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湯”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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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湯”的問題
寶鼎想了一下,反問道,“伯父所堅持的分封,是分封功臣,還是分封宗室?”
寶鼎這話問的就是宗室態度。
分封功臣事實上就是“師古”從周製了。周武王的分諸侯,建藩衛,是建立在當時落後的生產力的基礎上,由此誕生了春秋戰國六百餘年的大爭之世,諸侯爭霸兼並的根源其實就是來自分封製。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呂不韋滅周,更是把這種製度的弊端完全暴露,所以早從魏國李悝變法開始,中土的諸侯們和一些諸子大賢、寒門士卿便意識到分封製的危害,有意識限製和打擊貴族們的權勢,於是便誕生了封君製。
封君製始自戰國變法。魏國李悝、趙國公仲連、楚國吳起、韓國申不害、齊國鄒忌、秦國商鞅等人在諸侯國中的變法,其宗旨是強國,其核心則是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而分配方案的重點就是實施郡縣製以集權中央,實施封君製以鞏固王權,君王和寒門士人是這一分配方案中的最大受益者,宗室和豪門貴族則是最大的利益受損群體。
今日鹹陽風暴的對立雙方爭鬥的焦點就是分封。一個是要分封。中土統一了,政治背景和格局都變了,此刻重建分封製,從大局說是為了未來帝國的穩定,為了維持未來帝國的統從處說,則是為了滿足宗室和豪門貴族對權力和財富的占有。一個是堅決拒絕分封,因為分封製的危害有曆史為證,它是一種錯誤的製度,而大秦能統一中土,就是得益於中央集權下的郡縣製,所以理所當然,統一後的帝國肯定要堅定不移地沿著這條正確的路走下去。
如今在鹹陽的政治格局中,秦王政和鹹陽宮沒有占據明顯優勢,宗室、老秦人和楚係聯手之後,足以與之抗衡,甚至有壓倒對方的實力,這種情況下,要麽是自相殘殺兩敗俱傷,重演昭襄王時代的悲劇,但因為有前車之鑒,鬥爭雙方都不想走到那一步,畢竟兩敗俱傷與雙方的利益訴求完全背道而馳,所以,雙方選擇了妥協。妥協才能讓雙方以最代價獲得最大利益。
寶鼎拿出了妥協方案。中央領導下的封國和郡縣並行製。這是一個過度製度,依據這一製度,在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再分配方案中,直接受益者是宗室,君王和豪門貴族都未能從中直接受益,而是著眼於未來利益。未來,帝國還是要實施中央集權下的郡縣製,君王可以集權於中央,但在這之前,帝國必須完成一係列國策的變革,這些變革中的很多製度將給予豪門貴族以巨大利益。
之所以要實施這個過度製度,就是要在統一後緩解君王和豪門貴族之間的激烈矛盾,找到一條可以和平解決雙方利益衝突的道路。一旦君王和貴族們之間的利益衝突解決了,雙方對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方案滿意了,那麽帝國政治局麵就穩定了,可以實施對君王和貴族們都有利的中央集權下的郡縣製了。
說白了,今日大秦實施的中央領導下的郡縣製,其權力和財富過度傾向於君王和中央,貴族們尤其是豪門貴族利益損失太大。
從強國的角度,從統一中土的角度來說,今日大秦的製度是正確的,否則無法強國,無法在諸侯國中脫穎而出,一統天下。隻是統一之後,大秦在徹底解決生存危機之後,其外部最激烈的矛盾消除之後,轉而麵臨的則是內部的激烈矛盾,而這個矛盾就是帝國各階層的利益衝突,就是各階層在權力和財富再分配中占有比例的多少。這個問題不解決,內部矛盾就會越來越激烈,最終會引動亂。曆史上,帝國就是因此而崩潰。
所以,未來帝國的國策要改,但如何改,如何在中央集權的基礎上滿足君王、貴族和庶民等各階層的利益,這需要一個長期的摸索和試驗的過程,畢竟這是中土人第一次統治一個萬裏疆域和數千萬人口的大國,誰也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於是,實施中央領導下的封國和郡縣並行製是必要的,帝國必需用這個符合各方利益的過度製度來完成一個新帝國的建設。
然而,這個過度製度所蘊含的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方案,無論對君王還是對貴族,都無法直接受益。不是說他們不受益,而是沒有達到他們理想的要求,距離他們所要的高度的中央集權或者分封諸侯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裏,所以,雙方對這份妥協方案當然拒絕。
拒絕的後果就是,武烈侯公子寶鼎不得不“自殺”,以阻止雙方失控進而演變為血腥殘殺,但矛盾沒有解決,公子寶鼎還得繼續斡旋,鬥爭雙方也寄希望於寶鼎拿出一個更好的解決之策。
公子豹和馮劫就是來幫助寶鼎擬製更好的妥協策略的,但公子豹顯然傾向於分封諸侯,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然而現在的條件根本不具備,為此他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先讓寶鼎的妥協之策得到認可。既然王子分封了,那麽宗室重臣的分封還會遠嗎?
