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Chapter.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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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一些人的故事。

    有些酒隻適合慢慢喝,這個無趣的故事,希望你們讀得慢一點。

    ————————————

    《繁花盛景》

    爐火燒得溫柔。

    木炭上已有了細密的裂痕,泛著微弱的紅光。靜謐的房間裏偶然傳出木炭燒裂的劈啪聲,更讓人困頓。

    老人就這樣,坐在輪椅上,沉默地看著壁爐裏的火光。小小的火星子在圍欄裏雀躍,真是很年輕的火光。

    年輕是會燃燒的。老人的年輕已經燃燒殆盡了。他看起來很老。渾濁的眼睛已經倒映不出火焰的輪廓,臉上的皮膚像是幹枯的樹。隻有偶爾生澀地眨一下眼睛的時候,才會讓人意識到他還活著。

    收音機他已經讓莉婭關上了。窗外的樓下不時傳來人們的笑聲。有音樂聲,煙花的聲音。但都像隔絕在世界之外了。

    他的腿上覆了條絨毯,一隻貓匍匐毯子上,蜷縮了起來,睡得香甜。

    老人隻是很普通的老人。漫長的人生走到了盡頭,眼下能夠做的,也隻是像這樣看著爐火,抱著貓,平靜等待最後的時分來臨。他的妻子還在樓上的房間裏沉睡。老伴在兩年前的一次感冒後中了風,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身上插的管子越來越密集,臉上的痛苦神色越來越頻繁,呼吸的頻率越來越少。大抵會在這個冬日裏死去。

    莉婭的聲音沒有起伏,催促了幾次他才聽見了。大抵是設定的睡眠時間已經到了。

    “莉婭。”老人轉過頭來,他的聲音幹澀得像是一生都不曾說過話的老人。皺紋下的眼睛裏盡是難以言明的溫柔。

    他和妻子一生無後,十幾年來,兩個老人一直將莉婭和貓當做自己的孩子,這是很可笑、也很悲哀的事情。

    “你看過白百合嗎?”

    這是老人問的第一個問題。侍立在旁的女仆沉默良久,開口時總沒有感情。

    “主人,以下是關於白百合的搜索結果:白百合,百合科百合屬多年生草本球根植物,主要分布在……”

    老人輕柔地笑了笑,笑容裏帶上幾分無奈:

    “不是這個意思。莉婭,你有親眼看見過嗎?”

    女仆再一次沉默。似是在總結自己這十幾年來在老人家中擔任女仆林林總總的瑣碎記憶,生硬地回應:

    “莉婭沒有實際觀察過白百合。”

    老人似乎已經猜到了莉婭的回答,隻是安靜地摸了摸懷裏仍在熟睡的貓。

    “那是一種白色的小花,很好看。”

    貓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對著老人露出白白的肚皮。老人頓了頓,輕聲說道:

    “艾斯蘭的公共墓園裏全都是呢。你該去看看。”

    女仆沒有說話。她的腦海裏有著每一張關於白百合的圖片。她無法理解那些資料和實際看到的白百合有什麽不同。沉默了一陣,老人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莉婭,明天之後,你會去哪裏?”

    這次莉婭回複得很快。她對這些既定的程序了然於心。

    “主人。按照規定,莉婭會回到傭人之家進行整修,然後等待下一位主人。”

    “是這樣呀……”老人輕輕地挪了挪輪椅,轉向了窗戶,透過擦得明淨的玻璃看著艾斯蘭冬元前夜的晚空。暗沉的雲壓得很低,偶爾被風吹開時,就能看見天穹外閃爍的星星。

    聽說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星星之所以會閃爍,是因為它們在遙遠的另一個時空對所愛之人投來閃動的目光。人類總是這樣,對於自己不甚了解的事物寄予各種各樣不著邊際的幻想。幻想著世界之外的世界,幻想著自己不是孤獨的個體。

