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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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戶部事務繁多,這晚上顧詠根本沒回府,直接在衙門裏頭歇了。玉珠原本還等著他晚上過來解釋,結果一直到酉時末也不見人影,心裏頭恨得直癢癢,把門一關,就要去睡覺。可一躺床上,腦子裏卻亂糟糟,怎麽也睡不著,於是又起床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弄得滿屋子悉悉索索地響。
一會兒連秦錚也聽到動靜過來敲門了,一進屋瞧見滿屋子亂糟糟場景,不由得問道:“姐,你這是在找什麽?”
玉珠埋頭不看他,一麵翻著抽屜一麵回道:“我那隻蓮紋鏤空銀香囊怎麽不見了,昨兒不是還在櫃子裏麽?”
秦錚苦笑道,“是上回顧大哥送來那隻不?下午不是你說不要了,全讓我給扔了?”
玉珠手上一滯,頓作尷尬之色,但很快鬱悶起來,埋怨道:“我讓你扔你就真扔啊?你怎麽這麽傻呀,那裏頭還有尊獸麵五腳鎏金熏爐,那可是禦賜,若是傳到了外頭,可就麻煩了。還有那隻……”她將顧詠送東西一一數落了個清楚,聽得一旁秦錚哭笑不得,最後還是不得不主動出聲打斷她話,“都在庫房裏堆著呢,你當我真傻啊。”
玉珠聞言,臉上這才好看起來,也不管外頭多黑了,燈了不掌,拎著裙子就奔庫房而去,秦錚無可奈何地舉著燈跟在她後頭。
因匣子太重,最後還是秦錚幫忙給搬回來,路上秦錚一直用一種很鄙夷又無奈眼神看著玉珠,但她絲毫不覺尷尬,左右是自己弟弟,也沒有什麽可丟人。回了房,秦錚便告辭回去溫書,玉珠則將匣子裏東西一一放回原處,折騰到了大半夜,才爬上床睡下,心裏頭還暗暗誓,定要一個月不理顧詠。隻是睡得迷迷糊糊時,又覺得一個月太久,不如還是半個月,不,十天就好……
第二日到太醫院,孫大夫和張院判都回了,說是皇太孫身子已無大礙,隻留了個禦醫在宮裏頭候著。因太醫院裏有兩位老太醫染了風寒告假在家,太醫院便有些人手不足,玉珠實在不好再在禦藥房躲著,主動站出來要求出診。
孫大夫這次倒沒攔著,隻囑咐張院判勿安排她去那些權貴府上。於是,玉珠這日便接了兩個活兒,先是去一位已致仕大學士府上給府上小孫子看病,爾後則是去象山書院探望莫山長,順便複診。
學士府那邊,初初見太醫院派了這麽年輕太醫來頗有些不悅,隻當是太醫院欺他們不在任上便有所怠慢,故對玉珠不甚熱絡。玉珠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一旁跟著藥童卻是氣不過,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將玉珠過往誇讚了一通,直聽得學士府上諸位又驚又喜,趕緊轉換態度,連茶水也換上了今年新茶。
玉珠哭笑不得地受了,回去路上不免對那小藥童一頓敲打,小藥童原本就極崇拜她,難得她主動和自己說話,也不管說是什麽內容,通通地亮著眼睛直點頭。
因玉珠對象山書院極熟,也沒讓院裏小廝引領,直接就領著小藥童進了裏院。才進院子,就瞧見莫禾披著件醬紫色長髦披風坐在院子中央小涼亭裏一邊烹茶一邊聊天,對麵坐著是位須皆白慈眉善目老大爺,正是崔老太爺。隻是玉珠無緣得見,故並不識得。
莫禾眼尖,玉珠一進門他就瞧見了,笑眯眯地朝她揮了揮手。玉珠趕緊過來拜見二位,罷了半是玩笑半是埋怨道:“您可真是不把自個兒身體當回事兒,這才從閻王手裏頭搶回了一條命,您又得勁地折騰吧。”
莫禾笑笑,朝崔老太爺介紹道:“這是太醫院小秦大夫,卻是個妙人兒,本事也大,我這回死裏逃生,都是托了她和老孫福。”
崔老太爺把眼一瞪,道:“你們幾個黃毛小子,在老子麵前也跟稱老孫,不要命了。”說罷,又轉過臉來笑眯眯地朝玉珠道:“這小姑娘真是不得了,老夫聽說是你把小莫肚子剖開了,還用刀子在裏頭攪了一陣?”
