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江中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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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意識一點一點慢慢回到身體裏時,血腥味已經沒有,兵刃撞擊聲沒有,毛骨悚然的殺氣也沒有了。

    緩浪輕拍,出柔和的“嘩嘩”聲。船幫在小幅度地晃擺,如安全的搖籃。

    我又燒了。媽媽照顧我,她拿走我額上捂熱的毛巾,放在涼水中浸浸,重新為我敷上,又順手取出我腋下的體溫計,對著日光燈查看度數。

    她的身影好朦朧,但很溫暖。

    爸爸從來不管我,決計不會問一句我的病情,甚至家務都不分擔一點,所有的東西都等媽媽去幹,她好辛苦,好累,好瘦,心髒又不好……

    眼淚嘩啦啦流下來,媽媽,您休息一會兒吧,別操心了……我偷偷哭著抬頭看去,嚇得心髒都停了。

    媽媽怎麽倒地上了?頭沒有了……不,那是黑衣殺手,啊,小四怎麽也死了,小六呢?她們為了救我,都被殺死了麽?我害怕,喉嚨好像被捏緊了……

    “小四,小六——”我尖叫出聲,翻身坐起來,頭一陣昏眩,差點頭重腳輕摔下去。

    “小姐,我們在這裏,莫慌……”虛弱的語調中夾著濃濃的擔心,從旁邊傳來。

    扭頭一眼看見小四,她望著我,細細眉眼充滿憂心。

    沒有死沒有死,我暗自舒一口氣。

    四周打量著,現自己身處狹窄但挺幹淨的小船艙中,小窗戶外夜色已濃,原來我睡了那麽久,天都已經黑了。

    月色妍華,射進船來,照出小四蒼白笑臉,她好像也受傷了,半躺在另一邊的小床上,手掌纏著厚厚的白紗布,隱約有中藥的焦烤味傳來。

    聽到我叫喊,門簾一挑,小六衝進來。

    我拉住她的手,“我沒事,你們……你們還活著,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們都要死了,都是我連累你們……”

    小六聽了,撲通一下跪下來,嚇了我一跳。

    小四也從床上爬下和她並肩跪著,紅著眼睛,“小四小六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生要為喬家流盡最後一滴血,死也要化作厲鬼護小姐周全。若不是小姐以臂為奴婢擋刀,奴婢早魂歸西山。加上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小四無以為報。”

    說完她重重一磕。

    想不到我莫遲歌,平白無故見識了忠貞不二的古人“義氣”,果令人肅然起敬。

    可是,是我白占了便宜。

    半晌,我期期艾艾問道:“對不起,我……我右胳膊的刀傷,是因為救小四?”

    小六忙不迭點頭,“嗯,小姐您當時想都沒想就推開小四姐姐,隻來得及偏頭,刀就看到您右臂上了,可嚇死奴婢了。”

    我赧然,輕問道:“那小四妹妹手上的傷嚴不嚴重?”

    小四有點奇怪地看我一眼,柔聲安慰:“小姐不必擔心,奴婢敷兩天藥膏就沒事,倒是您自己的傷有些麻煩,裂了口子。恩,小姐,奴婢……比小姐還要大幾歲呢……”

    我頓時訕訕,還以為我是莫遲歌呢,看她二十四五的光景,順口就稱了妹妹。

    這小姐現在是幾歲了?我低頭大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普通的素色衣裳將身體包裹起來,右臂綁著厚實的白布,看不出來年紀。

    本想讓她們找麵鏡子,一看著漆黑的天色,歎口氣作罷了。

    她們告訴我,現在是長孫皇朝天毅元年,“我”叫喬竹悅,是掌握京都百萬禁軍、四十萬禦林軍的兵部尚書兼相國大人喬奕的女兒。

    一個多月前,天子駕崩,根基不穩的太子倉促即位。而我爹手中掌握著兩軍兵符,懷疑太子登基有詐,不肯聽從調遣。

    先皇死後七天,那天夜裏,相國府突然被成千黑衣人包圍,然後府裏五百多口人全部被殺,隻有幾個人護著我帶著兵符逃出來。一路上遭到十幾次追殺,保護我的人都死了,現在隻剩下她們倆。

    有能力滅相國府的,有三個人,一個就是剛繼位的年輕皇帝長孫熙文,一個是長孫熙文的弟弟七皇子洛陽王長孫禛陽,還有一個是長孫熙文的皇叔楚澤王長孫天佑。

    聽了她們的話,深深的恐懼襲來,我在酷暑中打個寒噤。

    身為相國兼兵部尚書,斷然不是簡單之輩。連小姐身邊的兩個小丫環都身手如此了得,不用說相國府了,死士,幕僚,禁軍,侍衛,喬相國沒有坐以待斃的理,偌大的相國府一夜間……凶手的勢力無疑比相國更大,權謀玩弄的比爹更好,隱藏實力比任何人更深,叫人防不勝防。能做到這幾點的,有誰呢?

