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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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他是越天城的繼承人,聰明,出眾,武藝高強,人人尊敬。
他也以為,如此理所當然的快樂,就是他的全部幸福。
直到西院那一場大火,他才明白到,一切都僅僅是他的夢——世間上根本沒有永遠的幸福!他隻是被自己所立下的定義所蒙蔽,抬頭看到井口大的天空,就以為是全世界。
他是自己騙了自己!
和往常一樣平靜的下午,他帶了年不過十二的弟弟去狩獵。他居然一箭射到天上的雙雕,這是多麽榮譽的事情啊!興高采烈得捧去西院,想得到娘的讚賞,但看到的確是雄雄的火焰。
他哭著想去撲滅衝天的大火,可是他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又能如何?
無數人圍著西院,有娘身邊的侍女,有他的奶媽,有他的侍女,有院子裏的下人……那麽多人齊壓壓得看著那火焰吞噬掉房子,吞噬掉西院,吞噬掉他的母親,卻無一人有反應。
他們齊刷刷站在原地,無論他如何央求,沒有任何人理睬他,仿佛他隻是一個陌生人。
大火,就那樣燒到夜晚,他哭得眼淚全幹枯,跪倒在地上,無力麵對眼前的殘景。
身前,走來幾人,他抬頭,是爹,大娘,還有從小陪伴他長大、教育各方麵事宜的刀伯。
“爹!爹!娘……娘她……”
他話未說完,爹突然起腳就踢過來。他摔倒在地,麵上的巨痛是如此清楚,他卻隻覺得這是場夢。
是爹啊!他最尊敬的爹啊!最愛他的爹啊!
“不要再叫我爹,我沒有你這種雜種兒子!我的兒子隻有一個,就是蒼雪!”
一切恍如夢中,爹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什麽母親煉巫術,想害死大娘……什麽自己偷練邪門武功,想殘害蒼雪……什麽叛徒!什麽走火入魔!
什麽什麽!他們在說什麽!
為什麽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什麽都沒做啊,娘不是正妻,所以一直嚴戒他,跟他說不要逾越,凡事要盡力做得最好,爹高興最重要。他不是一直都如此照做嗎?照顧蒼雪,盡力教蒼雪武功,不惹怒大娘,不讓爹失望。
他不是都做得很好嗎?所以爹才說,他是越天城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繼承人,他一定可以把越天城推上頂峰!
一夜之間,天地傾倒,世界反轉。
他們都說,他已經練邪功練得走出火入魔了。
是嗎?他已經神智不清了?所以才聽不懂他們說得是什麽嗎?為什麽這城中每個人可以變得如此快?昨天還恭敬得伺候他,昨天還開心地圍著他說笑話,昨天還讚賞得撫摸他的頭……
原來,原來,人心是如此脆弱的東西,一天的世界,便全部改變了。
他們都說他是瘋狂地,他們都說他是著魔的野獸,他們都恐懼地看著他,不願意靠近,不願意和他說話。透露著濕重黴味的地牢,帶著餿臭味道的食物,十二年來鐵鏈枷鎖貼身,終不見天日的黑暗,這樣的地方,他的委屈,他的冤枉,向誰訴說?
反正,也沒人會聽他的話吧?
既然如此,就讓他瘋狂到底吧!
反正他們都說,他是瘋子!他是野獸!他不是人類,早已不是人類了!他們隻當他是個累贅,是個恐怖的怪物,隻會恐懼地看著他,不願靠近,不願和他說話,卻又不舍得殺他,因為他身上的高強武功——他們要利用他來獲得勝利。
他過去所有的信仰,他過去所有的願望,都成了黃塵中一粒沙,從今往後,他連生存的權利都不再擁有,還談什麽越天城的繼承者,還談什麽將越天城推向武林第一!
十二年的春夏秋冬,他麵前隻有黑暗,無盡頭的黑暗。
隻有毛孔的感覺能讓他知道季節的變化,春花、夏草、秋葉、冬雪,全部全部,從此都僅僅是一個名字。
他再也看不到。
誰才是著了魔?誰才是瘋子?
……
是他嗎?他們不都說是他嗎?