    浪漫而又悲哀。

    老人的一生也是如此。他的妻子陪伴他走了四分之三的人生,膝下無子,所以莉婭陪著他們走了往後十幾年的人生。再後來,是那隻在雨夜拾回的流浪貓。貓已經長大了,毛發柔順,眉目輕闔,熟睡的姿態像小小的美人。

    他的一生過得沒有波瀾,像是嚴謹的機器描畫出來的圖紙。在適當的時機長大,在適當的時機參軍,在適當的時機負傷退役,在適當的時機遇到了相伴一生的妻子,在適當的時機老去。在適當的時機陪著妻子坐在沙發上看過無數次的夕陽。

    如今在48年的這個冬夜,他似乎也會在適當的時機死去。

    妻子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偶爾還有意識的時候,看著他時也隻剩下了朦朧的淚眼。

    不管人生過得有多精彩,直到最後的時分,人類似乎都是注定要獨自死去的。

    貓可不知道這些。她還在安靜地睡著,半夜的時候大概還會像往常一樣醒來,然後用家裏的沙發給自己磨爪子,然後老人會好笑又好氣地把她抱起來,說上許多她聽不懂的話。

    老人微微歎了口氣,轉過頭來,認真地注視著身後的莉婭。莉婭的表情永遠是那樣,帶著一成不變的微笑,不管過了多少年,還是像當初一樣保持著年輕的少女模樣。老人看了她很久很久,似乎要將這個人造人的模樣徹底印在腦海深處。

    老人問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幾乎是帶著那麽幾分央求:

    “莉婭……明天以後,可以拜托你幫我們照顧妮妮嗎?”

    莉婭的瞳孔輕微地收縮——那其實是眼部的攝像機無法成像,正在重新聚焦的表現。她的資料庫不足以讓自己理解老人那句話裏蘊含的希冀與辛酸。她也注定不可能明白人類那種脆弱而又浪漫的情感,所以她沒有對老人對她提出的、一生最後的一個請求作出回應,而是在時針輕巧指向十點的那一刻,用那一成不變的恭敬語氣說道:

    “主人,預定的時間已經到了。”

    “是這樣啊,是這樣啊……”老人似乎消沉了許多。本就蒼老的麵容終於透出幾分死寂,恍然間又依稀多出了幾分讓莉婭無法理解的釋然。他就這樣輕輕地呢喃著那幾個字,輕輕闔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就走吧。”

    莉婭的手攀上輪椅的扶手,推著老人走進電梯。老人渾濁的眼底透著溫柔,任由莉婭帶著他在這座生活了一輩子的房間裏穿行,他沉默地看著牆上的壁畫,一塵不染的書架,酒櫃上倒懸的玻璃杯,收拾地很幹淨的廚房。那雙蒼老的眼睛裏充滿了嬰兒一般的、對世界的好奇,似乎要把這一切的一切都鐫刻在靈魂最深處。

    輪椅推進了老人的臥室。床上躺著的是他的妻子。妻子早已不複往昔的美麗,在睡夢中透過呼吸器艱難地呼吸著,眉頭緊緊皺起。

    莉婭抱起貓,放到一旁的小窩裏。扶著老人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向床邊。老人坐在床上,莉婭開始為他脫掉鞋子。老人溫和地看著莉婭,輕輕念叨著:

    “這麽多年,辛苦莉婭了。”

    人造人女仆一如既往地回應“這是莉婭該做的”,然後恭敬地站起身來。

    老人對她點了點頭,溫柔地笑了笑。隨後便在床上躺下,轉過身去麵對著床上的、自己的妻子。他的目光裏滿是深情與愛意,依稀間,又像是那個一瘸一拐地對心上人念著蹩腳情詩求愛的傻小子了。

