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烏雲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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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淅瀝,嘀嗒嘀嗒打在青石板的小道上,濕潤了被深秋吹枯的落葉和幹裂的泥土。寒冷的風微吹過鬢角,讓人一陣瑟抖。

    “師父正在閉關,不見任何人,郡主請回吧。”

    又是這樣的回答,把我擋在夏子傑的門外。我不一言往回走,心頭的疑團越來越大,被蒙在鼓裏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前天在雪山湖泊,我心裏緊張得心髒跳到了嗓子眼。在千鈞一的時刻,不知道怎麽地,水琪覺出事了,帶著水部人員趕到,洛宇仿佛用盡所有力氣暈倒了。他肯定和水琪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水琪卻不肯說。而洛宇回到離宮,開始不斷地抽搐,這次的寒毒來得又烈又頻繁,整座行宮弄得人仰馬翻。在他連續不斷地作一個晚上而病情怎麽也得不到控製的時候,夏子傑遣走所有人,隻和小紫在洛宇房中呆了一天一夜。我在房外等了一天一夜,幾乎要脫力。

    今天清早,洛宇房間忽然傳來一聲不知什麽東西出的嗷叫,痛苦萬分,我心髒當即就停了。那聲嗷叫就像受傷的鷹,知道自己永遠再無法翱翔高飛回到千仞峭壁,寧願跳進深海也不願躲在巢裏的絕望。然後夏子傑出來了,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蹣跚回到自己的藥房,無論別人怎麽詢問都不肯告知世子病情一個字,最後幹脆閉關了。

    我心慌意亂,不知不覺地朝行宮後園深處走去,我能感應到洛宇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折磨,卻找不到源頭。心裏好像一團棉花堵塞著,酸痛得就要流出眼淚。

    濕漉漉的地板很滑,細微的雨絲纏繞著天地間的萬物,雨中迷迷朦朦,天色暗沉,舉目花園皆是黯淡的蒼翠嫣紅,然月季的花瓣被濺上泥水,汙了嫵媚嬌顏,或跌落在地,半邊身子掩埋在黃土裏。我腳上的絲履也踩了滿腳泥濘,裏麵襪子濕了,涼意滲入皮膚。

    帶泥味的雨點夾雜著一股冷風吹來,我打個冷戰,忽然驚醒,茫然看看四周,烏雲壓頂,雜草叢生,一派蒼涼蕭瑟的景象,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我急忙轉身往回走,忽然現小路旁雜生的蒿草有點異樣,好像被什麽重壓過去。我蹲下身子觀察,現這是新鮮的車轍痕跡,深深的,歪斜的,沿著小路曲折延伸向前。

    我疑惑地順著車轍往前走,愈加深入這荒寂的花園,周圍空洞寂靜,甚至能聽到雨絲敲打在心坎上的回聲,一圈一圈蕩漾,荒草愈繁盛雜亂,頭頂的烏雲也越加沉暗逼仄。

    似乎走到盡頭不能再往前走了,那車輪痕跡仍在繼續,忽地拐角處柳暗花明,我拐進了一個角落,一座荒頹的八角涼亭出現在眼前。亭子的階梯下停著一輛空無一人的輪椅,輪椅打側翻倒在地,從輪椅處有一道濕濕的爬行痕跡,一直拖上八級的階梯,拖進涼亭裏麵。

    目光沿著望去,亭子裏一襲孱弱的白色背影,倚在亭柱上,無限淒涼,是比四周暗沉的墨綠深紅還要黯淡的一團顏色。任冷雨敲打在虛弱的身體上,白袍和褲腿上沾了肮髒的汙泥,顯然由於全身無力摔了一跤,從輪椅翻倒處爬上涼亭的。而衣服上的濕痕已經幹了,難看的黃泥巴皺起衣角,看來已經在這裏坐了很久。周圍沒有任何隨從。隻有他自己呆呆看著亭外一條混濁的排水道,緩緩漂流著枯黃的竹葉。

    “宇……你怎麽自己跑到這裏來吹風了?”我的心狠狠被利刃剜了一下,踉蹌著腳步跑上去,不顧一切想要跑到他身邊。

    這個樣子,是不是他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連夏神醫都回天無力?巨大的恐慌攫奪了我的呼吸,冷雨打在我凍僵的臉上卻渾然不覺,霎那眼裏隻剩下那淡薄的灰白影子。

    白色的背影聽到聲響,僵硬著慢慢回頭。那張英俊絕美的臉卻是比紙還蒼白的難看,幾綹濕潤的頭打在眉間,臉頰上竟然是……兩行清淚,無神的眼眸裏蔓延著深深的絕望和脆弱。從沒有想過,雲淡風輕、冷漠淡泊的他也會有脆弱至此的眼神。

    在前生,我曾聽過佛經,佛說,人的脆弱,代表著他牽掛著某種東西。洛宇,這一刻,你牽掛的是什麽呢?