    由於天涼,我的燒竟然沒多難受,還生出了一絲愜意。絮被雖舊,但很軟和幹淨,蓋在身上一點都不出汗。撫摸右臂上的傷口,一定是她們細心為我包紮得那麽好的。

    “小四,小六,對外麵稱我姓莫吧,莫遲歌。”

    既然被追殺,我的真姓名不能外漏,啟雲月落也該想到這一點吧?

    “我們一路上都稱小姐姓元,這是夫人原姓。小姐,莫遲歌這個名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我語塞,我本來就是莫遲歌,遲歌,遲歌,愛我的人都這麽喚我的,隻是從今以後,我就是喬竹悅了。

    “咚……咚……”沉悶綿長的撞鍾聲傳來,震得心口微窒。寒鴉驚起,涉水點離飛,留下嘰呱幾聲。漁燈三兩點,不定飄忽在遠處。

    泛起一絲酸意,我支吾過去:“我喜歡莫遲歌這個名字啊。小四以後叫啟雲,小六叫月落吧。”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鍾聲到客船。”(注1)

    月落掩不住驚奇,“好像真適合今夜之色。”

    對麵兩個人再無言語,古代的人,對主子的話都是盲從不二的吧。

    我心裏升起點滴悲涼,她們的名字,也是隨主人的心叫的,小四小六,就是改稱阿貓阿狗,或賤人駢婦,他們也得絕對服從。我不禁有點痛恨自己了。

    啟雲忽然又說,“小姐滿三周歲那年,一位道高僧說您十七歲之時命線戛然而止。當時老爺夫人根本不信。可結果他預言過的話一字不漏地應驗了,您五歲在新年時走失,七歲掉進湖裏差點溺亡,十歲時皇家春宴上彈奏一曲《秋思》驚才絕豔,皇上大為讚賞賜下古琴,進封安琴郡主。十二歲第一次有人上門提親,唉,老爺夫人表麵上不說,心裏害怕極了,差點將媒人打出門……”

    “直到一年前,高僧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與老爺耳語一番。小姐命緣線斷截,自有天機續上,並不是死去。夫人整整哭了一天,老爺卻很平靜,說天命難違,璿璣不可抗拒。老爺交待啟雲月落,喬家將遭不測,緣起緣滅,我倆與小姐是有緣之人;小姐在機緣之時,將忘掉過往前塵,鳳凰重生,魂靈蛻變。還說了其他話。啟雲當時聽得糊糊塗塗的,隻聽明白一點,就是小姐將有新的靈魂。老爺鄭重將小姐托與我倆,說以後大劫來臨要護小姐周全。”

    剛醒來時她們說什麽小姐沒有了,走了,原來是這回事。

    得到高僧現在在哪裏?他怎麽能夠預見我會穿越來?

    這個小姐身上藏著那麽重要的兩軍兵符,那可是一個國家的軍隊命脈啊!我心髒砰砰亂跳,怎麽都平靜不下來。

    聽著水流不算湍急的聲音,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間,我慢慢吸一口氣,整理腦中一堆亂麻,“啟雲,那你知不知道,是哪股勢力滅了相國府?”

    啟雲微怔,搖頭道:“奴婢不曉得。”

    皺眉思索幾番,“相國小姐在屠殺中逃了出來,隻有凶手知道,那麽一路上追殺我們的肯定同屬一股勢力。你難道對那些殺手沒有了解?”

    啟雲認真想了想,柳眉微蹙,堅定搖頭,“小姐和奴婢一路向南逃,這一個月來,遭遇不下十次堵截追殺,次次追殺都不是同一夥的。他們的行動方式,衣著,口音,特別是武功套路各有不同。奴婢鬥膽猜測,這一路上的追殺,三方勢力都有。”

    “另外兩股勢力怎麽知道我逃出來了?”

    我奇怪道,暗自思量後,歎口氣。

    “罷,三股勢力互相滲透,耳目間諜甚多,哪會有什麽真正的秘密,更別說眼下比太陽還燙手的兵符了。一看沒有相國小姐的屍骨,而兵符又不見影……”

    好一陣心寒,涼浸浸的,角逐那至高無上的寶座中,有誰的雙手不粘滿血腥呢?有誰會憐憫一個弱女子在強加命運裏的掙紮呢?

    在政治的漩渦風暴裏,沒有幹淨的人,隻有更合適的人。我有點呼吸不過來。

    太子,太子的弟弟洛陽王,太子的叔叔楚澤王,誰才是最適合那高處不勝寒的位子呢?如果最合適的人正是弑父凶手,我又該怎麽辦?成全大義,還是誓報血仇?

    無力感潮水般湧來。

    悄悄攥緊拳頭,既然天意讓我來麵對這個爛攤子,就不要逃避吧……

    這個小姐沒有什麽好境況等著給我享福……嗚嗚……怎麽那麽倒黴啊……

    胡思亂想著,我睡了過去。

    注1:唐代張繼,《楓橋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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