    老人顫抖地抬起手,顫抖地拂過妻子滿是皺紋的麵龐,撫平了她緊皺的眉頭,撫平了她蒼老的肌膚,他慢慢地挪過身,艱難地支起半邊身子,在妻子耳邊輕吻了一下,用世上最溫柔也最蒼老的聲音說著:

    “索菲亞,我們要走了。”

    現代的科學技術仍然無法拯救中風的病人。哪怕通過細胞再造的技術能夠減緩腦幹神經萎縮壞死的速度,但終究隻是將死前的痛苦無限延長罷了。他的妻子已經在床上痛苦了兩年。直到三個月前,老人平靜地作出了最後一個決定。

    與其在煎熬中感受生離死別,不如陪伴著最愛的人,在一個溫暖的冬夜裏無聲死去。

    時年是元48年12月31日。一年中最重要的冬元節。艾斯蘭的人們徜徉在無盡的喧囂與歡樂中,樓宇之間到處都是歡歌笑語,流光溢彩的懸浮車道給這座光陸怪離的城市渲染上迷離的色彩。沒有人會在意北城區的某棟公寓裏,一對通過了安樂死申請的普通夫婦正相擁著度過最後的時光。

    莉婭拿過床邊密封的手提箱,輸入了艾斯蘭政府提供的序列號,隨著箱子裏的液態氮揮發以後,平靜地取出了箱子裏的兩支注射器,握起了老人的手。

    注射器裏的液體緩緩注入,老人轉過頭來,深邃的眼睛裏滿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悲憫。他聲音幹啞,對著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莉婭輕聲說道:

    “莉婭,冬元節快樂。”

    在那個短暫的瞬間。莉婭,這個艾斯蘭近二十年來最為優秀的7號S型量產型女仆人造人,她緩緩推動注射器的手指以人類無法觀測的幅度,極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沒有人能夠理解那她顫抖的原因,她自己也無法理解——那好像就隻是一台嚴謹地按照既定程序運轉的機器,因為某些冗餘數據的侵入,而形成的係統短暫宕機,而那個輕微得不被任何人察覺的錯誤,也僅僅是在萬分之一個兆秒之後就被徹底排除,沒有對這個機器人造成任何後續的影響。機器人是注定不會擁有情感的。

    “冬元節快樂,我的主人。”

    她說著。

    老人的眼眸輕輕閉合。

    臥室裏恢複了寂靜。就連老人的呼吸聲也沒有了。

    七分三十秒後,艾斯蘭的靈車會將床上的兩位老人送走,他們會被火化,化作細碎的、沒有情感的顆粒狀無機物,裝進小小的盒子裏,再埋在艾斯蘭的公墓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據說那個地方開滿了白百合。而房間裏的7號S型則會按照既定的程序進入工廠檢修,然後格式化所有的記憶,成為下一個家庭的“莉莉絲”,或者是“伊麗莎白”。

    在這一切都按照既定程序發生前的七分鍾裏,莉婭靜靜地看著床上永遠安詳睡去的兩位老人,僵硬地轉過身去。

    貓仍然在熟睡。既定的程序裏沒有提及它的未來。它會去哪裏呢?

    莉婭慢慢地走向貓。她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把貓抱進懷裏。學著老人的動作,生澀地用手指拂過它的脊背。

    “妮妮。”

    ……

    帝國公共墓園。

    天星寥寥,冬夜無人。

    幾條街道外便是熱鬧的城區。斑斕迷離的燈火照亮了夜空,在天穹下搖曳的射燈被平流層之上厚厚的雲層所遮擋,隱隱可以看見天空深處陰影流動,人們的笑聲飄搖著越蕩越遠,與此處靜謐的空間仿佛是劃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冬元節意味著一年的結束,本就是人們開啟全新生活,展望未來的日子。在這樣歡樂的時光裏,不會有誰會特意來到這裏打擾死者的安寧。