可是,為什麽他又能如此清醒得恨著?
娘的樣子,早已模糊,隻記得那衝天的火焰,與鋪天蓋地的絕望。
欲加之罪,百口莫辯!十二年來昏天黑地的不能叫活著的活著,是刻如骨髓的絕望!
所以,他也相信了,他真的是個瘋狂的野獸,他是走火入魔的叛徒。
為什麽?
因為,大家都如此說啊,每個人都如此說的。既然大家都這麽說,應該不會錯的。
對……吧……?
清嵐抬起手,略為遮擋頭頂的豔陽。長年黑暗中生活,實在不太習慣這麽光亮。
雖然他已經遺忘時間的感覺,但他依然可以從太陽的移動略微猜測出,他真的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他們到底什麽時候才來找他啊?
就在今天早上,他和刀伯,還有那個蒼雪的跟班(具體名字他實在想不起來),遇到了山賊。既然此番他是來鬥那個什麽白皓月的,那其他人就與他無關,也包括那堆山賊。盡管他知道隻要他出手,瞬間就可以全數解決,不過給他討厭的刀伯添麻煩,會讓他淡如死水的心略為有絲快樂,於是他沒有出手。
意外生得很突然,他的不反抗並沒有給他減少什麽攻擊,小毛賊亂喊著舉刀衝過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6 .,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閱讀!)
c,他輕鬆一躍躲閃過,居然一腳踩空,沒騎在馬背上,一路滾下了山。
果然,三年沒騎過馬,生疏了。
斜倒在坡下的草叢中,抹掉身上的雜草,他靜靜等候著。本以為那兩個會大驚小怪地立刻來抓他,卻久候不到。
是被毛賊圍得分身不暇,還是算錯了他跌落的位置?
算了,隨便他們!
他並沒有義務在此一直等候下去,至少此刻他肚腹空響,總要找點兒慰籍。
山林野地,隻要不太挑,隨地是食物。他從未把自己當人看待,自是未在意於此,隨手扯下幾把果子往嘴中塞,雖未能裹腹,還是可以抵擋一下饑餓感。
但既然在森林,當然是吃一頓鮮美的肉食最好。
無需張望,他武藝群,隻要靜心一聽,立刻判斷出附近的野禽。氣縱腿間,他轉身一跳,撲向身後草叢中的白兔。
“啊!”
少女的驚叫並沒讓他分神,隻是他的目標被少女摟在了懷中。他收起手,淡而無神得輕道:“把兔子給我。”
少女略有驚慌,畢竟誰看到一個如此衣裝隨便滿身雜草的大漢子突然從林中冒出,難免都有些怕。當少艾確定過對方無神的眼中並沒有傷害她的意圖,才略為寬心。
“你要兔子做什麽?”她不過是途中看到一隻可愛小兔,忍不住抱起而已,也許對方和她一樣。
清嵐絕對沒有少艾那番閑暇無聊到極點的愛心泛濫,他簡單吐出一個字:“吃。”
正準備遞出的兔子被狠狠抱回懷中,少艾擔心得看著對方:“不行!你不能吃掉它,它又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麽要傷害它?”
清嵐略為皺眉。吃喝拉撒都隻是活下去的方法,他沒有那麽多顧慮,對他而言,麵前的兔子隻代表食物,而非生命。如果有人阻礙,在他看來就是麻煩,要鏟除。
但做額外的體力活,不是他的習慣,在經曆過短時間的考慮過後,他決定再次向對方陳述,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餓。”
“啊?”少艾突然覺得自己在和外星人通話,怎麽他說得話,自己都聽不懂。
清嵐指指兔子:“食物。”然後指指自己的肚子:“餓了。”
經過偉大的外星人不辭辛苦加多了三個字的解釋,少艾終於明白到對方所言為何。可她哪裏忍心讓可憐的小兔慘變成兔肉褒,於是翻開自己的包袱:“你如果肚子餓了,先吃我的食物好嗎?我拿我的食物跟你換小兔子吧。求求你不要殺害小兔子。”
清嵐愣了愣,疑惑得看著她:“你要把……你的食物給我?”
