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竹影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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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

    我顛簸在馬背上,兩眼盯著前方,耳邊隻有密集的馬蹄和呼呼風聲。連續幾天的日夜兼程,燒得嗓子啞啞的,頭疼一如既往。

    雪池緊跟在身邊,風送來他不下百遍的勸說,“休息一下吧,要不等到了杭舟,你就先撐不住倒下去了。”

    我咬著唇不理會。我也知道,這幾天不要命地趕路,星夜休息一小會兒,早早又啟程,中午吃個饅頭就繼續走。心中焦急如焚。體力精神都到了極限。

    忽然一陣昏眩襲來,我不由自主搖晃一下,聽到旁邊傳來一聲驚呼,“小心!”

    喊聲驀然驚醒了神智,我猛地一拉,好險,剛才迷糊間差點送開了手中抓的韁繩,整個人要掉下去卷在馬蹄中了。

    “雪池,我沒事。”我啞啞說了一聲,心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但是我停不下來。隻要一想到他生命危在旦夕,就像有無形的繩子勒得我無法呼吸。

    然而我卻聽到了他說,“對不起。”來不及疑惑,後頸受到重重一擊,在我跌下馬之前被卷進一個懷抱。

    “對不起,我不能看著你這樣對待自己。”他的聲音很複雜,有著痛惜,無奈,也有悲涼,無悔。

    昏迷中我覺得心痛得要裂開來,腦海裏一片惘然和空虛。好像心中有一片藍得純淨的天空,上麵紛紛揚揚落了很多雪花下來,簌簌掩蓋了很多很多血跡和心酸。對不起,對不起雪池,洛宇……永遠是我放不下的劫難……

    ……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爬起來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中,天快亮了,青色的暮靄籠罩著整個天地。我有些茫然,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覺。

    門簾一掀,雪池彎腰進來,看見我一臉迷茫坐著,苦澀地笑了笑,“算算時間,你也該醒了。還有小半天就到王府了,別擔心。”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不過頭已經不痛了,是好好睡了一覺之後的舒暢。然而雪池一點都沒有好好休息,滿臉倦容,眼窩深陷,衣服和頭上都沾滿了灰塵。我昏睡時他為了我一定沒有合過眼。忽然胸膛裏湧起強烈的心酸。

    雪池見我呆呆看他不說話,疑惑地問:“怎麽了?”

    眼淚滴滴嗒嗒淌下來,不能遏製。雪池連忙靠過來抱住我,“沒事的,別哭。很快就到王府了,宇少爺吉人天相,一定會度過難關的。”

    茫然得似乎天塌下來,我撲在他懷裏哭得一蹋糊塗,“不是……不是的……雪池,我,我也不知道……”

    雪池緊緊摟著,“不知道就別說了。”

    “安安心心坐著交給我,一定順順利利到王府。”

    “我保證宇少爺一定是平平安安等著你回去的。”

    “別哭啊,不哭了……”

    “我知道你心裏很亂,又擔心又愧疚是不?……不過不用顧慮我的,我是你的雪池,無論生什麽事,永遠……都是,命都是你的。”

    “喬兒,喬兒……”

    溫暖粗糙的手掌撫摸著腦袋,我的號啕大哭漸漸變成抽抽嗒嗒,最後竟又睡過去。

    睡著睡著,心裏忽然一動,睜開眼彈起來,把一直抱著我的雪池嚇了一跳。

    我抓住他衣袖,雙目灼灼,“洛宇就在旁邊,我感覺到了,他在等我。”

    說完掀開門簾衝出馬車,一看果然有好幾馬在跟車跑,顧不上那麽多,抓起馬鞭,飛身上了一匹馬狂奔而去。

    果然拐了一個彎,就看到楚澤王府金碧輝煌的大門,門口重重衛兵。

    “來者何人,停下!”有人大喝。

    一路上水清他們幫我隱藏消息,瞞過楚澤王府遍布天下的眼線,應該……他應該還不知道我來了吧。

    跳下馬,立即有幾個侍衛把我圍起來。我把楚澤王調動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在他們愣怔的時候,早已跨進去,朝竹影居跑去。

    就要見到他了。

    憋著一口氣跑得滿臉通紅。終於又走進了竹影居。

    幾點蕉葉,幾叢篁竹,半掩著廂房。

    原本看不到半個人影的院子忽然冒出幾個侍衛,擋在我麵前,“你是何人,竟敢擅闖世子居地!”