公子豹給了寶鼎一個肯定的回答,“我堅持的分封是分封宗室,但你所謂的分封宗室並不是實際意義上的分封。封君依舊沒有控製封國的全部權力,因此你拿出的策略,我完全不能接受。”
寶鼎笑著點點頭,“你知道我的態度嗎?”
“我正想知道。”
“我和大王一樣。未來的帝國,應該堅持中央集權下的郡縣製。”
公子豹臉色微變,目露吃驚之色。他真的很吃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公子寶鼎竟然支持秦王政的治國策略。既然公子寶鼎和秦王政、和鹹陽宮的治國策略完全一致,他當然可以說服秦王政和鹹陽宮同意他的妥協之策,隻不過需要一段時間,一個恰當的時機而已。
“你知道這句話的後果嗎?”
公子豹不得不提醒寶鼎。這句話一旦傳開,公子寶鼎必將成為眾矢之的,他所在的利益集團必定崩潰,這場風暴極有可能演變為一場兩敗俱傷的血腥廝殺。
“我隻是告訴你而已。”寶鼎淡然笑道,“其實朝堂上下都知道,我一直讚成中央集權,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分封諸侯。我現在拿出的這個策略,不過是出於時局的需要。”
“那你為什麽讓公子扶蘇和公子高出鎮地方?你為什麽要向鹹陽暗示分封之意?”公子豹質問道。
“讓公子扶蘇出鎮地方,純粹是為了把他推上儲君之位。讓公子高出鎮江南,純粹是為了確保鹹陽對江南的控製,確保西南策略的順利實施。”寶鼎苦笑道,“自始至終,我沒有做過任何分封的暗示。鹹陽之所以有分封的流言,說白了,是傳出流言的人自己想分封,他們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我的身上,結果變成我在極力重建分封之策。”
公子豹愈吃驚。假如今日鹹陽政局是秦王政和公子寶鼎聯手布下的一個局,那結果可想而知,等到中土統一之後,一場血腥清洗在所難免。
公子豹強行驅散了心裏的不詳之念,他相信公子寶鼎不會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
“理由是什麽?”
“很簡單,今日中土和八百年前的中土完全是兩回事,統一後的大秦國力和八百年前的大周王朝的國力也是不可同日而語。”寶鼎平靜地說道,“我舉幾個簡單的例子。八百年前有遍及整個中土的道路嗎?有遍及整個中土的驛站嗎?有數量龐大的耕地和人口嗎?有一年兩熟或者兩年三熟的農耕技術嗎?有達的水利灌溉工程嗎?”
寶鼎娓娓而述,其中心意思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以今日中土的生產力來說,必須要用中央集權製來統治帝國。分封諸侯不符合曆史展規律,是曆史的倒推,它曾經帶給中土六百餘年的戰亂,但六百餘年的戰爭極大地促進了中土生產力的展,而中土生產力的展必然促進生產關係的展。社會關係的展歸結到國策上,就是必然從分封製展到中央集權製。
然而,事物的展都有一個過程,尤其在大一統的背景下,從分封製到中央集權製必然有一個展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的製度就是中央領導下的封國和郡縣並行製,可以簡稱為郡國製。
寶鼎滔滔不絕。公子豹陷入沉思。
“我的理由足夠充份了嗎?”寶鼎問道。
公子豹苦笑,他的確被寶鼎說服了,但對權力和財富的強烈占有欲充斥了他的內心,讓他很難接受這一事實。統一後的中土是多大的一塊“肥肉”?但貴族們吃到嘴裏的僅僅隻是一口,大部分都給君王和中央吞噬了。這種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方案在寶鼎看來是一種必然,是為了中土長久的統一、和平和富強,但在公子豹的眼裏,卻是極度的不公平。
“你認為大秦有多少人會接受你的理由?”
