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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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客官,這開講前,小可先給諸位念一句詩。”說到這兒,茶館中間那個瘦骨嶙峋的說書人例牌要喝一口水,右手“叭”一下展開手中畫著幾條瘦竹的紙扇,左手抱圓歸神,目光炯炯地環視一周,這才金口一開說下去:

    “話說南宋年間,金世宗完顏亮性好漢學,朝庭上下無不仿著宋朝的編製設立部院衙門,文武百官。金主亮平生最喜歡樂天居士白居易的詩,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不會做詩也會湊,但這做皇帝的人胸有丘壑,做出來的詩自是大大不同凡響。”說:“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

    話音剛落,邊上一青衣:“到底是蠻夷之人,氣魄雖然不小,遣字卻是直白得很,不過也難為他。”話未說完,右頰立刻熱辣辣吃了一巴掌。書生跳起來一看,卻是四個滿族武人團團圍住,臉色非常不善。那書生醒悟過來,好漢不吃眼前虧,扔下幾個銅板羞憤而走。

    這種事在滿清大京沈陽見怪不怪,說書人眼皮也不抬一下,繼續說他的:“這金主亮是誰?說起來還是咱滿人的老祖宗,也是女真人。說來也巧了,就真象老天注定的,幾百年後,咱建州女真的英雄大舉南下,同樣打得南人無招架之力。這倒也罷了,可可兒的,今上竟得到天下至寶傳國玉璽。這傳國玉璽是誰拿的?是皇帝唄。這一塊玉通靈至致,千萬年來走走現現的,非得覓到蓋世明主才現出真身來。列位客官,這“清風滿天下”的清字可不正是咱的國號?可見萬事俱有定數,幾百年前已示征兆,老天爺注定咱滿人坐天下,那是鐵板釘釘,改都改不了的事。不用說,咱滿清八旗好男兒英武善戰,攻無不克,清風滿天下那還不是指日可待?”

    茶館的人聽到此處,齊齊喝了聲“好!”,大把銅板看賞。其中一錦衣小少爺更是賞下一塊碎銀子,看來是非常受用。

    但萬事皆有例外,西貼壁一桌一大一小,小的是位眉目如畫的少年,大約十來歲光景,隻微微癟了下嘴,輕輕說了聲:“咦,可真怪巧的。”旁邊那大漢看不出多少年紀,身板魁梧,虯髯如刺,坐在一眾關外大漢中尤自鶴立群雞。聽得少年低語,立刻轉頭瞪了他一眼,銅鈴般的大眼配著黑紫色麵皮,看上去凶狠得緊。那少年也不害怕,反而轉出一張笑臉,而且笑得非常古怪。同桌另一長相清瘦滑稽的老兒忍不住問道:“這位小哥笑得如此暢快,可不可以說出來讓大夥兒樂樂?”

    少年笑道:“我說出來,隻怕這位大叔不會饒我。”

    那大漢本已轉回頭去自顧喝茶,聽得說他,便又轉回來道:“要說便說,扭扭捏捏地作甚!打量我還殺了你不成?”龐然大物轉身投足都似隱隱挾著風雷,氣勢自與尋常人等大大不同。

    少年也有點受不了他逼人的氣勢,稍稍讓開一段距離才道:“這位大叔雖是長得如黑金剛一般,但偏不去酒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反是來這裏捏著個細巧茶盞,可見是個外粗內細的人物,誰要敢說大叔隻知喝酒打架欺負弱小,小弟是第一個不相信的。”

    那大漢其實最怕的就是人家說他草包粗漢一個,今兒個是拚了若幹個誘惑才過酒館而不入,來這個清雅地方喝那淡出鳥來的綠茶,要不是有個說書的解解無聊,他早就坐不下去了。但聽得這少年如此一說,登覺無比受用,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嘴巴隱在胡須叢中,也沒見他如何張動,說出來的話還是猶如滾雷一般,幾乎大半個茶館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少年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大叔這把胡子好生威風,怕是養了不少年頭了吧?小弟適才突奇想,大叔胡子如此濃密,下麵的麵皮一定是好幾年不見天日了,想是白得象雪一樣,如果大叔現在把胡子剃光,那這張臉黑白分明,象煞唱戲的大花臉一般,一定非常好看。”剛剛那大漢的幾句話震得周圍幾桌一齊噤聲,越襯出那少年清晰口齒,周圍幾桌茶客循著少年的話仔細打量那大漢,都覺非常好笑,但懾於那大漢一臉凶神惡煞,隻敢回頭暗笑。大漢至此才明白那少年原來是消遣於他,頓時眉頭虯結。醋缽大的拳頭提了起來。可轉念一想適才那少年說他外粗內細,現下如果這一拳出去,豈不顯得自己隻知喝酒打架欺負弱小魯莽得很。忙改拳為掌,在半空中消了力道,撫了下少年的頭皮說道:“這位小哥有趣得緊,你家大人呢?”