玉珠簡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才好,苦著臉想了半天,才斟酌回道:“莫山長身體裏有器官病變,藥石無用,隻得開腹將其病變部位切除,配合湯藥,排膿驅毒,方可痊愈。”
崔老太爺卻是連連搖頭,固執道:“什麽切不切,左右就是動刀子。小孫倒是長進了,當年隻聽他念叨,如今還真做了出來。你這丫頭膽子也不小,我聽說太醫院裏那些老混混們都嚇得麵無人色,就你這丫頭鎮定自若,卻是有幾分膽識。”
雖說玉珠常因此事而被人讚歎誇獎,但還是有些不習慣,這會兒又被崔老太爺一通誇讚,臉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莫禾在一旁瞧著,趕緊出來圓場道:“老爺子您小點聲,看人家小姑娘都被你嚇著了。”
說罷,又和顏悅色地朝玉珠道:“我聽秦錚說過你和顧詠很熟,這位不是旁人,正是詠哥兒親姥爺。前些日子才從南陽來,老爺子年輕時候在外頭打過仗,嗓門雖大,性格卻最是直爽。”
玉珠一聽說是顧詠姥爺,心中未免多了些怪不自在,一麵是自然是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麵前有個好印象,另一麵卻又生怕老人家識得自己,頗有些不好意思。腦子裏一時千回百轉,臉上也跟著紅起來。
莫禾見她臉色百變,卻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緣由,倒是一旁崔老太爺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雖說他誇讚了兩句,這小姑娘沒來由地如此麵薄。皺眉想想,腦子裏有靈光忽然閃過,那日詠哥兒提起心上人可不是依稀姓秦,又同樣在太醫院裏當差,除了麵前這姑娘,還能有誰?
老爺子一想通,對玉珠頓時來了興趣,目光中不免帶了審視,柔聲細語地問起玉珠各種瑣事來。一旁莫禾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玉珠卻是心裏明白,敢情顧詠早在崔老爺子跟前報備過了,要不,這老爺子怎麽一副不肯放過她態勢。
崔老爺子問了一陣,臉上笑容越來越露骨,就連莫禾也察覺出了不對勁。玉珠連複診事兒都不敢說了,借了個機會撒腿就告辭,一出門就爬上馬車再不肯下來。
待玉珠走了,莫禾才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老爺子您今兒這是怎麽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嚇。”
崔老爺子捋須而笑,一臉得意,“我們家詠哥兒眼光卻是不錯,這姑娘雖不是什麽大戶人家出身,卻頗有大家風範,人又聰明,難怪詠哥兒如此喜歡。”
莫禾一愣,爾後搖頭而笑,“想不到一晃二十餘年,如今連詠哥兒也要娶親了。”他臉上雖帶著笑,神情中卻難掩落寞之態。若是當初他能說出口,也許如今談婚論嫁便是他孩子了。隻可惜,世事無常,回已是百年身。
崔老爺子覺察出莫禾話中落寞,念及他年少時曾在崔府時光,也跟著歎了一口氣,沉聲道:“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當年若是能早些說出口,老夫也不至於那麽輕易地就將沅丫頭許配給顧信那小子。如今——哎,這麽多年了,你又何苦再這麽死守著,在京城一住數十年,卻連沅丫頭麵也不見。莫家這支如今就剩你一個,你難道忍心讓莫家就此絕後?”
莫禾垂下頭,扯起嘴角笑笑,“老爺子說是哪裏話,莫家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並州那邊老宅,還有一大家子呢。”
終究是莫家家事,崔老爺子也不好多說,隻長歎了兩聲,岔過旁話題去。二人又說了一陣,崔老爺子忽然“咦”了一聲,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皺著眉頭道:“剛才那丫頭,瞧著倒有幾分眼熟。”
莫禾笑著應道:“與沅茵有幾分神似。”
崔老爺子卻仍皺著眉,想了半晌,才回道:“不是沅丫頭,”他頓了頓,麵上現出幾分嘲諷之色,“不是沅丫頭,是崔家旁支另一位庶出小姐,芳名喚作沅梅。”見莫禾仍是一臉不解,崔老爺子搖搖頭,低聲道:“你可還記得十年前沈在心休妻另娶之事?”
