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檣雲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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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班牙巴塞羅那的聖家族大教堂。陽光不錯。7月8日。”

    “希臘克裏特島的克諾索斯遺址。用一座王宮來關牛頭人可真大手筆啊。9月14日。”

    “丹麥奧爾堡現代藝術博物館。遇到一個瑞士小姑娘說長大以後要嫁給我。11月30日。”

    “阿根廷烏斯懷亞的馬舍爾冰川。冷。1月13日。”

    “埃及盧克索的卡爾納克神廟。盧克索神廟前的甬道兩旁布滿獅身人麵像。3月6日。”

    而在遠離這些或自然景點或曆史遺址的世界另一頭,在繁華都市的現代化高樓上,少年沒有美景,隻有課本、作業和蛋白質米分。還有一遝明信片。

    這遝明信片來自世界各地,正麵是或美輪美奐或別具一格的景點照片,背麵則是由同一個字跡書寫的時間地點和極其簡短的感想備注。寫明信片的人字跡俊逸遒勁、正大和雅,讓人望字而下意識去想象動筆寫字的人,他仿佛天然該擁有和字跡一樣英挺謙和的容貌,那寫字的一雙手也該是文殊蘭葉般纖長雅致的。他在教堂裏、遺址旁、冰川下、神廟外,給他的侄子寫下一張張明信片。

    少年不知道自己拿著這疊明信片已經很久了,他的手指在下意識地翻動著這些薄薄的紙片,仿佛隨著他指尖的摸索,他真的能在這些或光滑或粗糲的紙麵上觸碰到遺留其上的巴塞羅那的陽光和馬舍爾冰川的冰雪,而不是坐在一個大大的格子裏,地段再昂貴裝修再豪華卻依舊是個封閉的格子裏,從玻璃窗望出去,隻能看到暗沉的霧霾下一座座冷酷的鋼鐵建築,沒有山也沒有水,沒有好風景。

    少年不想承認他那一點點的感激,感激他素來不待見的小叔叔在環遊世界的時候主動給他寄來明信片,並且一直持續了下來,仿佛他用這個方式在邀請著少年順著他足跡一樣浪跡天下,去看地球上的大好河山。

    少年沉浸在一些模糊的思緒中,這些思緒就像水麵上的月影,越是用力去打撈,越是支離散落,淋得一身糊塗。

    他還太年輕,哪裏懂得人在明白生命本來開闊這件事後的欣悅與放達。

    我們以兒子或女兒的身份出身,以學生的身份長大,以丈夫或妻子、員工和下屬的身份成熟,以父親或母親的身份老去,或許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算真正為自己經受了生命,卸下了所有的身份。

    我們出生在醫院產房的格子裏,我們長大在教室的格子裏,我們成熟在辦公室的格子裏,我們老去在臥室和客廳的格子裏,我們死在殯儀館的格子裏,死後又躺在骨灰盒的格子裏。從生到死,我們似乎都在格子裏。

    從生到死,我們似乎從未自由過,什麽叫自由,這個定義或許因人而異,但至少是為自己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可以定義自己的身份,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或許很多人都有過自由的夢想,他們拚命工作,努力掙錢,為自己積攢盡可能的資源用以進行更多的選擇,可物質也是束縛。有多少人在家財萬貫後一生為守住財富而累,多少人事業有成後忙於保住職位打擊對手,這或許是成功,但這並非自由。

    自由並不等於有錢環遊世界,自由不關乎貧富,自由關乎勇敢,是等你意識到沒有什麽能真正束縛住你去追逐自己的想要,明白人生不隻有升職加薪娶妻生子這一條才是出路,不是符合社會倡導的大眾追逐的才是正確選擇,本就沒有正確選擇,隻有你想要的選擇。自由是無路可走時發現處處是路,哪怕真沒有路,就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少年的閱曆還遠遠不夠讓他明白這些,對現在年紀的他而言,自由隻是為了對抗外界的個性化的追求,是解救自己,而非解放自己。他還不明白自由的代價,還沒有衡量代價的理智,以及承受代價的勇氣。

    而他的叔叔做到了。少年的生命中有人做到了,少年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的那逐日增長的欽佩並不隻為了小叔表麵的行為,那看似任性甚至瘋狂的行為背後有什麽更為堅硬而閃耀的東西打動了他,他隻是,被打動得有些茫然和錯愕。但這份打動就像一本書,他此刻不能明白,若他沒有忘卻這份打動,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他總會明白何謂自由。

    小叔辭職233天後,回來了。

    一大家子人都跑到機場接應他。

    走出自動門的男人挺拔頎長,極致的英俊與出挑的氣質讓他在人群中猶如皎月當空一般矚目。

    他較之大半年前黑瘦了些許,氣韻愈加平和收斂,一雙眼卻比以往愈發深邃璀然,像被晚風遍遍擦拭幹淨的星空。

    少年的爺爺和爸爸既既有親人歸家的欣喜,又有餘韻未消的憤怒和費解,幾個大男人別別扭扭地打著招呼。

    少年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並沒有靠近湊話,但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刻意原理。