    但此時此地,墓園最中心的位置,偏偏坐著一位老人。

    四個月前,這裏多了一座新墳。墳前的墓碑裝飾得很好看,也算配得上主人的身份。這四個月來,公墓裏已經擺滿了一批又一批的白百合。前段時間,來這裏悼念那一位的艾斯蘭人絡繹不絕,其規模之壯闊,甚至還勝過了利文哲上將在三十年前死去的那一天。那段時間裏,老人不曾來過。在這個沒有人煙的冬夜,他來了。

    他來這裏不僅僅是為了祭奠阿爾陛下。

    在距離那座墳墓不遠的地方,原本還有另一座墳。

    那座墳墓原來隻是個衣冠塚,現在衣冠塚的主人已經回到了墳墓裏,墓碑卻已經連同曾經的榮耀一起被徹底抹去。

    滿園的白百合,隻有這裏是一片荒涼的,看起來滑稽又悲哀。

    老人沒有穿那身掛滿艾斯蘭所有勳章的軍裝,卻帶了三隻酒杯,一壺酒。

    他斟滿一杯,放在擺滿鮮花的先王墓前,又斟了一杯,走到那塊荒涼的墳前,放到地上。他也不在乎地上的泥塵,隨性地坐到地上,給自己的杯子裏倒了一杯。

    老人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那張英武而健朗的麵龐終於露出幾分世人不曾見過的萎靡。

    “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你們兩個若是挨得再近一點,或許還能在地裏打起來。”

    老人開玩笑似的輕輕念了一句。頓了頓,又喃喃道:

    “如果姓鬱的那個老不修看見你倆一塊埋在這裏,怕是要笑得胃痙攣了。”

    他的語氣帶著唏噓,笑容裏卻不知為何,有幾分自嘲。他已在這裏坐了一夜,這是他說過的第一句話。許久不曾說話,開口以後,這位平日裏沉默寡言的老人終於像是打開了話匣子。

    “一個離家出走三十年,把外麵的世界鬧得雞飛狗跳;一個在城裏龜縮隱忍了四十年……到頭來,終究還是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我該笑你們活該,還是該感歎這命不由人?”

    “最不該死的人死了,早就該死的人還在這苟延殘喘,說些好笑的屁話。”

    老人喝下第二杯酒。緩緩放下酒杯,手撐在身後的土地上,仰起頭來,眯縫著眼睛看著艾斯蘭冬元節浩瀚卻又陰沉的夜空,像是無聲的浩歎。

    “什麽時候才到頭呢?”

    夜空照亮了天上濃鬱的黑雲,雲層被風吹得翻卷起來,成片地飄動著,恍然間卻又有一種雲不曾動過,動的是大地的錯覺。依稀間又能看到那隱沒在天空深處的遮雲蔽日的艦船,又能看到那一輪雖然不甚渾圓,卻皎潔明亮的皓月,絲絲縷縷月光從萬丈紅塵中浩蕩流下,將老人的發絲映得花白。

    老人沉默地看了很久身前那座無名孤墳,忽然笑了起來:

    “在外漂泊三十年,一切事情的真相,你又看穿了多少?不過以你的性子,不管放火的那個人是誰,你終究還是會用這種方式回來的。”

    老人又轉頭,看向那片綴在墓地裏隨風搖曳的白百合:

    “你呢?做了三十年人見人怕的惡鬼,又做了四十年老烏龜……哪怕早就知道了一切都是無用功,也要用這種方式浪費自己的一生。別人或許永遠都不會記得你這個傻子了。”

    老人不知又想到了什麽,眉眼之間又多出幾分祥和。

    “不過也還好。你阿爾·艾斯蘭還是生下了幾個有意思的種,他們都是好孩子啊。”

    一艘艦船破開了雲層,在萬丈高空上緩緩飛行。遮蔽了雲和月。老人怔怔地看著那艘艦船再次隱沒在另一團烏雲中,失意地呐呐:

    “人也是,社會也是。江湖也是,陰謀也是,兒女情長也是。”

    “這些東西,都像是交纏在了一起,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網。人若是還活著,又怎麽能脫身?”

