開創蕭開雁也不要他沒有興趣。蕭雪魚也不要那時海南劍派的鄧玉平剛送給她一把純白玉的古刀。蕭秋水要。他要來紀念。
他把這紀念品擺在這裏每年爆竹響起時他都會想起這件事。一年又一年歲月的悵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鮮衣怒馬長鐵短歌在江湖上闖蕩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時候他就帶一朵梅花回來插在這老舊的瓶於上回到家裏來過年。
而今瓶中已沒有了梅花。隻有紙花。紙是緞絨紙是蕭夫人的母親費宮娥製作特有的高質紙帛。每逢過年時他和蕭夫人一麵聽外邊新年快樂熱鬧的恭喜聲一麵紮造這些各式各樣的紙花。
蕭秋水看到這些紙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親。——也許他眼睛潮濕不是為了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時光、年少的歲月、從前的事……
天正大師看著他眼神很了解。齊公子等已在劍廬上上下下找過一遍什麽都沒有忍不住問:
“狄大夫人原住哪裏?”他關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為那上麵有他的誓言。
他並不要做個失信的人。
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義看得極重要:有時甚至比生命還重要。
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
是傻還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麽去看。
——該醒了。
一聽到問詢蕭秋水猛然就醒。
這些名家高手莫不是為了自家的事而來的而蕭家劍廬他最熟悉一定要他來引領;……
準知他這時就聽到天正大師說:“在那一間裏。”
他手指遙遙指去亭台樓閣、花謝山石隱隱就是振眉閣!
蕭秋水赫然道:“大師……你你你怎麽知道?”
天正大師淡淡地道:“這地方原來必臥虎藏龍每處地方都有其極秀處亦隱伏極險處……惟這閣樓是最安全而氣象隱有天勢之地……蕭大俠是一派宗主自然會把太夫人安排宿於此地方才無慮不知然否?”
蕭秋水驚佩地道:“是……正是……”他心裏慚愧在蕭家生活了二十餘年竟個知蕭家聽雨樓是如此精妙的陣勢不禁潸然大汗淋漓也頓悟了昔日為何蕭東廣可以輕易截住辛虎丘的去路。
天正大師道:“蕭家有如此氣象無怪乎會出得了少俠這等人才……也無怪乎會引起權力幫忌意唉。”
寶劍引人垂目持劍的人容易活不長。明珠奪目則收藏的人難以保有。
樹大招風高處生寒這是理所當然。
梁鬥領道:“權力幫已收買了鐵衣劍派眼見浣花劍派此等聲勢又將與海南劍派聯合自然是要先除之而後快了。”
海南劍派少掌門鄧玉平因愛慕蕭雪魚早有心人贅蕭家;鄧玉平之弟鄧玉函又是蕭秋水的拜把弟兄可惜卻死在權力幫之“三絕劍魔”孔揚秦劍下。鄧玉平自然更恨權力幫。
人正微笑道“隻不知朱大天王的人為何也要趟這一趟渾水?”
他一說完了這句話四麵大廳的牆上忽然出現了十二隻手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