“是啊……”少艾仰起臉笑道,話語間,突然現他手臂上赫然一道重重的刀痕鮮血直流:“啊!天啊……你……你受傷了!”
清嵐微微別過頭,看向傷口。這是剛才和那群盜賊戰鬥時亂刀下被砍到的,雖然入肉三分,但他全無感覺,既不感痛也沒有包紮的意思。
反正,他不是人,他隻是一頭野獸,是一個死人,又何必在意血液流光,他是否會死呢。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類,越天城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說的。
他隻是一個戰鬥的工具,他隻為殺人而存活,其他的,什麽都不是!
“你受傷了……”少艾看著那傷口都覺得鑽心的痛,不明白此人怎會如此不在乎。她忙從包袱中找出幹淨的布,伸手要觸及清嵐的傷。
就在那一瞬,如觸電般,清嵐一把揮開她的手,縱身跳開。眼中全是戒備,沒有了剛才的死氣。
“不要碰我的傷口……”他咬著牙壓低聲音,全身處於備戰狀態,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少艾怔住,沒料到他如此大反應:“可是你受傷了,如果不包紮,會一直流血,會死的。”
“閉嘴!”他吼道,全身毛孔豎起。十二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在戰場上的生活,他太清楚人的性子了——隻要暴露出弱點,就是死亡。每次每次,隻要他受傷了,隻要他露出疲累的表情,他們就會群起攻之,每個人都想要他的性命!
所以,他跟自己說,不痛,他一點都不痛。他不是人類,所以,他不會痛的。
他不是人類,所以他不會死的!
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弱勢流露人前,即使對方隻是一名年幼瘦弱的少女。
他的傷口,不能被任何人觸碰!
如果……如果,被看到了,他就一定要殺了對方!
少艾驚訝得看著他如此地戒備,看著,看著……突然她笑了。笑得那麽天真,仿佛在她麵前不是一頭凶殘的野獸,而是一個固執的孩子。她的笑容,似春天遍山遍野的花,不昂貴不稀有,卻是如斯動人可親,清風撫過,更是滿心陶醉的飄香。
他看得有點兒癡了。十二年來,他見到的每個人都隻會對他露出恐懼和厭惡。他知道,他們希望他消失,不存在世上。
有誰曾對他笑過嗎?
有嗎?
好像……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想不起來。
“你好像一隻野貓啊!”少艾吃吃地笑道:“不用這麽害怕,我又不是要害你,我隻是要幫你包紮傷口而已。”
他緊緊盯著,看她笑著走上前,靠近他,然後蹲在他身邊,拿起手中幹淨的布條,輕輕觸碰到他的傷口。他不禁顫了一下,卻不知道為什麽,沒有拒絕她。
“你其實不用這麽怕。”她拉起他緊繃的手臂,一邊擦血跡,一邊繼續:“以前我剛認識華羽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對每個人都有戒心,誰都不親近。有人靠近了,他就擺臭臉。我就天天拉著他啊,去我家吃飯,陪他玩,還偷偷瞞著他師傅分糖給他吃。”
她仰起小腦袋,看向天空:“為什麽你們男孩子都這麽膽小呢?明明就不是真的要別人走開,卻總是凶凶地趕對方走。”她又笑,平凡的臉上有著潮紅的暈。
“華……羽……?”清嵐喃喃重複了一句,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對啊,華羽,他現在在京城,是我的好朋友。”
“朋友……”他才不知道什麽朋友!他身邊隻有敵人,所有人都是敵人!他們每個人都希望他死,他們每個人都想看他露出失敗,然後踩在他頭上,讓他永不複生。
不信!他絕不相信!
他搖搖頭,企圖將這麽幹擾他的思緒趕出腦海。咬著牙,他低吼:“從來沒有人為我包紮傷口……”
少艾愣愣,繼續手中布條的纏繞:“那是因為你沒受過傷嗎?還是因為你一個人住?不管怎樣,你現在受傷了,而我又看到了,所以我要為你包紮傷口。”
“我不會給你任何好處的。”
她一聽笑得更歡了:“我要好處做什麽?我和你根本素不相識吧。”
“看!你說漏嘴了吧,我們根本不認識,你為什麽要對一個不認識的人如此好?”他不相信,他絕對不會相信!十二年來,他就是如此渡過,也隻有如此,他才能生存下去。
少艾歎口氣,不明白麵前這人怎麽會如此固執又小孩子氣:“給陌生人幫助是應該的啊!看到受傷的人為他包紮也是應該的,這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心頭居然是一陣酸,長久以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影響他。而現在這感覺,又是什麽呢?
