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知心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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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關石坪”上,我持續流連在圓潤通透的狀態,四周一草一木,一礫一石,蟲蠕鼠躍,尺樹寸泓,無不印映我心,一切都清晰異常,動人魂魄。()泡-書_吧_首-發
所有的生命都迸發出無比激越的張力,盡管弱小,卻蓬勃奮進,沒有一絲一毫灰暗的色調,它們迎風舞動,努力向陽,它們銜草築巢,忙碌不息。
它們在幹什麽?它們在盡己所能的經曆著生命的過程,它們在樸實無華的見證著生命的全部價值,憨直篤定,無怨無悔。
它們感動著我,更一掃我心中尚餘的那點失落的陰霾,我也是一株向陽植,無懼無畏。
躲在暗中的人,你就來吧!
我知道自己並不寂寞,一直有一個上位修真人與我同在,強大、剛毅、心堅如鐵,傲岸如岩,這是我對他生命的全部感知。
他何時來的我不清楚,但當我內外冥合,融入自然時,我就洞悉了他的存在,還有他施加給我的那股至為龐大的壓力。
“一個丹修,居然精神異力可以臻至通玄蹈虛,滌塵萬象,堪化天心自然的高度,這絕對是個亙古未有的修真奇跡,你足以自傲了。可惜,你不懂藏拙和韜光養晦的道理。不過,你的確配得上我向道送你一程。”
一個濃眉重瞳的白衣人,宛如山亭嶽峙一般,臨淵站於我的身側,無比專注的凝視著崖底波濤洶湧,狂爆不羈的滾滾洪流。
可他的氣機卻緊緊的鎖定著我,令我不敢稍有異動,否則暴風驟雨般的打擊會接踵而來。
“向道是吧!你很喜歡這個望關古城?”
我根本不理他的威脅,也沒有按著他的思路走,完全漠視自身的處境,跳出了生死危亡的氛圍,話語自出機杼,更帶著一絲飄渺悠然的氣質。
向道的目光明顯一暖,沉默一會兒,略帶傷情的說道:“喜歡,這裏是我的家鄉。”
我深深的理解他這句“家鄉”背後隱藏的濃烈的情感。對於一個修真人來說,歲月隻是無盡的修煉,無盡的漫長,全然失去生死於斯的恐慌。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當他的父母、兄弟、親人、朋友、子孫後代一一離去,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單寂寞是無法消逝的。家鄉更會成為修真人一種難以逾越的心魔,既熟悉,又陌生的可怕,既想回鄉追溯流失的記憶,又恐情無歸處啊!兩難之下,讓龍翼修真人大多忌諱提及家鄉和家人,非同宗同派的師兄師弟,很少有人相互攀親道故的。修真人的性情之所以被世人認為十分的冷漠,這也許是原因之一吧!
“山色襲崖岸,濤聲眉宇間。
臨淵鳴鳥靜,雲霧繞坪閑。
近鄉情如墨,唯酒醉當前。
心傷離人遠,不覺發鬢斑。”
一首傷情詩脫口而出,此時我想到了父母、哥哥、小丫、迷圖試煉中命殞的貧民兄弟、慘死貨垛下的苦力,一種發自心底的悲痛侵染我思緒的極限,斯人已逝,魂歸幽冥。我不僅提前百年品味修真人的離苦,而且我的修真之路,代價絕不止生死那麽簡單。這要命的時刻,有什麽東西可以銳減我心中翻湧的,無邊無際的苦澀啊!
“要不要喝一杯?為了你的那句‘近鄉情如墨,唯酒醉當前’。”
向道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來兩壇酒,拍開了泥封,香飄四溢。
我再無二話,舉起一壇仰頭便倒,狂飆的酒水奔騰如瀑,衝口而出,一股酣暢淋漓的辛辣如炙炎一樣燃燒著我。
向道看著我順腮飛濺的酒珠,被我的哀傷,我的粗獷,被我的豪爽,被我的信任,被我的知心深深的打動,目光中閃過一絲久違的放縱,一腳踢開杯碗,舉壇痛飲。
撩去滿頭滿臉的烈酒,他有些癲狂的大聲笑道:“哈哈哈哈,痛快,痛快,烈酒入喉,人生快事莫過於此啊!”
“你在此,根本不是為了追殺我,是吧?”
聞聽此言,向道微紅的麵容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曉風吹過,他白衣飄飄,有種說不出來的儒雅。
“哦!說說看。”
我打了個酒嗝,淡淡的說道:“沒有人知道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想你該是密域的修真人,你的宗門其他奉命追殺我的人,此時應該在古鎮加措守候吧?”
“小夥子,換作其他修真人,就憑你剛才‘神修’臻至通玄蹈虛一個理由,必定滅你無疑,誰都不會放任一個有致命威脅的人,自由成長。”
“這是什麽狗屁邏輯,修真人不是應該清心寡欲,守正篤實嗎!道心不正,與邪魔何異,天道會收容這些敗類,隻能說明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再無其他。何況水流千條歸大海,各修各的,難道修真人遇到所有無法掌控的修行者,都宰殺幹淨不成?”
我有些激動,痛斥的不是向道,而是這醜陋的世道。
“嗬嗬,幼稚,各修各的!各修各的你就不會孑然一身的來此,各修各的密域必殺榜上就不會有你的名字,各修各的這天下哪還有紛爭和罹難。如果處處都是淨土,我又何必強忍心中的戚然,難以割舍望關哪!”