    話音未落,忽然那滑稽老兒眉頭一皺,脖子一偏聽到了什麽,一拉虯髯大漢從北窗縱了出去。過不多久,果見一群官兵把茶館團團圍住,當一人騎著高頭大馬直接闖入茶館。一番搜索,沒找到人,其中一個漢旗兵高舉著畫像問:“剛才這個人有沒有來過?”

    少年探頭一看,可不正是剛剛一桌喝茶的大胡子嘛。沒想到那個坐在中央的錦衣少年一看就嚷開了:“這兩人剛剛從北窗跳出去,他們的同夥還沒走,喏,就是那個少年。”

    話音甫落,兩個和官兵一起進來的便裝男子一左一右,一齊出手扭住少年的左右手,隻聽“咯啦”一聲,雙臂軟軟垂下,隻痛得那少年“哇哇”大叫,冷汗直冒,話都說不出來。馬上的人二話沒說劈胸拎起少年,收隊而去。那少年被馬一震,手臂更是痛得喊都喊不出來,才走出幾步路幹脆痛昏過去。

    一行人也沒去有司衙門,就直接進了睿親王府。軍官把少年拎進去議事廳,還沒扔下,裏麵就有人問道:“怎麽是個小孩子?”軍官忙把少年扔地上,單膝跪地稟道:“回王爺,小的進去茶館時,那兩個要犯已經跑了。勞親少爺指說這少年是同夥,小的想把他捉來問問也好,沒想到小孩子吃不住痛,先暈過去了。”

    這王爺便是崇德年間六大親王之一多爾袞。他聽軍官此說,也沒什麽表示,旁邊一位文士樣的人說道:“如此,相煩軍爺再跑趟茶館,請勞親小王爺回來說話。另外把那家茶館的掌櫃也一並叫來。”軍官向上一看,見說話之人是大學士範文程,便知也不用再得王爺同意,答應了出去辦事。

    少年被一盆沁冷井水潑醒,抬眼看去,見前麵晃動的是一個個白晃晃的人,頓時嚇得不小,以為已到了陰曹地府,雙臂雖然不便,人還是強自掙紮著坐了起來。這一嚇,人給嚇得全清醒了,再看一眼,前麵的人都人模人樣,也沒什麽特別,看那白衣倒似乎是在給誰披麻戴孝,這才鬆了口氣。見他醒過來,範文程走近幾步,很嚴肅地問:“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

    少年心中雖然把眼前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但也知形勢比人強,鬥不過他們,還是扮乖把事情了結掉的好。於是老老實實地說:“我被痛昏前聽一個小孩說我是大胡子的同黨,所以幾位軍爺一起出手把我抓了來。其實我小小的一個人,軍爺一個指頭都可以把我拎起來,這麽多人一起上,真是小的的榮幸。不過還請大人先讓人把我的手臂接上,人一痛,腦袋就不靈光,我怕回答起大人的問題來著三不著四的誤了大人們的大事。”

    見他拉拉雜雜略帶譏諷地說了一大堆,範文程沒火也沒笑,倒是頗有耐心地聽完了,還真著人來把少年的手臂接上。他等少年活動了幾下後才問:“你說你不認識那個大胡子?”

    少年搖頭道:“我不認識他。大人人很好,我不會騙你,你也一定會相信我的話。今天下午我去茶館聽說書,見裏麵人已坐滿,生意好得很,找了半天才在靠牆那張八仙桌上找到個位置,同桌的就是那個大胡子。原來我還以為同桌的一個老兒也和我一樣是臨時拚桌的,直到兩人一起逃走,才知道他們是一夥兒的。這中間我看那個大胡子長得古怪,開了他一個玩笑,大人可以派人去問問,大家都聽到的。我如果和他們是一起的,一定不會開這種沒規沒矩的玩笑。”

    範文程很仔細地聽完後又問:“你說那個大胡子有同夥,你能形容一下是什麽樣子的嗎?”

