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章 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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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納在平亭市郊糧食局糧庫邊停下了,方天明從後備箱取出兩條紅塔山,又把中午喝剩下的酒給吳越捎上,“孝敬你幹爸的。零點看書老大,我就不進去了,說實話,我見了你幹爸,小腿肚就抽筋。”
看到方天明心有餘悸的模樣,吳越也不勉強,剛上初中那會,胖子和小強得知他幹爸肖黨生會武功,也興起了拜師學武的念頭,第一次去,被一把禿頭掃帚給攆著屁股趕出去了,第二次去,被抓了頸脖隔了院牆扔到了外邊,第三次,小強沒敢再去,胖子還不死心,腦子一熱,照著武俠書上學,大半夜跪在幹爸門前,惱得幹爸索性用一根細麻繩把胖子倒掛在糧庫河邊的細柳樹上吹了半夜冷風,任吳越求情也沒用,從此以後,胖子見了他幹爸就像耗子遇上貓隔老遠就躲開了。
幹爸這人也怪,除了對自己好以外,其餘全世界的人都像虧欠了他似的。吳越對著方天明揮揮手,提著香煙、酒壺,繞過一排排高大的糧倉,走向河邊的宿舍區。
糧庫宿舍區全是兩間低矮平房外加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院,原本很熱鬧,不過,八十年代後,住在這裏的陸陸續續都搬走了,隻剩下幹爸一個人。
院子很靜,隻有散養的雞在咯咯覓食,透過二米高院牆上的格子窗,吳越看見幹爸肖黨生赤膊坐在矮桌前,對著一盤鹽水黃豆,一口口咪著劣質散裝酒。
幹爸今年七十八了吧,頭發全白了,腰也佝僂了,受傷的左手愈發短小幹癟,偶爾劇烈的咳嗽,麵紅耳赤的,也極讓吳越揪心。
幹爸老了,再不是一拳能把五六斤重的秤砣打進糧倉牆壁,嚇的糧庫挑夫幾十年不敢耍橫的肖鐵拳,也不是自己童年眼中那個單手拎著中重二百斤的石鎖掄起來像風車的大力士。
不經意間,這個為自己擋風擋雨十幾年山一般的老人也需要自己扶持了。吳越低頭看了看自己有力的胳膊,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荒誕的念頭,莫非幹爸的血肉慢慢灌注在自己身上了?他一點點老,自己一點點長大?
也許是幹爸年輕時吃了太多苦頭吧,吳越揉了揉眼睛,幹爸以前是雄霸十裏洋場一個大幫會的執堂紅棍,解放後,審查、批鬥,曆次運動都沒有逃過挨整,後來遣送到平亭,在糧庫看門守倉當臨時工,直到八一年才落實政策轉為正式職工。
一個空有一身武功,連自己名字也寫不囫圇的年輕人,在那個年代混跡上海灘,進入幫會也是一種必然。吳越心底裏為幹爸的過去辯駁著,目光不知不覺又停留在肖黨生雞爪似的,蜷縮的左臂上,為了這條殘臂,肖黨生在文*革期間多背了一條罪名——妄圖混入革命隊伍的投機分子,因為肖黨生交待臂傷來曆時,硬說是三四十年代參加鋤奸、殺日本鬼子,受的槍傷。
沒人相信肖黨生的話,就算後來,肖黨生講給吳越聽,吳越也隻把它當做一個老人對於暗淡過往的臆想。
看著幹爸搖頭晃腦自得其樂,吳越有心開個玩笑,扣下院牆上的一塊碎磚,手一抖,直直扔向肖黨生麵門。
“啪!”肖黨生隨意用筷子一撥,把碎磚打落地上,手法快捷,一點也看不出剛才的老態。
“是小魚兒吧,就知道淘氣!”肖黨生嘴裏缺了幾顆牙,說話有些漏風,小越兒念成了小魚兒。
吳越伸手搭上院牆,一個漂亮的空翻,穩穩地站在院子裏,脆生生叫了一聲,“幹爸!”
“不是說去上班了嗎,怎麽又回來了?看你一身酒氣,還不到我這邊來喝口茶。”
“今天是去報到,正式上班要到下個禮拜一。”吳越把兩條紅塔山放在桌子上,又把肖黨生麵前的酒杯拿開,重新找了個杯子,擰開酒壺蓋子,倒了滿滿一杯,“酒和煙都是胖子孝敬你的!這酒不錯,茅台酒廠的原液酒,煙呢,估計胖子也知道你老人家摳門,專抽大前門,太好的,你肯定鎖在櫃子裏等著發黴!”
“你這孩子,大前門咋啦……”
“好了,好了,幹爸你這幾句話,我多會背了。”吳越邊說,邊動手拆開一條紅塔山,拿了一包,抽出一支,點上,塞在肖黨生嘴裏,“大前門好,大隊幹部四腳奔(飛馬牌香煙),公社幹部大前門。好煙好酒我年輕那會抽得多、喝得多了,古巴的大雪茄,俄國佬的伏特加……幹爸,這都是那個年代的黃曆了?”