我一陣的緘口不言,心中卻認同了向道的觀點。
這霸權的世道哪裏還有淨土,供生者歇憩,供去者安息。煌煌天道,真正清心寡欲、點塵不染、悲天憫人的修真人近乎絕跡,我的確幼稚。
“接受指令後,我認為你根本不配我出手,況且潮汐時下波詭雲譎,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大戰一觸即發,你一個丹修攪合其中,生的可能性不大,不想你劍走偏鋒,於關鍵時刻虛空佇立,喝道揭秘,盡管那層窗戶紙相關大佬們心中再清楚不過,可由你來戳破,大出當局者的意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而你利用他們相互牽製的機會,硬撼強敵,加之強援出手,種種契緣,才使你爭得一線生機,有命遁出潮汐。宗門傳訊評價你:‘智高膽大,功決駁雜,出身不明,以魔待之。’當然,你死與不死,逃與不逃,是道是魔,我對此毫無興趣,更不屑參與圍捕。反而隨心而動,隻身一人回到家鄉望關古城,邀月共飲,坐忘觀潮,悟道問情,流連不去。可冥冥之中宿命奇巧,你也來到這望關古城,注定有此一逢。不過,我很欣賞置身虎穴的孤膽和淡定無畏的傲岸,這也是緣分一段,你我喝完這壇酒,再戰不遲。”
聽著向道勝似閑庭的娓娓道來,我心中湧起一股生又何妨,死又何懼的豪邁,大聲說道:“好,我就與你做一個知心奪命的酒友,一醉方休,再決生死。”
天如碧海,籠罩群峰。
雲霧之中,“望關石坪”上,和著幾聲間或穿插的長笑、歌聲、幾句歪詩,我與向道儼然成為多年深交的老友,推杯換盞,醉話連篇,就差勾肩搭背,磕頭拜把子了。
向道對我細述了他二百年間,從銜草出生,在望山上與弟弟向強相依為命,到天賜機緣,雙雙拜在密域宗主逍遙子的門下,踏上修真之路,再到他如何懸梁刺股,映雪囊螢般的砥礪修行,終於獲得師父賞識,晉位大佬的全過程。而我也打開了心扉,於亦敵亦友間,對這個最不合適,又非常合適的真修,傾訴了自己一直淤積的心結,為什麽貧民命數如此淒苦,為什麽強權就可以為所欲為,以及自己那“鏟平不公”的傲世夢想。我的話引起了向道強烈的共鳴,隻可惜他身在其中,跟天岩、童桐一樣,無法拋去根深蒂固的捍衛修真正朔的思想,心想念想的是光耀宗門,護佑宗祚昌隆,空有其心,卻無能為力。
夕陽西下,一抹豔麗的紅,穿透雲霧,大把大把的,毫不吝嗇的傾灑在我們二人身上,我的臉金光燦燦,豐都神秀,整個人宛如變幻的精靈,目光深邃,氣質琢磨不定。讓向道刹那間有一種恍惚的錯覺,這個娃子怎麽那麽像師父,渾身洋溢著世間無可匹敵的湛彩,雖沒有師父高高在上的霸絕,但他的風骨更傲,更為清澈而淨潔。
“啪!”的一聲,我抖手摔碎了酒壇,高聲喝道:“來吧!向道,讓你我就在這‘望關石坪’,了結一切。”
“痛快!”向道仰天放聲狂笑。
他的笑聲激烈如崖底呼嘯的洪流,高亢如大漠嘹亮的號角。隨之而來的,是石坪上靈力飛揚,嘶嘶作響,攪得周圍的石塊、酒壇碎片盤旋的飛舞,接著淩空破碎,化為齏粉,彌散開來。
“向道,交手之前,有一事我必須先作說明,你的弟弟向強滅絕人性,陰狠歹毒,為了一件本不屬於他的靈器鳳佩,喪心病狂的屠戮大喀山下一戶貧苦瑪民的一家四口。如果今日我北星僥幸未死,異日我必取他性命。為了你弟弟,向道,你傾盡全力吧!”
“住口,胡說!強弟雖然玩劣,但本性不壞。你道聽途說,毀人清譽,或是故意撩撥於我。北星,你真不怕沒命走出這‘望關石坪’嗎?”
對於向道來說,修真的歲月何其漫長,弟弟是他這世間唯一的至親親人,唯一的情感牽掛。為了弟弟,他可以拋棄一切,誰想碰向強,先要跨過他的屍體。而我的話,觸動了他心底最重的那根弦,讓他臉色鐵青,明顯動了真怒。
“嗬嗬,道聽途說,毀人清譽!我北星尚不屑如此下作。真與假,是與非,善與惡,瞎眼的神佛看不見,你向道看不見,可它血淋淋的發生過,存在過,誰都無法抹殺這一切。向強必須以死贖罪,屈死的亡靈才能平息戾怨,才能還世間一個公道。”
我盯著雙眼冒火的向道,語氣詭異而冰冷,仿佛有一種洞穿時空,見證真相的了然,不容絲毫的置疑。
聽到我近乎夢魘的話語,向道的頭皮驟然發酥,一股涼意乍起,他的心弦似乎被人狠狠的撕扯了一下,竟然湧出一種即將失去弟弟的疼痛。
他知道向強這些年的肆無忌憚,胡作非為和驕橫跋扈,看來向強是真的犯下了修真人的大忌,無法回頭了。可那是自己的至親弟弟,縱然他把天捅破了一個窟窿,自己也會一肩擔之,同生共死,休戚與共。
“北星,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夕陽漸落,紅雲未退,一抹暗色已經開始翻滾在望山群峰之上,黑夜近在咫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