    少年點點頭:“我可以畫給你們看,但你們的毛筆我使不慣,最好給我根細木炭來。”見說,立刻有人下去準備了。但範文程卻聽著覺得不對,說道:“小朋友聽口音是中原人,怎麽會使不來毛筆?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笑道:“我叫安,就一個字,我祖宗應該是中原人吧,但我從小在域外長大,雖然還能說中原人的話,但中原的有些東西卻一時還使不慣。我想大人要我畫的人一定很要緊,我怕毛筆畫出來影響效果。”

    範文程臉上的嚴肅勁少了點,但還遠談不上輕鬆,廳上其他人也是,都好象在麵對著一件很沉重的事。他問得很細:“你怎麽知道我叫你畫得人的要緊?”看似輕描淡寫但對方如果心裏有鬼,這一句問可謂一箭中的,抓住對方話中漏洞,讓對方嚇出一身冷汗。

    安也沒覺得什麽,接過紙和炭棍自說自話找了張就近的桌子開始畫,也沒忘記回答範文程:“我是自己想出來的。剛才捉我來的軍官是我至今見過最大的官了,但他見了你一點脾氣都沒有,說明你比他要大不少,但堂上坐主位的還不是你,另有幾個看著你問我,一定官做得比你還大。如果隻是一件小事情,用得著你們這麽多大官出來嗎?所以大胡子他們一定是犯了很重大的事情。我本來是很不甘心被你們又抓又擰又澆冷水的,但現在看看這情勢,你們對我還是客氣的了,而且你人很好,我很敬重你。”說完抬起頭來衝範文程一笑。這一笑竟讓老成持重的範文程心裏一軟,一下喜歡上這個看上去才十來歲,分析問題起來卻頭頭是道的少年。旁邊一個高大端嚴的喇嘛走過來,聽安一講完,也一笑道:“小孩子聰明得緊。”一邊看安畫畫。才畫得一半,他便“咦”了一聲,叫道:“鬆陽大師鶴齡先生請移步來,這畫的好象是五湖散人何笑之。”

    鬆陽先生幾乎是飄一樣地過來,看了才畫到嘴部的畫就頷道:“不錯,是何笑之,逃不了,他這臉笑很特色。”鶴齡先生卻名不副實,走路地動山搖的,說話聲音也大:“那就對了,大胡子是他師侄黃大塊。”

    恰巧勞親和茶館掌櫃也一道滿頭大汗地趕到,看了畫也(,)

    一致說“是他,就是他”,勞親想接過畫給自己父親呈上,安見他如見寇仇,眼睛一白斜身讓他抓個空自己把畫交給範文程,之後隻要勞親說一句話,他就白勞親一眼。

    反是勞親知道事情前因後果了,心裏很過意不去,大人們議事他們被關出門後,拉著安的手很大聲地說:“安兄弟,我向你賠不是了。我們拉個手以後做朋友好不好?”

    安白他一眼,道:“你話說得大聲就是有理了?要不是我命大,這雙手早斷了,你看我現在全身還濕漉漉的,這全是托小王爺您老的福呢。”話雖這麽說,但心裏還是不得不承認以小王爺的嬌貴身份,勞親能自向他道歉,已是很不錯的了。

    勞親一聽他還生氣,倒有點沒轍,抓抓頭皮說:“要不你先到我房裏換了衣服,我帶你去騎馬吧,我們再帶上弓箭射野物去,晚上就在外麵生堆篝火烤肉吃。”

    安終究也是個孩子,能生得了多大的氣,聽得勞親的建議頓時兩眼光,心生向往,反抓住勞親的手說:“那我們還磨蹭什麽?天都快暗下來了,還不快走?”

    王府規模不小,七轉八彎才到得勞親的住處。勞親也不等下人動手,自己挑了一件寶藍的綢衫拿給安,很誠懇地道:“安,這件衣服是我春季行獵時候打到一條惡狼,阿瑪親手賞給我的,我阿瑪是個大英雄,他很少誇獎我們小孩子,所以我把這件衣服藏起來,從來都舍不得穿。你穿上這衣服,就不能生我的氣了。”

    安見他這麽直性子,到覺得自己再生氣就有點過分了,忙說:“小王爺你把這件衣服收回去吧,你要帶我去騎馬打獵,我早不生你的氣啦。這衣服是你阿瑪的賞賜,可不能騎馬打獵生生糟蹋了去,你另外給我一件家常的吧。”勞親堅決不依,但生性耿直的他哪裏是伶牙利齒的安的對手,幾番理論,最後心服口服地換了件衣服給安。

    滿洲人本就是馬上得的天下,而多爾袞更是因軍功卓著得的親王,因此王府的馬圈規模極大,連上一個小跑馬場,幾可占去半個王府。安雖然到此以後也見過不少馬匹,但見了這多馬,而且都是好馬,還是感到非常新鮮。見勞親牽了匹高頭大馬出來,忍不住問:“這是你的馬嗎?你能騎嗎?”