    ……

    這是她第一次透過巨大的落地窗俯瞰大都會光陸怪離的夜空。

    也許往後的日子裏,她的世界就隻剩下這片天空了。但是她現在是不會知道的。

    艦船飛得很高。穿行在厚重的雲層裏,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像是在盡力向她伸出嶙峋的手。無數光和影穿梭流淌,交織成讓人眼花繚亂的東西。她看到一片不怎麽亮堂的空地,上麵整齊地堆放著石塊,地上鋪滿了白色的花,那是白百合——如果有人告訴她,那麽她就會知道。但是現在的她,知道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

    艦船裏的溫度要比外界高一點。但是此刻終究是冬天,是冷的。

    這麽冷的天氣裏,女孩仍舊赤裸著身子,隻在身上披了薄薄的一條毯子。天冷了應該要穿衣服——如果有人告訴她,那麽她就會懂得。但是沒有人會告訴她。

    少女打著赤足,金色的短發亂蓬蓬的,像是沒理順羽毛的雛鳥。她的眼睛真好看,像是世上最幹淨的藍色寶石呀。裏麵透透的、亮堂堂的,好像裝滿了窗外所有的景色。

    這裏是哪裏?她要去哪裏?人們為什麽會說話?他們說的是什麽?她不知道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現在的她甚至無法理解迷茫為何物。她怔怔地站在落地窗前,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略有些僵硬地伸出光潔如玉的手指——手指、手腕,手臂,肩膀,脖頸,五官,身體,她身上的一切構造都是最符合美學的黃金比例,好像生來就是要作為放在展覽館的藝術品而存在的。她的手指最終沒能接觸到外麵的浮雲,她摸到了好像冰塊一樣的東西,上麵映出她指尖的倒影。

    這個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叫做玻璃。

    如果有人告訴她,那麽她就會知道。

    偌大的空間裏隻有一片寂靜。偶爾能夠聽見艦船引擎沉悶的嗡嗡聲。在這個無限接近於沉默的時分裏,少女僵硬地眨了眨眼睛,微微張開了嘴,發出了這輩子第一個毫無意義的音節。

    如果有人能夠理解嬰兒第一次張嘴、牙牙學語的原因,或許也能夠明白少女那如同白紙的思想裏偶然出現的波動了。

    人們為什麽要把自己關在玻璃裏呢?

    這樣的話,好像養在魚缸裏的金魚呀。

    玻璃薄薄的,好像很輕易就能打碎了。

    但是打碎了玻璃的話,金魚會死的呢。

    人也是嗎?

    ……

    席默城對著艦長室外的列兵平靜地行禮後,在艙門上輸入了識別指令。

    氣閥被衝開,風神號內艦長室的景象一成不變,充滿了冰冷的鋼鐵氣息。娜波莎娃艦長似乎並沒有預料到他的到來,合上工作文案的動作有些倉促,冰冷而美麗的眉頭輕輕微蹙,看向他的眼神裏帶著質詢。

    席默城向這位在全世界都久負盛名的、艾斯蘭唯一的一位女性艦長行了個軍禮,動作依舊嚴謹地像是按照既定程序運轉的機器。

    “艦長,距離外1區還有460英裏,預計會在三小時後回到艾斯蘭。”

    這位年僅二十七歲就已經戰功顯赫的冰山美人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這段時間以來,與異人革命軍的戰事頻發,其中最為激烈的一場戰鬥莫過於一個月前青龍山上的圍剿戰役,號稱“鐵人師”的十七師以虎狼之勢一馬當先地突破了異人革命軍一師在山頂上布下的重重防線,硬生生地殲滅了近半數的暴徒黨成員,而一直在戰線前方指揮十七師作戰的,便是這位娜波莎娃大校。