    我喘著粗氣,一時說不出話。水瑜撥開人群走進來,看見我愣了一下,“少夫人……”其他侍衛驚異地看向水瑜。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了一個捧著銅盆的丫環,猛一見這架勢嚇了一跳,手中盆子差點掉下來,“生什麽事了?”

    侍衛們都轉回頭,水瑜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看我一眼而神情悲切。寧兒也看到了我。

    “讓她進來吧。”寧兒輕輕地說,。水瑜左右為難了一會兒,麵浮不忍,最後咬牙揮退了所有侍衛。

    我的視線從寧兒紅腫的眼睛落在她手中的水盆,裏麵浸著一條染滿血的白毛巾。什麽都無法思考,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恍惚中我推開麵前的人,虛浮地踩著腳步,來到那扇門前。

    伸手推開門,仍是熟悉的一室幽幽蔭梨香,卻壓不下刺鼻的藥味。剛才跑得太厲害,心髒的地方有點窒痛,小腿也有些微抖。還沒走近床邊,一陣寒氣撲麵而來。

    厚重的棉被下麵躺著一個人。輕如一陣風的一個人,憔悴成這個樣子……

    我在床邊慢慢坐下,輕輕地,輕輕地,隔著空氣撫摸他的臉,額頭,眼角,臉頰,下顎。深深刻在我心裏的容顏。

    他有所覺察似的緩緩睜開眼,抓住我的手。他的體溫涼得嚇人。

    對望著,我們同時微微一笑。曆盡千帆過後,有什麽東西絲絲縷縷在沉澱。我想起一句詩,相逢一笑泯恩仇。

    泯恩仇。

    過往一切煙消雲散。

    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慢慢合眼再次睡去。我就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想了很多很多。

    我終於承認,我忘不了洛宇,離開他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再過三年五年,依然將他鐫刻在心底。聽到他病危,我心痛得無以複加,同當初我媽去世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是天都塌下來了的感覺,整個世界都坍塌了,多麽可怕。

    即使他真的殺了月落,即使他真的變心,我還是愛他。我堅持的所謂原則該放棄了罷,他有多少女人我就認了。

    認清事實這一刹那我潸然淚下。

    我到底還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愛他,放下一切身段,丟掉所有自尊,拋開全部原則。洛宇,洛宇,我都願意為你放開過往一切了,你快點好起來吧。

    快天黑的時候,他的手動了動。我低下頭,看著他睜開眼睛,有一絲驚詫,隨即鎮定下來,“你還在?不是夢?”

    我看著他不說話。臉青黑青黑,瘦得不成*人形,手也是一抓骨頭硌得人難受。實在不是……不是那個溫文如玉的佳公子了。心髒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他無力地偏頭,吃力地呼吸著,“你……你……實在不該,來……”

    我依然保持沉默。

    靜默了一會兒,洛宇的呼吸急促來,又短又急,麵色越加青,眼裏卻仍是一派冷漠,“你回……回京都吧,留在這……這裏不合適。”

    好,你不要看見我,我走。我站起來向外走。

    ……

    走到房門口突然轉身。他眸裏是來不及收回去的悲戚絕望。見我突然回頭望,嚇了一大跳,身體明顯地搐了搐。我冷笑一聲,拐到桌子邊拿起寧兒留下的藥茶,端起來重新坐回床頭,彎腰用一隻胳膊把他的頭稍微撐起來一點,把藥汁一點一點送入他口中。藥喝完。我一拍床板,出“砰”一聲響,“長孫洛宇!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忍了多時的悲憤爆出來,“如果不是水琪冒死違背你的命令趕到京城告訴我,你就打算這樣死掉?!”