    勞親得意地揚一笑:“我會走路開始就會騎馬,這匹馬我已經騎了兩年了。不過你最好選匹小牡馬,否則你會製不住它。”

    安沒騎過馬,心裏也是慄六,但少年人好勝,見勞親這麽說,偏不承認,硬是比較了半天找出匹比勞親騎的還高大的,連牽馬出來的馬夫都懷疑,覷著小主人不敢交韁繩給安。安自己心虛也沒強索韁繩,心想先走迂回路線與馬套個近乎。從後麵挨過去,正想拍個馬屁,不想那馬不回頭也知其用心,蹶蹄一腳踢在安的小腿上,痛得他抱著腿跳開去噓氣。而那馬卻傲然地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更讓安生氣非常。這一天先是兩臂,後是一腿,四肢苦其三,安已經心灰意懶,拐著腳到勞親馬前,但又覺得就此投降很沒麵子,硬著嘴說:“算了,我剛才手臂給拗脫臼過,現在還疼得厲害,怕是等一會兒馬跑快了握不住韁繩,我們合騎一匹就去逛逛街吧,天也不早了,等下我們找個齊楚閣兒喝酒。”

    勞親聽不懂齊楚閣兒是什麽東西,但見他說得有理,而且自己本就是為向他賠罪哄他高興,便又拉又拖地好不容易把他拖上馬,城裏走得幾圈,兩人都嫌沒趣,幹脆策馬出城,往野地裏潑辣辣而去。是時已是月白風清,但駿馬迎風飛馳,仍能感到夜風撲麵,非常刺激,安高興得縱聲尖叫。勞親本來看他終於高興了,也很高興,但後來越想越不對,回頭大聲問:“安兄弟,你到底是男是女?”安正高興著,聞言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當然是女的。”勞親一驚一緊韁繩,大黑馬一時收腳不住,嘶叫人立,把兩小重重摔到地上。

    安在半空中就已經哀歎“完了完了”,今天流年不利,碰到這勞親,整日裏都傷筋動骨的,這下不知又會摔斷哪根骨頭。但一觸地卻現下麵軟軟的,方自慶幸著,一想不對,這好象是個人,撐起來一看,果然是勞親痛得呲牙咧齒地墊在她下麵,忙問:“你沒事兒吧?你怎麽能墊到我下麵去啊?摔不死也要壓壞你。”

    勞親忍著痛怒道:“我是男人,當然要保護好女人。”勞親知道安這張嘴不會放過他,躺地等著她話。可等了半天,卻覺得臉上一涼,象是一滴水滴上了臉,一想便明白過來了,忙掙紮著起來問:“你怎麽哭了?也摔疼了?”

    安撇開臉,硬撐著道:“誰哭了,你才呀,你怎麽坐起來了?萬一有摔傷過你這一坐就完了,躺下,我給你看看。”勞親卻手撐著地硬是不躺下,還是問那一句話:“你真沒摔傷吧?”安見他這麽執著,心裏漾起一陣很久都沒有過的溫暖,眼淚再也控製不住,珠串般飛流出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說:“有你墊著,我怎麽還摔得壞。倒是我怕你得摔著了,求你躺下吧,我好歹知道點醫術,讓我看看。”

    勞親見她應了沒事兒了才肯乖乖躺倒。安很有模有樣地從腳輕輕按上來,按一個地方問一句“痛不痛”,小兒女兩個雖然心無雜念,但勞親還是覺得安按著很舒服,癢癢的,直到按到腋下,再也忍不住癢滾了開去,安一怔立刻明白,又見他沒事心中歡喜,頓時頑心大起,追過去嗬他癢,兩人直鬧得灰頭土臉才罷休,攜著手到一家村店吃飯。

    那家村店四麵透風,螢螢幾點蠟燭在靜謐的月夜中搖曳,倒也別有況味。近得柴扉,勞親正要推門,安忽然拽住他輕輕說:“你看那個坐柱子邊上的是不是大胡子黃大塊?”