    戰線指揮的工作要遠比常人想象地繁重複雜得多。尤其是作為一整支軍隊的決策者,更加不容許有半步行差踏錯。在青龍山一役,十七師不顧司令部回援諾山城,強行攻堅的決定最終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巨大戰果,但這是不為艾斯蘭高層所接受的。無論戰果有多豐厚,在戰鬥中,將士違抗了軍令,終究是不容小覷的重大指揮事故。這也就是為什麽娜波莎娃艦長不得不在百忙之中暫時退出戰事,回到艾斯蘭述職的緣故。

    “席輔官,我想我已經和你說過,如果沒有什麽緊急事務,這兩天不要進來打擾我。”娜波莎娃的語氣中帶著輕微的不愉,但席默城似是已經對她的態度習以為常,臉上仍舊是如水一般平靜:

    “艦長,恕默城直言,您在青龍山上作出的決策已經讓高層震怒,這幾年來其他師的司令官也一直對艦長您的行事作風頗有微詞,您應該也知道,這次緊急述職或許並沒有表麵上那麽平靜,很有可能要接受上層彈劾……”

    “我都知道。”娜波莎娃輕輕閉上眼睛,語氣裏不見什麽波動,說出的話卻是讓每個聽到的艾斯蘭人都會不由得直冒冷汗:

    “司令部裏麵剩下的都隻是一群冥頑不靈、迂腐蠢笨的老東西,連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也不明白,沒什麽好怕的。”

    席默城對於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同時也是唯一的一位女性艦長的性子,了解不可謂不深。在所有親信中,他跟隨娜波莎娃的年歲最久,甚至可以說是陪伴著她一起長大,看著她從那位青春靚麗、受盡寵愛的少女,一路成長到今天這副模樣的。

    別人聽到她說出這番話時,或許會覺得她銳氣太盛,沒有規矩,甚至是不知死活。但是隻有席默城在心裏清楚的很,這個女人有那個能力,也有那個資本對艾斯蘭的高層將領作出那樣的評價。

    所以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他的額頭並沒有滲出冷汗來,而是輕輕地歎了口氣,看向她那疲憊的身影時,眼裏多出了某些難以言喻的東西:

    “娜塔莉……”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娜波莎娃眉頭頓時緊蹙起來,整個人的氣質都有了難以言喻的變化,就好像從一座千裏冰封的雪山霎時間化作了隱而不發的巨大火山,那雙清冷如刀的眼睛直直射向席默城,看了他一陣後,方才說道:

    “席輔官,請你認清自己的立場。”

    她頓了頓,複又平靜道:

    “那個名字,我不希望再聽到第二次。”

    席默城愣了愣,半晌啞口無言,方才頗有些自嘲地苦笑一聲:

    “我知道了。”

    娜波莎娃抬起頭來,看了席默城兩眼,不知想到了什麽,輕微地歎了口氣,語氣難得地柔和了幾分:

    “席輔官,這段時間以來,辛苦你了。”

    娜波莎娃被臨時撤銷軍職的這小半月以來,一直都是身為艦船輔官的席默城代為打點上下。席默城在十七師所擁有的實權與他的職位絕不相稱,但沒有人會懷疑他行事的能力。說到底這個豐神俊朗,今年也就三十出頭的年輕將士,以他的資質和家底,原本可以爬到更高的位置,甚至可以完全不亞於娜波莎娃此刻的地位,但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什麽要一直在娜波莎娃麾下做事。此人城府極深,做事又是極為滴水不漏,哪怕沒有人能看穿他,頂多也就隻是慶幸這樣的人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戰友罷了。

    席默城深深地看了娜波莎娃一眼,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艦長,你有心事。”

    娜波莎娃難得一見的柔和神態霎時間收斂起來,冷淡地反問:

    “能有什麽心事?”

