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隔岸夜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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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煙雲,你知不知道新來挑水的那個小川是什麽人?”

    “回左侍者,我叫人查過了,他的本名叫珩川,是‘財緣’老板皇甫熙的書童。”

    少年哼了一聲,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放著好好的書童不做,卻來煙雲山莊挑水?”

    “因為他得罪了皇甫熙,所以被罰來這裏做苦工。”

    “皇甫熙有的是生意,為什麽讓他到煙雲山莊來做苦工?”

    孫煙雲沒有馬上回答,像是在組織語言,有點禿頂的腦袋上已開始冒汗。“因為皇甫熙不想讓人知道他暴虐無情,所以罰珩川到其他地方做苦工。方圓幾百裏就數煙雲山莊最大,人口又多,還趕上三個挑水的工人生病了,所以……”孫煙雲拉長了聲音。雖然室內很暗,隻能看到人影,但他還是偷眼望了望神策,才繼續道:“所以小川才會來煙雲山莊挑水。”

    左侍者又道:“你確定他們的目的就是這麽單純?”

    “不確定。”孫煙雲老實的回答,“所以我已派人盯著他。但是他從進山莊以來每天都按時按量的做好工作,沒有找人帶過班,沒有出過山莊一步,沒有在山莊裏亂走,與山莊裏的人也很少交往,也沒有亂打聽消息,更沒有向外傳遞訊息,所以,我真的想不出他能有什麽特殊目的。”

    黑暗中,左侍者好像看了看神策,仿佛在等待他的指示,但是神策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左侍者道:“孫煙雲,你好好盯著他,一有舉動立刻格殺。”

    “是。”

    “你可以出去了。”

    房門從裏麵打開,又從外麵關好,幾丈長的房間裏依然一片黑暗。

    良久,黑衣少年輕聲喚道:“主子,您看……”

    神策的大黑袍袖動了動,仿佛還伴隨了一聲歎息,語聲緩慢而悠長,在空曠的屋子裏徘徊回蕩。

    “唐穎啊唐穎,你到底是要做什麽呢……”

    滄海洗過了澡,光著腳坐在床邊。夜了,卻沒有困意,想做些什麽,又安不下心,起來坐到圓桌後麵,把小燭台端了過來,發了會兒呆,然後注意到委頓在桌的發尾,就拔了根頭發下來,湊著燭火一燎,棕色的發絲卷曲盤旋,再燒一會兒就燃起了一點火星兒,又很快滅下去,冉起一縷青煙。

    燒啊燒的正無聊的時候,突聽樓下遠遠的一陣嘈雜,然後就像頭發燃起的火星一樣很快滅了下去。過了一會兒,石朔喜噔噔噔噔跑上來,見滄海屋內亮著燈,就推門闖了進來,語氣裏有些微的興奮:“唐穎弟弟!我又抓了兩個人!現在一共是八個俘虜了!”

    滄海麵無表情的瞟了他一眼,垂目道:“你們都跟誰學的,進屋不敲門?”

    石朔喜無所謂的在滄海身邊坐下,理所當然的道:“跟珩川學的啊。不過我進別人屋都敲門的,進你屋就不用了。”

    “憑什麽進我屋就不用?”聲音提高了一度。

    “嗨,都是男人怕什麽的,”頓了頓,把滄海打量了一番,又道:“難道說……你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滄海白了他一眼。

    小殼被說話聲吵醒,從隔壁套間挪動過來,穿著單衣,睡眼惺忪的坐在石朔喜旁邊。“你來啦。這麽晚還不睡?”

    石朔喜應了一聲,又對滄海道:“哎,你怕人知道你什麽秘密啊?”

    小殼道:“又抓到暗探了吧?剛才好像亂了一陣。”

    石朔喜應了一聲,又對滄海道:“哎,你不會有什麽身體缺陷吧?”

    小殼道:“那些暗探還老實麽?在一起有沒有說些什麽?”

    石朔喜白了小殼一眼,蹙眉道:“我這兒和你哥說事兒呢,你老打什麽岔呀?有什麽話等會兒再說。”

    小殼輕歎道:“找死啊。”

    石朔喜從新盯住了滄海,湊近了看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道:“啊!你不會女扮男裝的吧?”