    勞親仔細一看,可不正是。忙也輕聲說:“我們報信去叫人來抓他?”

    安搖頭:“來不及了,等我們一來一回,他早吃好飯走了。對了,剛才在馬上你說的藥野獸的藥帶著沒有?我們給他的酒菜裏添點兒料。”邊說邊往後門走去。

    勞親一經提醒想了起來,掏出一大堆小瓶子來挑出一個說:“我還有比這更好的呢,是鬆陽大師給我的迷藥,說是一點都沒味道,人一吃就倒。我們放去。”

    安一把抓過,笑道:“這麽好東西要省著點用,今天的事兒過去,你可得把這瓶寶貝給我,不許賴。”也不顧人家答沒答應。“你看,這店是個夫妻老婆店,大胡子認識我,所以得你去說菜不好啊什麽什麽的,把裏麵炒菜的那個也引出來,然後我才可以趁沒人時候下手。你行嗎?”

    勞親不敢大聲答應,隻好狠命點了下頭,表示決心很大。安排妥當,這才撣撣灰塵大大咳嗽一聲進去挑了個醒目位置坐下。他一皇親國戚生就一股貴氣,居中一坐倒是很有模樣。安也不管他前麵做什麽,盡量躡手躡腳掩到後麵廚房,見炒菜的老公很沉不住氣,外麵勞親不知說了什麽,他就拎著條火棍潑風似趕出去,安忙趁機跳出來,在他水缸酒壇米飯麵條鹽巴上一點不漏地灑上迷藥,全身而退。

    再回柴扉處,往裏一望,卻嚇了一跳。勞親不知怎麽得罪了那個老公,被那老公拎上桌子拿燒火棍狠地打,吃客也沒人來幫一下。勞親也硬得很,楞是不喊一聲痛。那老公打累了才拎起勞親往門外一扔,兀自叉手在門口罵了幾句才回廚房。這下安才聽得真切,原來是罵勞親旗人小子也狗仗人勢,他堂堂漢人絕不做飯給賊人吃,以後旗人上來他還是見一個打一個雲雲。裏麵的吃客雖沒幾個,可喝彩聲卻響亮得很,與下午茶館裏的喝彩聲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安看著勞親掙紮著想坐起來卻坐不起來的樣子很是擔心,但她怕自己一現身更壞大事,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勞親吃苦。再看裏麵,那廚師老公一邊炒菜一邊嚐味,安很擔心他立刻蒙倒,菜還沒送到大胡子嘴裏便事情暴露,又擔心勞親萬一記錯瓶子,藥沒作用,卻白挨一頓好打。但這時候她什麽都不能做,隻有等。勞親掙了半天還是躺倒,但眼睛在暗夜中到處亂轉,安知道他在找她。等他的眼睛轉到她這兒,她忙手指往廚房一指,然後死命點點頭,再捂住嘴巴,意思是藥已經放好了,你別出聲。勞親盯著她這方向半天才咧了咧嘴,眼睛一亮,這才放心閉目等待。

    等待本就是漫長的,而那藥的藥性似乎作得很慢,連勞親都等得又想支起身子看了,裏麵的食客和老公這才大呼小叫地翻倒,不久連那招呼客人的老婆也躺到了,原來她送菜出來時偷吃了塊醬牛肉,吃得少,所以麻翻最遲。

    安這才現身出來,笑吟吟地扶起勞親說:“成了。”又很關切地道:“我剛才看見那老公隻是打你屁股,應該不會有內傷骨折什麽的,不過會很痛,你忍一忍,等一會兒我拿塊加料的牛肉,保你一吃就不疼。”

    勞親哭笑不得,又不好罵她,隻得說:“快去快去,把黃大塊綁起來。”可安卻並不急,那迷藥既是大師級的好藥,想必藥性長得很。俏笑著蹲在勞親身邊道:“唐代詩人杜牧有句詩,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你看看,今天正是中秋時節,月色如洗,涼涼的象水一樣泄在地上,哎呀呀,我們的小王爺坦腹高臥,看月亮數星星,多少詩情畫意啊,想不到小王爺還有這等雅興。小的失敬失敬。”說完掩嘴嘻嘻而笑,勞親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倒是被她氣得搖搖晃晃硬站了起來。安見此也不好再打趣他,扶著他一起進去看輝煌戰果。