    我顫抖著摟住他,大慟,“怎麽了,怎麽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難道真的……夏神醫對他說,他將要死了嗎?

    “悅兒……嗬……”他把臉埋在我胸前,低低嗚咽了一聲,手臂抱著我的腰,纏得那麽那麽地緊,幾乎把我勒斷。

    我也緊緊抱著他,想要用所有溫度包圍起這個在我麵前哭泣的男人。無論他在外麵多麽強勢圓滑,他都是我記憶中那個寂寞入骨的男子,會在深夜獨自坐在荷塘邊默默對著滿塘芰荷,微笑麵對那個闖進園子來的懵懂女子。我什麽時候都能感覺到他心裏那沉甸甸的痛。

    我是不是要失去他了?有雨點滴進脖子,滲進衣服,很冷很冷。

    可是他卻在一聲低沉的嗚咽後隱匿了所有聲息。良久,他動了動,鬆開手,抬頭看我,臉上的淚水已經幹涸了,眸子裏又是那種淡漠清冷的光亮。可是我卻覺得從這一刻起,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我跪下來,把下頜抵他雙膝上,虔誠地看著他,開口說了一句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無論生什麽事,我都不要離開你。”我可能害怕死亡把他搶走?

    洛宇微笑,很自信的那種微笑,抬手撫了撫我的鬢角,輕輕說:“悅兒,我要爭奪皇位。”

    我震驚,“為什麽?”隨即潛意識裏放下一大塊石頭,爭奪皇位,那就是說,問題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他病入膏肓了,心裏忽地又歡喜起來,沒有剛才那麽絕望了。隻要不是要死了,活著就比什麽都好。

    “不為什麽。”他居然這樣說。眸中是尖銳鋒利的清冷,整個人驀地散一種冷冷的清華,“你想要阻止我嗎?還是,像你以前說的,長孫熙文更適合當皇帝?”他的臉龐剛才那樣黯淡的灰白忽不見了,取而代別樣的冰冷的瓷白,像雪一樣涼浸浸的。

    我緊緊盯著他,握住他放在膝上涼得透心的手指。他反而把我拉起來,“起來,小心我身上的泥髒你了衣裳。”

    我緊挨著坐他旁邊,這麽久來我第一次覺得觸摸不到他的內心,神思有點恍惚,慢慢地說,“我想,我也說過,倘有一日你改變主意,想要這個天下,我一定會陪你奪,傾盡綿力薄才輔助你完成心願。”

    他輕輕攬住我的腰靠在他肩膀上,唇邊一絲不明意味的笑,看著亭外小雨潤澤,“隻是以後,很多事要委屈你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當時他這個笑容是什麽意思。

    我按捺住不詳之感,盡量輕鬆地說,“能夠在你身邊我從來不覺得委屈阿。況且,你忍心讓我受什麽委屈,嗯?”

    他不說話。

    晚上,雨還在下個不停,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整天都雲低氣悶。熄了燭火上床睡覺,洛宇說身上冷,多加了一床被,且周圍鋪了一圈熱水袋。棉被好像都被潮氣染了,濕冷濕冷的。

    他把我推出被窩,“去,好好蓋自己的被子,跟我搶什麽那?小心你熱得睡不著。”

    “不,我就要跟你一起。”我硬要鑽進他的被窩,抱住身上冷冷的他。隻有這樣才能驅散心中的不安。洛宇沒辦法,由得我去。

    可是我輾轉了很久,心裏有事怎麽也睡不著。夜深了,萬籟俱寂,外麵傳來葉子被風刮得嘩啦啦、被雨打得嘀嗒嗒的聲音。我怕吵著洛宇,隻好停止翻身,一動不動,約摸過了一個時辰我腦袋開始模模糊糊有了點睡意,忽然旁邊的洛宇翻身從側麵綿綿實實地擁住我,親了親嘴唇,親了親臉,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句,“多想……和你白頭到老……”聲音是那麽的蒼涼悲愴。

