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兩難

字數:4651   加入書籤

A+A-




    三十一

    從玉珠家一出來,顧詠就上了馬,徑直去了城西水田巷。

    水田巷離正街較遠,住的人不多,巷子裏也多是些老舊的房子。因巷子實在太窄,顧詠到了巷子口便下了馬,將馬栓在外麵的柱子上,隻身進了巷子。

    難得的一個冬日暖陽天,巷子裏卻沒有絲毫陽光,陰陰地寒氣逼人。顧詠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崔家小院門口。這院子比玉珠家的醫館還略小些,簷下也沒有懸掛匾額,門上的油漆更是一塊一塊地斑駁脫落,呈現出一派荒廢之色。

    顧詠敲門後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裏麵的腳步聲,然後有人在裏麵啞著嗓子喝問道:“誰呀?”

    顧詠提高了嗓門大聲道:“七叔,是我,詠哥兒。”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張蒼老的臉從門後探出來,瞧見了顧詠,咧開嘴笑起來,“是表少爺啊,您快進來。少爺這會兒不在,要不您進來等。”說著趕緊側身將顧詠引進院子,口中還嘮嘮叨叨地說道:“好久不見表少爺了,您最近可還好?夫人身子可康健?”

    顧詠笑笑,一一答了。

    院子裏極冷清,顧詠朝四周看了看,沒瞧見旁人,忍不住問道:“怎麽就您一個,旁的下人呢?”

    七叔搖搖頭,道:“少爺都打他們走了,如今院子裏就我跟老徐伺候。”一邊說著,一邊將顧詠引進屋,沏了茶端上來招待。顧詠注意到這小廳裏極樸素,多寶格上都空蕩蕩的,就連待客用的瓷器也極粗糙。

    “表哥不是調去了都指揮使司了麽,如何還過得這般清苦?”顧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滿口苦澀,不由得皺眉問道。

    七叔捂著胸口咳了幾聲,歎氣道:“還不是為了找小姐的事兒,這些年沒少托人,少爺的俸祿都花在了裏頭。上半年老徐身子不爽利,少爺又費了不少銀子請大夫,所以最近才拮據了些,故將下人們都打走了。”

    顧詠聞言,心中也是黯然,垂低聲問道:“可曾有什麽消息沒有?”

    七叔隻是搖頭,目中顯出無奈又悲涼的神色,“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小姐若是還在,也不至於一點音信都沒有。隻是少爺一直放不下,也隨他去吧,隻求他心安便是。”說到此處,他眼眶一紅,眼角頓時滲出淚來,怕被顧詠瞧見,偷偷地側身擦了擦。

    顧詠哪裏沒瞧見,隻是這會兒也隻能裝作看不見,跟七叔聊了一會兒天,仍不見崔宇回來,他不由得有些急。想了想,問道:“最近可有什麽不認識的人來找過表哥?”

    “找少爺?”七叔想了想,搖搖頭,“除了老爺,便沒有旁人了。”說到此處,七叔麵露為難之色,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表少爺,您能不能勸勸少爺,別跟老爺再過不去了。”

    顧詠一愣,繼而苦笑,無奈地問道:“表哥還是不肯和姨夫說話麽?”

    七叔一臉悲催地直搖頭,“不說話,連麵也不見,門也不開,好幾回老爺都被關在外頭,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看得心裏也難受。雖說老爺也有不對的地方,可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他,畢竟身不由己。”

    “我見了他自會好生勸他,七叔你放心就是。”顧詠雖是應了,心裏卻沒有底。他是知道崔宇的性子的,麵上瞧著是個好說話的軟綿人,其實性子極倔,不說旁的,單是這十幾年如一日地尋找紅豆便可見一斑。當初他連姓氏都能狠下心地改了,又如何會輕易原諒將妻親子趕出府的父親。

    七叔得了他這句承諾,卻是極開心的,鄭重地謝了他,又拉著他說了一陣崔宇幼時的事,直到院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

    正是崔宇回來了。顧詠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現他臉色還算正常,見了顧詠,立刻微笑著迎上來,倒不似心裏藏了什麽事。

    顧詠便沒有直接問,隻說是自個兒正巧來城西辦事,便折到巷子裏來瞧瞧,又笑笑地提起自己方才還去過玉珠家的醫館,和秦錚說了一會兒話。崔宇見狀也笑道:“他倒是腳快,我方才還在大街上瞧見過。”

    顧詠眉心一顫,仿佛若無其事地隨口道:“阿錚也和我說過,說是在茶樓裏瞧見你了,還說你身邊有個高個子的同僚,瞧著甚是氣派威武。”

    崔宇笑著搖頭,稍稍壓低了嗓門,回道:“這事兒卻是不能聲張。我道我遇到誰了?竟然是趙興大哥。他以前在京城的時候便極照顧我,後來被那妖婦迫得去了南方,我還道日後怕是再也瞧不見他,沒想到他自個兒偷偷回來了。”

    顧詠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是麽,他膽子倒大,也不怕被人瞧見了傳到宮裏去。表哥可問過他為什麽回京?”