“你這孩子,我這不是積穀防荒嘛,再說我一個老頭,有點抽抽,有點喝喝就夠了。”肖黨生拉著吳越的手,嘴裏嘖嘖有聲,“這身製服一紮,蠻神氣的。一晃啊,小魚兒也成了吃皇糧的國家幹部嘍。”
“我記得那年,你老子把你抱來的時候,你隻有四歲大,才這麽點……”肖黨生比劃著,香煙在嘴裏一動一動。
吳越繞到肖黨生背後,幫他捏捏肩膀。
“你老子要討新老婆了,家裏沒人帶你,就把你送到我這裏。我孤家寡人一個,哪懂帶小孩?可你老子好說歹說,隻差磕頭下拜了,我一想,同事一場,也就隻好答應,再說,你小子長的跟年畫上的娃娃一個模樣,瞧著倒也喜歡。”
“那時你也真乖,不哭不鬧,喂點吃的,一個人滾在床裏邊就呼呼大睡,等我半夜巡庫回來,嘿,你小子對著我的米酒缸正撒尿。我眼一瞪要發火,哪知道你小子一點也不怕,打個哈欠,又趴床上去了……”
“過了幾天,你老子來接你了,我把這件事一講,小吳啊,我三十斤米做的酒成尿水了,你老子開玩笑說,那怎麽辦?就把小魚兒賠給你當幹孫子咋樣?我說,老子兒子也沒有,就有孫子?不行,要當,當我的幹兒子……”
“幹爸,這缸酒最後倒了?”
“倒?”肖黨生眼一瞪,“我三十斤大米做的酒!童子尿有啥關係?”
“哈哈哈……”看到幹爸吹胡子瞪眼,吳越開心的笑了起來。
“嗨,還真怪,喝了童子尿泡酒,我就把你惦記上了,盼著你老子什麽時候再把你抱來,陪我幾天。記不清了,到底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以後,你老子出遠差,又把你送來了,說是你那個後媽不懂帶小孩。”肖黨生沉浸在回憶裏,煙灰老長了,也忘了彈一彈。
“我一瞧你,小泥猴一隻,還瘦了一圈。你老子走後,我帶你去澡堂,哎呦,心痛啊,背上、小屁股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哄了你好久,你才說,後媽嫌你不聽話,用指甲掐的……當時我就打定主意,等你老子回來,我要好好說說他,聽你老子會講什麽……”
“我爸說了什麽?”不知不覺吳越手上的勁大了許多。
“喔唷!小魚兒,幹爸老了,用這麽大勁?”
吳越不好意思的笑笑。
“你老子一回來,我就跟他說了。他支支吾吾,我一看,心裏雪亮雪亮,你老子肯定知道!我也就不多說了,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我這個外人?後來我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對你老子說,小吳啊,上次說過的,小魚兒認我當幹爸的事,作不作真?要是作真,我擺幾桌酒,請領導、同事們都來,大家做個證。你老婆呢,還沒生過小孩,不太會帶小孩也正常,小魚兒就留在這兒給我當個伴吧,這兒離小學還近一些呢,等他以後上學了,還方便……”肖黨生回頭看著吳越,“你小子當時抱著我的腿,眼睛巴巴盯著我,就怕讓你老子抱回家……你老子答應了,嗬嗬,我看他心裏挺高興……我就擺了三桌酒,嗯,花了我一百多塊呢。”
童年模糊的記憶越發清晰,想象著那時自己的可憐樣,吳越有些害羞,故意裝著不高興,“幹爸,你心痛了,一百多塊呢!”
“哪能,哪能!我白得了一個兒子,不知多快活呢。”肖黨生趕緊表白,生怕吳越真的生氣似的。
眼前的老人,對吳越來說,既是溺愛他的爺爺,又是養育他的父親,除了教他學武時,有些不近情理外,兒時的他盡可以對著這個老人撒嬌耍橫。
“喏,給你。”肖黨生從腰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放到吳越手裏。
“幹爸,你這兒哪扇門,我沒鑰匙?”吳越很奇怪,“是你市裏那套分到的公房?不是租出去了嗎?”
“我把它賣了,換了市郊的房子,嘿嘿,三開間的二層樓,外帶一個大院子呢。人家才住了一年不到!”肖黨生得意笑了起來,好像做了件極劃算的買賣。
“幹爸,市裏的房子不是你的養老房嗎?”吳越急了。
“養老?我老了?走不動道了?還是癱瘓在床上了?我怕什麽?你不是我幹兒子了?養老!”肖黨生一拍桌子,一張硬木矮桌四分五裂。
老小孩,老小孩,一言不合就發著大脾氣!吳越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麵陪著笑臉低聲哄他開心,“幹爸老了,我來養。你的幹兒子可不會沒良心的,對了,幹爸,你啥時搬過去住?”
見吳越不反對了,肖黨生又眉開眼笑,“我不過去,這兒我住慣了,等你工作賺了錢,再去好好裝修裝修。不是幹爸不想幫你裝修,幹爸也沒錢了。”
“沒事,我爸那兒……”
“你老子?算了吧,他眼裏隻有你那個後媽生的弟弟!”肖黨生哼了一聲,“他不急,我急。我還等著抱幹孫子呢。”
“還早,幹爸,我才多大?”
“男人就要出將入相,三妻四妾,這才不枉活了一場!不對,不對,我老糊塗了,現在新社會,老婆隻能有一個……”肖黨生咧開嘴,朝著吳越眨眨眼,“那個經常來找你的柳青,咋樣?我看不錯嘛,臉盤漂亮,屁股又圓又翹,好生好養啊。”
柳青?吳越歎了一口氣,不想多說,“幹爸,別瞎講啊,她隻是我同學。”
“好了,好了,不說。”肖黨生看著吳越臉上晴轉多雲,也不敢問究竟,站起身向裏間走去,“小魚兒,過來,幹爸給你找個老物件掛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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