莫禾眼睛一亮,“是沈將軍原配崔夫人?”
崔老爺子麵上現出羞愧之色,點頭歎道:“那丫頭原本是崔家旁支所出,因父母早亡,便由沅丫頭她娘收留在府上住著,她性子柔弱內向,極少出院門,故你也未曾見過。那丫頭長到十六歲時,由沅丫頭她娘做主嫁給了當時還在軍中做把總沈在心。那丫頭雖說是庶出,但以崔家家世,她還算是下嫁了。那丫頭嫁進沈家後倒和沈在心琴瑟和諧十分恩愛,生了一雙伶俐兒女,日子過得倒是舒心。隻是沒想到,沈在心後來屢立軍功,不過幾年竟升到了懷遠將軍一職,也因此而被新寡長公主給惦記上了。之後事你也知道,天子下旨勒令臣下休妻另娶,真真地滑天下之大稽。可恨老夫我當時尚在南陽,一來趕不及,二來,卻是當時崔家勢大,天子屢屢為難打壓,老夫懷疑那不過是個試探陷阱,故不敢輕易出頭。沒想到,等老夫再趕到京城時,錯已釀成,小外孫女被拐賣失蹤,梅丫頭也受不住打擊,香消玉損。”
崔老爺子說完,端起桌上冷茶猛灌了幾口,複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眼中竟有淚光閃過,“老夫這輩子自詡為英雄好漢,唯一對不起,卻是梅丫頭一家。身為崔家家主,竟連個孩子也護不住,真是無用。”
莫禾見他如此頹廢,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靜靜地在一旁候著,過了許久,才道:“老爺子切莫自責,您收留年幼梅姑娘,將她教養長大,又許得如意郎君,本已是至仁至義,至於沈將軍休妻另娶,卻非您所能左右。梅姑娘在天之靈,也定不會怪您。”
崔老爺子卻是絲毫聽不進話,獨自感傷了一陣,罷了,又咬牙恨道:“當初陛下隻曉得要防備我們崔家,處處為難,時時打壓,害得老夫連給梅丫頭討回公道都不能。如今倒好,卻被曾家給撿了便宜,外朝內廷,哪裏不是曾家探子,他卻是有苦說不出。而今卻是想起我們來了,哼——”
莫禾素來不參與朝廷中事,聽得崔老爺子說起這些,隻是沉默不語。崔老爺子似乎也察覺了自己失態,趕緊將話題移到別處,聊了一陣,才告辭離開。
玉珠這邊,回去路上亦是心跳加,惴惴不安。小藥童自是猜不到她心思,隻眼巴巴地瞅著她,盼著她能說兩句話給點醒點醒,可一直回了太醫院,玉珠仍是一言不,隻把這小藥童鬱悶得不行。
因天色尚早,玉珠便沒有回府,繼續在禦藥房裏修訂醫書。因近日天氣多變,故患病格外多,太醫院裏禦醫們都被派了出去,就連吏目也沒剩兩個。未時三刻,玉珠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忽聽得那小藥童一陣呼叫,“秦大人,秦大人,快不得了了,又有病人了。”
玉珠趕緊放下東西趕出來,卻見太醫院裏站著個一臉焦色筆帖式,卻不知是哪部。
“秦大人?”那位筆帖式似乎識得玉珠,一瞧見她出來就趕緊迎上來,急道:“煩請秦大人隨我去一趟戶部,方才有兩位大人暈過去了。”
“暈倒了?”玉珠一聽是急診,便趕緊回頭讓小藥童去拿藥箱子,自己則趕緊動身,一邊往戶部方向走,一邊問起病人情況。
“一位是戶部尚書林大人,方才陡然起身,忽然就倒下了,一旁顧大人趕緊去扶,沒想到不但沒扶住,他自個兒也倒了……”
“顧大人?”玉珠腦子裏陡然一空,“顧…顧詠?”
那位筆帖式一臉驚訝地瞧著她,“秦大人也認識?”
玉珠頓時一個趔趄,差點沒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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