    崔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罷了舔舔嘴唇,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都多少年了,當初陛下送他去南邊多少還是存了愧疚之心,誰會沒事故意跟陛下和趙興大哥過不去。這次他回京也是為了太夫人大壽而來,便是有人告去了,陛下也會成全了大哥的仁孝之心的。”

    顧詠見他一臉坦然,絕不似作為,心中稍定,東拉西扯地閑聊了一陣,末了,忍不住勸道:“沈大人那裏,畢竟是你的親身父親,父子人倫,絕不是——”

    “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麽,沒來由地掃興。”崔宇一見顧詠又要老生常談,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轉到別的話題上去,“你在戶部差事可還順利?戶部那幫老油條不曾為難你吧。”

    崔宇堅決的態度讓顧詠很為難,但他一個外人,終究不要對旁人的家務事插嘴太多,隻得無奈地與他扯到戶部差事上去。

    說了好一會兒,顧詠瞧著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便要起身告辭。崔宇一直送到院門外,就在顧詠轉身要的時候,崔宇忽然開口道:“紅豆……紅豆她,沒有死。”

    顧詠先是一愣,爾後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她如今在何處?表哥為何未將她帶回家來。”

    崔宇黯然地搖頭,“我卻是不曉得她如今在哪裏。”

    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係著鎖片的銀鐲子,解釋道:“這原本是一對的,紅豆出事那天早上,非纏著要它,我便將它係在紅豆腳上。這長命鎖是當初我周歲的時候母親請‘藝人張’親自打的,花紋字體俱是獨一無二。結果我早兩個月前在京城的銀樓瞧見了一模一樣的,便去問掌櫃。掌櫃說是廣武縣那邊傳來的花樣,我又趕去廣武縣,可惜當初最早打製這鎖片的匠人已經去世,我隻從他兒子口中問得了些消息,說是五年前有人拿了一模一樣的鐲子來,熔了鐲子,另打了一副鎖片。我又問了那人的年歲相貌,那裏卻是說不清,想了許久,才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五年前,紅豆可不正是十歲,這不是她又是何人。”

    說到此處,崔宇眼眶一紅,眼睛裏濕潤成片,“我在廣武縣找了她一個月,仍是杳無音信。雖說還活著,卻不知她過得好不好。如今她也有十五歲了,尋常人家的姑娘都要嫁人了,也不知她是否嫁了良人……”崔宇說到此處,早有淚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哪裏還有半分武人的風姿。

    顧詠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陪著難過了一番,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後,才一臉沉重地告辭離去。

    回了顧府,顧詠又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之與崔氏。

    崔氏聽罷,也跟著拭了一把淚,黯然道:“你表哥雖也恨那妖婦,但他自幼是沈將軍帶大的,忠義愛國,絕不會與趙興合謀做那些謀逆之事。隻是我苦命的紅豆,這是遭了什麽孽呀。”

    哭了一番,又想起什麽,惡狠狠地罵道:“都是那個碎嘴殺千刀的妖婦幹的好事,好端端地慫恿人家有妻有子的去尚什麽公主。可憐你那苦命的表姨,以前在娘家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嫁了個疼惜她的,又給趕了回去。那個什麽博陵長公主也是個沒腦子的,你說你死了丈夫要改嫁,這京城上下,多少沒娶妻的,又有多少死了妻子的鰥夫,挑誰不好非要挑個有家室的,逼得人家妻離子散。做這樣的缺德事,活該她一輩子生不出孩子。”

    顧詠聽得哭笑不得,隻偷偷地四下張望,生怕被外人聽了去。

    崔氏泄了一陣,心裏舒坦了不少,掏出帕子來擦了擦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猛地一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睜大眼睛緩緩地看過來,一眨不眨地瞪著顧詠,毫不掩飾的擔憂,“兒子,若是……若是紅豆找到了,可是又尚未成親的話,那該如何是好?”

    “什麽該如何是好?”顧詠起先還沒明白崔氏話裏的意思,隨手抓了塊花生糕塞嘴裏,嚼了兩下,頓住,臉色陡然變得慘白,“我……我……玉珠她……”,一時連話也說不完整了。

    崔氏默默地起身,走到顧詠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兒子,這回為娘也幫不了你。”

    顧詠慘白著臉,強自鎮定地道:“也許……也許紅豆已經……”話未說完,又覺得自己實在太混蛋,真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六九中文首發(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