    我睡著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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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聖祭秋狩的最後一天,今天是最後一次的守祭。我穿著厚厚的衣服,騎馬四處遊逛,看到許多人明顯也在偷懶,提著弓箭根本沒有瞄準獵物。正想對旁邊的侍衛說去找找嚴瑾夕她們在哪裏,忽然現他們都很麵生。怎麽回事?我有點疑惑,洛宇從來都是派固定的一隊人跟我的,為什麽突然換了,還不跟我說一聲?

    帶隊的漢子好像看到我的疑問,打個呼哨跑馬過來,“郡主,世子安排水衡來保護你。請隨屬下來。”

    “我們要去哪裏?”我問,警覺地勒住馬繩,現來到一片林子邊緣。這片林子我知道,是長孫熙文和一些官高權貴的親王經常來的,官位稍低的人來到這裏看到陰冷的皇帝還不得都嚇走了呢。

    正在這裏時候,忽然一陣奇怪的號角聲響徹整個皇家園林,低沉有力,好像是召集士兵的烽號,令人想起長城的豪邁蒼涼。接著許多人從各出林子裏策馬奔出來,亂哄哄的,夾雜著驚慌的呼叫,“嶽天泉造反了!”

    “百萬禦林軍包圍了整個園林,要放箭射死所有長孫皇室的人,自己稱帝。”

    “禦林軍造反了……”

    近兩千的人馬在園林內亂踏,忽然漫天亂箭飛舞,刷刷自四麵八方射來。我的馬受驚,跟著人流疾馳起來,差點把我顛下去,我隻能緊緊抓著韁繩,伏在馬背上,呼呼冷風刮得臉生疼。一時間方圓幾裏內人人哭爹喊娘,呼天搶地,亂得不行,馬蹄踐踏到一些在地上跑的人和婦女也沒有人管。

    旁邊的水衡和其他侍衛居然不理我,隻緊緊趕馬跟在我後麵,揮劍替我擋掉亂箭,並不出手製止我的馬狂奔。我心裏疑惑,暗忖他的意圖。難道這是洛宇的吩咐?

    事態展得不可收拾的時刻,一匹白馬領著大約兩百人從最大那片樹林衝出來,白馬上坐著金色軟甲的長孫熙文,他猛一勒韁繩,白馬前蹄騰空而起,響亮的嘶鳴聲傳到每個人手中,而他自己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半點不受影響。他神色沉穩地看看了四周圍的“兵荒馬亂”,臉色一沉,聚氣於胸,喝道:“全都給我冷靜下來!向東走回行宮!”

    他的聲音不大,卻被綿厚的內力送到每個人耳中,清晰無比,醇厚低沉的語氣有一種令人心安信服的力量,人群馬匹霎時停下來,看向威嚴的皇帝。

    他環視一周,視線落在我身上,隨即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邊,撮唇吹了一個響哨,我的馬居然很聽話地朝他小跑。我大驚,拚命拽韁繩,踢馬肚子,這畜牲理也不理我,徑自跑到他身旁低下碩大的腦袋蹭他的腿。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麽東西。

    騎在馬上穩穩抓著韁繩的長孫熙文冷冷看我一眼,低聲命令,“抓著馬鬃伏下身,跟在我後麵不許亂跑。”說著一揮鞭子,當先率領眾人向東,並左手握劍隨時擋開滿天的亂箭。他的馬一跑,很奇怪地其它的馬全都自覺跟著撒蹄跑起來,一點也不慌亂。

    長孫熙文沉著的背影堅定地領在前麵,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使勁夾馬肚子趕上他,咬唇道:“我不要去你那裏,我要回宇世子的行宮那邊。”

    皇帝輕輕一揮又打飛一支箭,根本不理我,“回後麵去!”

    他隻揮揮袖子,我的馬立即放慢了度。我看看四周驚慌的千多人,緊跟在他們皇帝後麵。我閉上嘴,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任性添亂,讓其他人受難,於是老老實實呆在安全的人流中心,朝皇帝行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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