    “默城跟隨艦長十幾年,神態上的不同還是能看出來的。”

    娜波莎娃覺得有些好笑,又無奈地捏了捏眉心,舒出一口氣來。

    “倒也算不上心事。你過來吧。”

    席默城有些訝異,走過前去。於是便看見娜波莎娃從桌上那一疊公文檔案裏抽出了一張褪了色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女孩。女孩長得很是俏麗可愛,兩條辮子乖巧地綴在肩頭,一雙眼睛活靈活現的,好像在照片裏衝著他們笑。

    席默城皺眉:“這是……”

    娜波莎娃看著那張照片,美麗的眼底流淌著難得一見的溫柔,拇指輕輕滑過照片上女孩的臉頰,柔聲道:

    “真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不是嗎?”

    “或許吧。”席默城怔怔地看著那張照片,心思卻有些飄到別處去了。

    “隻是,這張照片,和艦長您……有什麽關係嗎?”

    娜波莎娃輕輕地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才說道:

    “這張照片,是打掃戰場的時候,從暴徒黨的軍人屍體裏搜刮出來的。”

    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是異人革命軍的孩子。

    照片的持有者已經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了。

    這一切的發生,或許都離不開娜波莎娃在青龍山上指揮的那一場作戰。

    席默城沉默了好久,方才啞然失笑:

    “我好像有點看不透你了。”

    “為什麽這麽說?”

    “我印象中的娜波莎娃大校,在很多年前就不是那個優柔寡斷,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了。”

    娜波莎娃眉頭輕蹙,平靜道:

    “我一直都不是。”

    她頓了頓,饒有趣味地笑了笑:“你覺得我在可憐她們嗎?”

    席默城收斂了笑容,取而代之的,卻是有些疑惑的目光。娜波莎娃的臉上看不到情緒的波瀾,隻是輕聲說道:

    “我隻是在尊敬他們。軍人就是軍人,軍人行動的準則永遠不是基於個人的愛憎,這麽多年來,我們殺死過的異人已經有千千萬萬,像照片裏這樣被毀掉的家庭也不會是隻有一個兩個。艾斯蘭的軍隊也會死人,死掉的也都是活生生的,有著自己家庭的人。我從來都不曾厭惡過、或者是害怕過異人,作為一名軍人,我們能做的,隻有尊敬自己的對手,然後等待著某一天殺死他們,或者被他們殺死,僅此而已。”

    席默城啞口無言。旋即臉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到頭來,你一直是你,是我多慮了。”

    時年是元48年12月31日,兩個小時又四十七分後,龍級戰艦風神號將會跨過浩浩蕩蕩的大西洋,飛臨大都會外圍的外1區,進入軍隊總部進行休整。而在三小時後,整點的煙花將會升起,整個大都會都會淹沒在一片明亮的煙火之中。

    娜波莎娃艦長從座椅中站起身來,負著手看向舷窗之外那片沉默而洶湧的海麵,無數條貫穿海浪的鐵軌在風中飄搖,看起來像是囚禁著遠古巨獸的細細鐵鏈。

    娜波莎娃很喜歡海。在古西伯利亞語中,娜波莎娃本就是“海的女兒”的意思。幽深浩瀚的海水占據了這顆星球百分之七十的麵積,哪怕隻是注視著它,都讓人覺得目光會被其所淹沒。和這片無邊無際的海洋相比,哪怕是近觀時遮天蔽日的風神號,也不過是在天空裏笨拙飛翔的一隻小鳥罷了。

    娜波莎娃若有所思,緩緩眨了眨眼睛,細長的手指按在舷窗之上,有那麽一瞬間,這個注定要在艾斯蘭與聯合軍的浩蕩戰爭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女人,開始覺得自己也隻不過是偌大世界裏,養在魚缸裏的一條小小金魚。

    “艦長。”

    “噓——不要說話。”

    “……還有,冬元節快樂,席輔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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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進行FLAG結算……

    解鎖FLAG: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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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結算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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