    洛宇靜靜看著我,眼眸裏一點點絕望下去,忽然他咳了一下,一大灘血從口中湧出來,雪白的中衣和被單全染紅了。我大驚失色,慌亂地用袖子擦他的嘴巴,“你……你怎麽了?”他翻了翻白眼,昏過去。我抱著他的頭尖叫出聲,外麵有很多人衝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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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亂過後,夏子傑長歎一口氣,捋捋花白胡子,坐在我麵前沉默不語。

    我盡量克製著情緒,“夏大夫,您……世子他怎麽樣了,您就告訴我吧。”

    夏子傑看一看我知天命、盡人事的表情,沉痛地說道:“世子……也就是這十來天的事,郡主……不,公主好好陪陪他吧。”

    盡管之前已經聽水琪說過,但親耳聽到醫生下病危通知書,仍然如一個晴天霹靂席卷而來,心神霎時黑透了。我使勁捏著椅柄,控製著不讓淚水洶湧出來,“麻煩您老……世子的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事到如今,老夫再隱瞞也沒有了意義。”夏子傑無盡悲痛地籲氣,“去年在狩獵場的那次病很厲害,想必公主也記得。”

    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就是那次之後,一切都變了。夏子傑於是接著說,“這二十幾年來,承蒙王爺抬愛,老夫一直負責世子的病,雖然知道他的病是從胎腹中帶來的,卻一直參不透其中病理,為何寒毒在他體內源源不斷。”

    其實夏子傑心中早已懷疑,是否當初楚澤王妃吞下的冰魂天蠶藏到了尚在母腹內的嬰兒。可是數次檢查均找不到它的蹤跡,可又為何洛宇體內有寒毒源頭呢?直到狩獵場那次寒毒突然爆,才明白過來。當初的冰魂天蠶產下的卵隨著血液進入到嬰兒體內,二十幾年來一直潛伏,吸收洛宇身上的養分長大……(說得好像寄生蟲和水蛭一樣,寒~~~~~~~想起生物課本上畫的豬肉絛蟲,嘔~~)所以夏子傑一直現不了它的蛛絲馬跡。直至它長成破繭而出,令洛宇承受撕裂般的痛苦,多年來折磨他的病痛根源終於水落石出。火金色的鬼焰靈蛛一點下落都沒有,根本就無任何希望。

    洛宇要求夏子傑除了段離瀟之外不許向其他人透露半句他的病情,他自己強打病體在極短的時間內作了種種打算。但饒是如此,在離開京都之後,任誰都能看出來世子的身體每況愈下,一天一天憔悴下去,拖了大半年水琪終於看不下去,違拗他的命令偷跑到京都找我。

    我思前想後,覺得怪怪的,這麽說來當時洛宇知道自己的病,怎麽還會搞出那麽多事情來?狩獵場的軒然風波,月落沒有死,又在哪裏?那天我明明撞見他和苓兒在房內,不過我又沒有闖進房間裏,沒有真的看見……罷了,這些東西還有什麽意義?