    小殼咣當一聲倒在桌上,說道:“完蛋了。”

    滄海忽然笑了笑,珠明寶璨。唇角眉梢,春深似海。

    “不是。”滄海微笑回答。

    燭光下的石朔喜一震,望著滄海呆了良久,喃喃說道:“那、那你讓我摸摸,我、我就、我就信。”

    天呐……

    小殼感到很無力,這,難道就是拉皮條的職業習慣嗎……

    滄海依然在微笑,笑得很甜很甜,然後很好心的低頭問道:“怎麽樣?”

    “嗯,雖然隔著衣服……但是手感不錯。啊……我的意思是說,你的腰很細……啊不是,啊,那個……”猛然輕咳一聲,“咳嗯……我、我信了。”

    “那好,今天就摸到這兒,你看行嗎?”溫柔的商量著,笑得眼睛的弧度都那麽好看。

    “呃……哦……哦。”石朔喜等了一下才從滄海後背上把手收回來。瞄了瞄滄海的容顏,突然覺得臉在發燒。

    滄海微笑道:“那現在可以回答我弟弟的問題了嗎?”

    “哦……哦,嗯。”石朔喜正覺得不好意思,聽了馬上轉身麵對小殼,把後背留給了滄海。“你問。”

    小殼苦笑,瞥了眼滄海,才道:“那些暗探還老實麽?”

    “呃……還、還可以。”

    “他們在一起有沒有說些什麽?”

    燭光拖動,帶起一尾流瑩,耀眼,如彗星。

    “他們說……他們說……說什麽?”

    “譬如說……”小殼頓了頓。

    幾縷青煙從石朔喜頭後冉冉升起。

    小殼道:“呃……譬如說,誰……嗯、誰指使的他們?”

    “好像……沒有說吧……”石朔喜盯著腳尖,不太敢抬眼。心跳有點快。

    火光更大了一點,外焰從石朔喜的頭後露出了一小截。

    小殼慢慢瞠大了眼睛,張著嘴巴半天才結巴道:“……著、著、著了……”

    石朔喜道:“我沒睡著啊。”頭後,一團火光“呼”的一下陡然衝天而起。“哦,你們困了是吧?那、那我不打擾你們了。”回頭。

    滄海坐在燭光旁,笑得更甜更可愛。像一顆又香又涼的梨膏糖。

    “晚安。”梨膏糖笑眯眯的揮了揮手。

    “晚、晚安。”石朔喜又是愣愣的。

    “呃……”小殼張了張嘴,梨膏糖便也對他笑了笑,於是小殼道:“晚安。”

    石朔喜出了門。一邊走一邊覺得走廊裏雖然沒燈但好像也挺亮的,然後又忽然覺得似乎有什麽味道,一邊走一邊在空中嗅了嗅,然後點頭,哦,原來是什麽東西燒糊了的味道。

    哎等等,怎麽會有東西燒糊了呢又不是廚房?

    站在走廊裏琢磨了一陣。

    四下裏看看。

    ……啊!

    九月十一,夜微涼,錦衾暖,秋月將圓。

    一聲長嘯於夜半子時準時響起在“財緣”二樓走廊。一瞬間從西到東,又從二樓下到一樓,隱沒在後院。

    已睡的住客們不滿的騷動起來。

    “大半夜的吵什麽吵!又沒著火!真煩人!”

    幾個客人推開了靠走廊的窗戶。

    “喂,對麵的大哥,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顆火球從這裏‘咻’的一下飛過去了。”

    “哈哈,怎麽可能,準是你眼花了。行了,快睡吧。”關窗。

    “哦,或許是眼花吧。”

    走廊裏又迅速恢複了寂靜。

    小殼坐著愣神。眼睛隻看著一個方向,半天不眨一下。然後,滄海歎了口氣。小殼隻有感覺更無力。

    小殼道:“你在擔心?”半晌沒聽到回答,遂移轉了目光。滄海的側臉在燭光下亮白而柔膩。“你在擔心什麽?”語氣變得肯定。

    “小花還沒回來。”

    小殼道:“葉深的任務是什麽?可以說麽?”