“我……我不是人類……我隻是一個瘟疫,一個人人厭惡的存在,我是……”他不知道要如何說服她,麵對她,竟是從來沒有過的茫然與無助。他既不能殺她,也不能推開他,讓他分外感覺自己軟弱。
這不是戰場,這個少女不是越天城的人,也不是他的敵人。
他又是何來如此感覺的?
“你在說什麽啊?”少艾也忍不住有幾分怒了,不明白這男人明明這麽大個人,怎麽比當年的華羽還固執:“你就是一個人啊!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看待你,但你確確實實就是一個人!”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心裏的酸味,孵化開來。清嵐看著麵前的少女,摸摸自己手臂上包紮漂亮的傷口,又痛又溫暖。他咬著牙,不願放掉最後一條界線:“你憑什麽讓我相信呢?”
“你我素不相識,我又為何要騙你呢。”
“你真的不會騙我?”他灰黑的心裏全是酸味,似有什麽腐爛般。“如果……如果你騙了我,我會殺了你的。我會把你撕成碎片,讓你痛苦得後悔一千遍不該欺騙我!”就像和他過往殺的每一個人一樣,讓他們死無全屍,痛苦而絕望。
少艾愣了愣,然後殷然笑道:“好啊,如果我騙了你,你可以殺死我。”
他更痛苦了,腐爛的臭味異樣蔓延開來:“你為什麽可以這麽容易答應?”
少艾撿拾起自己的包袱,她似全不在意,又似全部看透般清晰,雙眸清澈得可以淌出碧水藍天:“因為我根本就沒騙你,當然可以答應任何承諾。”
“你不會騙我?你不會背叛我?你讓我信任了你,如果事後又背叛我,我一定……”
“是是是!”少艾雙手合拾:“皇天在上,我秦少艾誓,絕對不會欺騙、背叛這個人的,否則就任他處置,要殺要打怎麽都可以!”她轉過頭,笑容不變:“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固執啊!你剛才不是說餓了嗎?受傷了要好好休息,那邊有條小溪,你去洗洗臉和手,過來我給你吃的。”
他愣愣看著她,找不到心的方向。
剛才,就在剛才,這個少女,說了什麽?
她說,她絕對不會欺騙、背叛他?
不會……絕對不會……
不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如何哭喊都不予任何反應?不會把他關在黑暗的地牢不見天日?不會利用他的能力殺人謀利?
不會……
“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他不知道為什麽,淡如空物的心突然自卑起來,以前,他從不在乎這些。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肚子很餓卻沒有食物,看來身上也沒有錢,如果沒有遇到我,你會把可憐的小兔子拿來做食物。你確實什麽都沒有,所以我才要分你食物啊……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又笑了,那讓他消魂的天真笑容。“我叫秦少艾,要去京城找我朋友杜華羽!你呢?”
十二年的黑暗積累起的絕望究竟有多深?深不見底,漆黑地不見任何光明。他早以為沒有任何希望的自己形同死屍,就如他們大家所說的一樣。
沒有希望,沒有心,黑暗,仍是黑暗,絕無更多。
算錯的人,是他,還是他們?
十二年的寒冬,射入了一抹陽光,它並不很明亮,它並不很炙熱,它僅僅就是一抹小小的陽光,橙紅的光束照在堆積如山的厚厚雪地上。
卻足夠讓一隻冬眠心死的野獸抬起頭。
——清嵐,我們越天城的每一個人,一生中都會遇到一個值得自己犧牲一切來守護的人。
這是意料之外地,這是不應該地!
他心裏也知道,卻無法拒絕,像中毒般喃出她想要的答案:“清嵐,我是……天清嵐。”
他凝視著,無法動半分:“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那是一抹帶有魔法的陽光。
她,會創造神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