寶鼎考慮的也是這個難題。曆史上秦王政手段狠辣,動一場場風暴打倒一批批貴族,最終實現了中央集權,實現了他的理想,但帝國的矛盾因此而異常激烈,由此直接導致帝國在十五年後轟然崩潰,可見在中土統一背景下的中央集權製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
項羽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失敗是必然,但由此不難看到戰國時代的貴族們對分封諸侯的強烈渴望,對權力和財富的掠奪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們根本無視事實,權力和財富徹底蒙蔽了他們的心智,於是一個個像“飛蛾投火”一般自取滅亡。
後戰國時代毀滅性的殺戮,把戰國的貴族們一掃而盡,把他們統統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如此劉邦和他的一幫寒門士人和貧賤武夫才在中土統一後,在朝堂上沒有激烈矛盾和對立勢力的情況下,走上了中央集權下的郡國製的道路。郡縣為主,分封為輔,到七王之亂後的削藩,至此才算完成了大一統之下的中央集權製。
從始皇帝的失敗,項羽的失敗和劉邦的成功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戰國時代的貴族們是阻礙統一的中土走上中央集權製的最強大的一股力量。如今這股力量就在鹹陽朝堂上,正在為分封諸侯而與秦王政和鹹陽宮針鋒相對。
寶鼎有可能說服他們嗎?有可能迫使他們妥協嗎?在公子豹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貴族們的力量太龐大了,而秦王政即便有公子寶鼎的幫助,也難以與整個大秦的貴族們相抗衡。矛盾的不可調和性導致妥協的餘地很在巨大的利益麵前,人們會失去理智,會變得無比的瘋狂,最終以殺戮而結束,以失敗而告終。
寶鼎暗自歎息。難道秦王政對貴族們的殺戮和鎮製是唯一的正確的辦法嗎?但失去了這股力量的製衡,秦王政的中央集權就會走上極端,所以,若想實現中央集權下的郡國製,不但需要這股力量的存在,還需要這股力量的妥協。
難,太困難了。
“你說過,隻要我有辦法說服大王做出妥協,你就竭盡全力幫助我。”寶鼎說道,“我現在需要你的承諾。”
公子豹稍加遲疑後,說道,“不管是我個人還是整個宗室,都是此策的受益者,我肯定會站在你這一邊。”
“對於老嬴家來說,真正的受益者是那些王子。”寶鼎提醒道。
“現在他們是王子,但再過一些年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旁支宗室。”公子豹笑道,“你不要耍弄這些伎倆,會讓人恥笑。在我看來,大王在分封宗室這件事上會做出妥協,畢竟這種分封和分封諸侯完全是兩回事,再說這些都是他的兒子,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們的忠誠。至於其他人,也無法提出異議,大王分封自己的兒子,無可非議嘛,隻是這樣一來,二十等軍功爵名存實亡。二十等軍功爵是大秦‘法治’的基礎,這個基礎一經打破,影響巨大,這才是大王和鹹陽宮無法接受妥協方案的重要原因。”
“我並沒有說要廢除二十等軍功爵。”寶鼎歎道,“二十等軍功爵有利於寒門,造就了大量的軍功貴族,但它打擊了豪門貴族,掠奪了豪門貴族的權力和財富,這是事實。統一後,中土和平,沒有仗打了,即使要打也是與北虜人打,獲得軍功的機會越來越少,那麽將來拿什麽來保證貴族享有的權力和財富?所以這一製度必須馬上做出改變,否則功臣們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對他們來說,分封諸侯不可行,封君也是難如登天,那麽以二十等軍功爵為基礎的世卿世祿總該可以吧?大王和鹹陽宮總要讓豪門貴族在統一大業中拿到讓他們較為滿意的封賞吧?大王吃肉,總要給功臣們喝口湯吧?”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不滿足於喝湯,而是要和大王搶肉。”公子豹神色苦澀,言語中透露出失望和不甘。分封諸侯不行,隻能退而求其次,指望世卿世祿這口“湯”了,最起碼可以保證子孫世世代代享受榮華富貴。
“現在的關鍵是,大王必須先妥協,先把這口‘湯’端出來,否則何以取信於臣僚?”
公子豹點頭認可,這的確是關鍵,而最大的阻力則是來自於朝堂上的關東係,來自於法家大臣,來自於寒門軍功貴族。
二十等軍功爵實質上就是任人唯賢的官僚製度,世卿世祿製則是以血緣和宗親關係做為基礎的世官製,是一種身份製的官僚製度。從世卿世祿製到二十等軍功爵,事實上就是官僚製度由“身份”製過度到“契約”製,這是曆史的必然,但如果把這兩種製度放到“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去看,不難現他們其實就是寒門士人和豪門士人對“權力和財富”的爭奪,而在這個爭奪過程中,官僚製度中的“身份”和“契約”關係必然並存。
從曆史上來看,直到隋唐科舉製度盛行,官僚製度才真正走向“契約”式,漢和兩晉南北朝時代的官僚製度實際上都是“身份”和“契約”混合式,世家和門閥政治就是這種混合式的官僚製度的典型。
官僚製度的展,與官學和私學的展事實上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係。私學盛行,官學式微,則寒門士人對“權力和財富”的爭奪就非常強勢,這一點在春秋戰國時代表現得最為突出。始皇帝廢私學,興官學,甚至不惜為此“焚書”,其實就是為了推進官僚製度由“身份”製向“契約”製展,是為了更大程度地中央集權,但可惜的是,它最終竟然成了口誅筆伐的“暴行”。
歸根結底,始皇帝違背了曆史的展規律,試圖一蹴而就,畢其功於一役,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敗。
寶鼎現在要做的就是阻止秦王政推行中央集權的度,把這駕豪華馬車逐漸引向正確的道路,讓曆史按照它既有的規律去前進。
“你先把這口‘湯’做好。”公子豹說道,“豪門也好,寒門也好,老秦人和楚係也好,關東人也好,都想吃肉喝湯,但因為身份地位和功勳不同,有的奢望吃肉,有的卻僅僅滿足於喝湯。如果我們能在這口‘湯’上滿足了所有人的**,那大事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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