    小叔側過頭看了少年一眼,對著他點了點頭。

    少年頓了頓,也對著小叔點了點頭。

    要說古代人見景生情時會想到詩篇,現代人見景生情則是想到歌詞,這也不能說是一種退步,但到底唏噓。

    可能是巧合,上次在聽說小叔辭職去環遊世界時,少年正好在語文課本上看到一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現在233天已然過去,小叔回來了。少年的腦海裏自動就浮現出了一句宋詞:

    “倦遊也,便檣雲舵月,浩歌歸去。”

    即使人生的種種限製客觀存在,也難以擺脫掙離,少年想,希望自己,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停止追求自由的腳步啊。

    “好——卡——”

    陸離依舊望著被一群演員圍住的穆清,他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已有所悟,有幾分迷茫和猶豫,但已多出了釋然。

    穆清側過頭,視線從演員們的頭頂上掠過,抵達到陸離的麵前,穆清微微一笑,對著陸離點了點頭。

    陸離頓了頓,也對著穆清清淺地笑,回應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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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3天環遊世界》真是個好故事,我真的很喜歡。”陸離愜意地癱在沙發上,悠悠地說道,“其實故事很簡單,可是越簡單,也就越能直接打動人心吧。”

    說著,少年翻過身看向坐在他邊上沙發上的男人,嘴巴乖巧地道謝:“還得謝謝您給我這個客串的機會啊。”

    穆清看著麵前絲毫不講究形象對著他擠眉弄眼的少年,沒有壓抑自己的笑意,但還是稍稍控製住自己的語氣不要把笑意帶的太輕飄,穆清不疾不徐道:“不要覺得是我給你開後門,你要相信,你的實力已經得到了整個業界乃至全國的驗證,隻要是符合你這個特殊年齡的角色,所有的投資方和導演都會第一個想到你,他們沒有請你隻可能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們知道自己請不起你。”

    收了音,穆清難得不含蓄地決定把人誇個徹底:“不過我猜,哪怕是知道請不起你的,都會不甘心地試試。”

    高級版陸離牌彈幕機舒泰得恨不得仰在地板上汪汪叫讓人撓撓肚子:

    看,不愧是天王啊,誇人都誇得這麽有水平!

    啊,真是像吃了人參果一樣渾身舒泰啊……

    雖然陸離的兩條小眉毛已經代表主人雀躍地升上天了,但大體麵子上還是要兜住的,尤其是口裏更得謙虛:“哪裏哪裏,還得向穆老師多學習。”

    穆清看著陸離根本抑製不住自得之氣的小模樣,像隻昂首挺胸卻不知道隻會顯得自己更可愛的小動物似的,讓人隻想伸手默默他的小腦袋。

    穆清再一次沒打算在陸離麵前壓抑自己,剛準備伸出手,卻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陸離的助理魚叔走了進來,提醒陸離該出發去機場搭乘回國的航班了。

    陸離心情有些鬱鬱,想著這才殺青沒兩天,和穆清都沒來得及休息,更別提有時間好好聊聊天或者多相處會了。

    唉,才在電影裏演了什麽是自由,結果還真應了電影裏的觀點,物質財富和資源越多束縛越多,工作都做不完還有時間想自由啊。

    素來強大的自製力在陸離麵前常常失靈的穆清這次總算控製住了皺眉的*,生生鎮定地向陸離道別。

    “下次再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你要在美國呆很久吧。”陸離卻沒什麽控製表情的意識,滿滿不高興地鼓著臉,讓穆清看著又想捏捏。

    穆清在美國忙《233天環遊世界》的拍攝和後期製作,陸離回國也有數不清的工作要做。隨著陸離的走紅,兩人能見麵的機會卻越來越少。

    穆清不想讓自己的無奈影響到陸離,於是微笑著說道:“年底一定能回趟國,我猜我們在電視藝術節期間肯定能見一麵。”

    中國電視藝術節,和中國電視頒獎典禮並稱國內電視劇屆的兩大盛事,前者由多家媒體聯合舉辦,通過觀眾投票和大數據最直觀地體現觀眾們的喜好;後者具有較濃的政府色彩,部分代表了國家的價值觀導向。

    而一個新人演員,一生僅有一次機會獲得的榮光,就是中國電視藝術節頒發的“最佳新人獎”了。

    陸離的聯想很快在穆清口中落實:“……我等著在頒獎台上見到你呢。”

    穆清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半分讚美人時常有的誇張和喬飾,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個必定會降臨的事實。

    陸離回望著穆清,慢慢露出了一個同樣篤定的笑容。

    這一刻,少年仿佛已經預見到了他日後卓著的成功。何止預見,他堅信這一點。

    陸離一張神采飛揚的臉在異國的陽光下炫目得猶如天鵝絨上供放的鑽石,他向穆清說道:

    “哈,你一定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