    安問勞親借匕,勞親不肯,說:“這大胡子可能很要緊,我阿瑪一定還要問他話,我們得抓活的。”安笑道:“我們辛辛苦苦活捉來的人我哪裏舍得殺他,我隻是好奇他胡子底下麵皮到底是什麽顏色的,一定要趁這個大好機會瞧瞧。”勞親聽了大笑,也感興趣得很,這才把刀借給安。

    安捉刀不熟,大好匕在她手裏使得象菜刀一般,勞親隻得忍痛自己出手。半邊臉頰刮幹淨,卻現沒想象中那麽黑白分明,兩人頓覺掃興,餘下的也沒興趣再刮了。勞親掉轉刀頭把店家公婆的頭剃個精光,也算報了仇。隻恨自己痛得沒力氣,否則很想狠踢他們兩腳。安識得他心意,操起板凳狠揍了那老公一頓屁股,這才剝下大胡子外衣,撕條結帶,把他捆個結結實實。叫進大黑馬,一個人扛不上去,隻好拿凳子撬著綁到馬肚算數。勞親幫不上忙,但在旁邊看著卻很佩服她的聰明。待見她又往黃大塊身上綁稻草,這才問道:“綁這草幹什麽?拖拖拉拉的麻煩不麻煩?”

    安口中“嘁”地一聲,道:“你忘了大胡子還有同夥嗎?萬一他找過來或者碰上,我們還不給他揍成肉泥。我把大胡子偽裝成一捆草,我們再換上店家的破衣服,再把大黑馬抹髒,你說人家看見咱們除了想到是運草料的小夥計,哪還會想到是別的?”一席話說得勞親不得不服,心中暗想:她和我年紀也差不多,怎麽她就想得到那麽多,我怎麽就沒她那麽聰明?可是平時阿瑪總誇我是他最聰明的孩子的呀。

    隻是勞親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安為什麽千辛萬苦趕了一宿夜路把馬趕到睿王府,卻一見家人迎出來拔腳就溜呢?麵對阿瑪看見黃大塊時欣喜的目光,勞親毫不居功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照實說來,也說出自己的疑問。跟在多爾袞旁邊的大喇嘛笑嘻嘻地說:“小王爺今日立了這等大功,王爺一定喜歡得緊,現下還是療傷休息要緊。我看小王爺的那個小朋友一定也是累得緊先逃回去休息了,小王爺先將養身體,晚上再找你的小朋友玩兒去。”勞親一聽有道理,也不再堅持,乖乖地躺春凳上讓下人抬回房休養。

    這邊多爾袞待勞親一走,清臒的臉龐上眼睛微閉了下道:“瞧不出這個小孩子,還是個小女孩,心思會這麽縝密。”

    大喇嘛也收了笑容道:“昨天看著還是一般,今兒她這一走,才看出她的小心思確實不簡單。看來是她已經知道抓黃大塊容易,但避開為黃大塊尋仇的江湖人物不易。她不露麵,是把責任往小王爺身上推,以後江湖人尋仇找不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她身上,當然也不敢找到保護嚴密的小王爺身上。小小年紀能想到這一步已是非常難得了,更難得的是她還不居功,這等心態便是大人們也不容易做到,她完全可以拿這件功勞作為進階王府的籌碼,難為她富貴麵前還能進退自如。是塊好料子。”

    多爾袞點點頭道:“這孩子如果稍加引導,以後倒是塊好料子。相煩法師派個人了解下她的去處,等我下午有時間過去看看她。這個黃大塊看來不會是什麽主謀,待他醒過來您審審他,如果沒什麽用處,留著他也是累贅,不如殺了他了事。也可以叫人通知鬆陽鶴齡兩位大師不用赴中原了,黃大塊在我們手裏,不怕他的同夥不尋上門來。”

    這大喇嘛究竟是什麽身份,府裏除了多爾袞,誰都不清楚。最先大家夥兒見王爺對他恭敬得很,心裏很不服氣,但幾番試探下來,都已知道他的功夫深不可測。再加上大喇嘛終日笑嘻嘻的,為人大度,處事合理,王爺雖沒明說,但已隱隱然成了王府一眾武人的腦,雖然他平日並不甚管事。鬆陽鶴齡晚到,明裏暗裏與之較了幾回手,以後便也不再與之爭鋒了。反是大喇嘛對這兩位大師尊重得很,事事相讓,江湖上人好的就是個麵子,見大喇嘛如此態度,兩人心裏也歡喜得很,這以後三人相處配合得嚴絲密縫,讓多爾袞減了不少心思。(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