    “我叫她給璥洲送的信。”頓了頓又道:“不知什麽事讓她耽擱了。”

    “你是因為這個睡不著覺?”

    “不知道。”滄海搖了搖頭,起身,“既然你醒了,就陪我下去走走。”

    兩個人穿上了外衣,下到庭院裏來。小殼給滄海多披了一件外衣,滄海沒有反抗。

    清臒的暗青色背影,站在月光下,像一棵玉樹。剔透。圓潤。晶瑩。仿佛帶著清寒的溫度,又仿佛下一刻就會翩然而舞。披在肩上的單衫,袖擺時而蕩起,蹁躚如青蓮的翅。地上的影子竟也隨之香豔起來。

    認識這樣的人到底是幸還是不幸?那如果,這個人是你哥哥呢?

    小殼的心裏一片茫然。眼裏所見,便也似被蒙上了一層薄紗。

    一個嬌小而輕盈的身影從“財緣”大門進入,出現在庭院裏,穿過花園,往後廚的方向走去。門首的燈火,映出她丁香花一樣的容顏。

    滄海仿佛長出了一口氣。

    小殼笑道:“看來她餓了。”

    “我們回去嗎?”

    “再站一會兒。”

    一道白影利落的從東邊圍牆翻了進來。夜晚刺探機密的不速之客,竟然穿著一身白衣。那麽他不是白癡,就是弱智。

    但這個白衣人兩樣都不是。

    石朔喜精心設計的陷阱,在他的劍下如瓜菜一般,毫不費力就變成了一堆碎片。

    東牆邊沒有點燈。但當他走出牆影時,月光剛好照亮了他的臉。慘白,而冷硬。

    小殼一驚。

    滄海極輕的聲音馬上道:“別出聲!”

    這幾天,財緣借故“修整”而縮短了營業時間,夜晚很早就打了烊,客人們也早早安睡。靠近圍牆和通往後廚的某些地方也因“修整”而禁止立入。又因人客較少活動,財緣夜晚時也沒有點上通明的燈火,隻在少數幾處人多的地方掛了燈籠。

    夜,頗靜。

    白衣人繞道向北,折而西行。

    滄海蹙眉,猛然叫道:“不好!”拔足向西狂奔。外衣掀起掉落在地。

    “喂——”小殼撿起衣服隨後追去。

    後廚就在西邊。

    而花葉深,就在西邊的後廚。

    後廚又分為幾個院落,其中隻有洗碗的地方是獨立的,並且布滿了陷阱,而其他幾個地方尤其是料理間完全是安全的。本來就每晚都有人值夜班,而暗探出現過以後,值夜班的都換成了會家子。今晚,應該是輪到瑾汀守夜。

    但是此時,瑾汀恰好不在。

    花葉深隨便找了點吃的填飽了肚子,滿足的走出廚房,下了一級台階,小臉兒忽然煞白。

    “啊——!”一聲尖叫響起,在滄海奔進後廚大院的時候。

    精光閃閃的利劍正遙遙指向花葉深的咽喉。

    滄海想都沒想就衝了上去,抱住花葉深牢牢護在懷裏,咬牙閉緊了雙目。

    鋒利的劍尖向滄海背心刺去,距離他的身體已不到一尺。

    小殼趕到,連驚呼都來不及出口。

    瑾汀回來,連寶劍都來不及拔出。

    滄海已感覺到劍尖冰冷的劍氣穿透衣服,馬上就要刺進皮膚。

    握劍的白衣佘萬足已露出了獰笑。

    劍尖距離滄海的背心已不足三寸。

    就算反應過來,也已趕不及救援。

    如果這一劍刺下去,那麽就是回天乏術。

    難道這一朵傾國傾城,這一顆七竅玲瓏,這一手翻雲覆雨,今日便要在這毫無遐思的方寸之地香消玉殞,命喪黃泉?變成一團蒼白的血肉,一堆烏黑的焦炭,一縷青色的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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