    帶著紛亂的思緒,我回到他病榻前。燭火搖曳下,他已經睜開漆黑無盡頭的眸子,驀地襯托出他雙鬢,竟然夾雜了些銀絲。

    “……悅兒。”像跋涉了千山萬水。

    算算時間,原來我的洛宇已經三十歲了。居然……就有了白頭。傾城傾國的容顏已經形容枯槁。

    怎麽弄的?為什麽在我心中,他還是那麽年輕。永遠是夏夜裏突然出現的溫雅如玉的宇公子,是落魄丟魂的我的救贖,好像沒有變過。原來我們竟已經曆了那麽多。

    我早已泣不成聲。一隻顫顫巍巍的手挨過來,輕輕拉住我的手指。我反手抓住那瘦得隻剩骨頭的冰涼的手,哽咽道:“我恨你……恨死你了……”

    “對不起……”

    “你說過……會永遠在我身邊的,嗚……我們要一起麵對所有風雨,可是……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真的……糟糕到這個地步了嗎……”

    “你知道你自己腦袋多厲害……隨隨便便一算計,嗚……我根本不可能猜破,一直……被蒙在鼓裏…… 你說,你做那麽多,隻是為了讓我離開你?”說到最後一句我抬頭直視他。

    虛弱的洛宇避開我的逼視,輕輕閉了閉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咬牙承認,“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設計讓你毫不懷疑地離開楚澤王府。”

    心霎時涼了一半,你竟是這麽不相信我能與你共患難嗎?

    洛宇轉過來,絲在枕上散開奇怪的形狀,映在幽深的眼眸裏,“我知道自己的病……咳……拖不了多久……繼續不了對你的諾言,隻好……悅兒,我這樣算計你……你恨我,我無話可說,本意……也是要你恨我,你……你本不該來的,回去吧,皇上和雪池答應……好好照顧你的……”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火思思告訴我,你把兩軍兵符都交給長孫熙文了。”

    洛宇看著麵無表情的我,眨眨眼算是表情默認,沒有力氣說話。

    兩個人相對無言,燭火時不時爆出火花,卻令沉默更加難熬。仿佛隻要一個小小的導火索就能引爆一庫的炸藥,那麽緊張緊迫。

    他默默收回了被我握住的手。我覺得一陣好笑,在洛宇心中我就是個這麽淺薄的女人。天大的諷刺,天大的怒火,天大的酸澀……

    平靜了好久好久,我開口,“我不會離開你的。”

    洛宇驚訝地看過來。

    我搖搖頭,好累。

    伸手蓋住他太過明透的眼睛,感覺到他的睫毛在手心顫動,“經曆了太多,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過去的……都過去了。我隻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洛宇費力地拉下我的手,不能置信地看過來。黑黑的眼裏包含了太多太多。

    我貪婪地盯著他墨玉琉璃般的瞳仁。我的最愛。

    受了蠱惑般,我慢慢俯身下去,輕觸他軟涼的唇瓣。

    有中藥的苦味,和低於人體的溫度。這一刻是那麽深刻地感受到,我的洛宇正在受著怎樣的病魔折磨。

    我脫下鞋子,鑽進他的被窩裏麵,貼身傳來刺骨的冰涼,不禁打了冷浸浸的寒顫。

    洛宇敏感地覺察到了,低歎一聲,“還是到別的屋去睡吧。”

    “不。”

    他看看我,知道勸不動了,便不再囉嗦。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沒有力氣推開我,任由我緊緊抱住他。

    “呀,我幾天沒有洗澡了,又趕了那麽多路。”我忽然想起來。

    洛宇總算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叫人,準備……咳咳……準備熱水……”

    我掩住他的口,“別說話了,明天再弄吧,你不嫌棄就好了。”現在,他每花費一分氣力,就意味著生命的一分流失,真是……舍不得讓他說話。

    “好。”他閉上眼睛乖乖睡覺,不再說話。我不敢合眼,側頭看著他的臉,最憐惜的白絲。把臉貼過去,這樣能更多地感受他的氣息。過了一會兒,他又咳嗽起來,簡直睡不著。於是睜開眼睛,“好久……咳,沒有聽你唱歌了。”

    “嗯。”我輕輕答應道。我想告訴你,我天天思念著你。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轉眼~吞沒我在寂默裏。

    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裏,喔~想你到無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聲的告訴你~

    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裏,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隻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

    什麽都願意

    什麽都願意……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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