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陽番外篇——三世情緣(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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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水城東,靈浮山下,秋雨驟至。
    小白舉傘行走在細雨當中,向城中走去。一路上行人紛紛側目,媚視嫋嫋身子。
    路邊一處風雨亭,一個避雨的年輕武生公子看的眼都直了,手中佩劍掉在地上渾然不知。難怪自古有雲:“可笑詩書空自高,自古聖賢皆名利”,連這習武品學之士也不乏貪淫濁惡之徒。小白心想,向這種汙穢之人,留他做甚,不如讓我收了他的魂魄。也好周全八十一根幽冥寶傘之數。
    打定注意,小白輕拋媚笑一抹,朝他款款而去。那武生男子早已迷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這美色瀲灩。小白將油傘遮於書生頭上,兩人均默默無語,武生男子是心懷鬼胎,青衫心裏想的卻是:就拿你來當我的第八十一根傘魂吧。隻見油傘輕旋,傘緣的積雨倏忽甩落,白玉傘骨轉出一圈凜冽的光痕,突然一個方天寶印突然閃現。小白嬌喝一聲,身形倒飛,站起來後望向那書生,方天寶印之下淒淒慘慘,顯然若不是剛才寶印突然出現護住他最後一絲元神,不然早已命喪黃泉。
    你,你,你竟然是妖?妖孽,我乃大贏太子藏天機,本太子有九龍寶印護體,你休想害我,我雖現在殺不了你,來日定叫你血債血還。說完不顧身體重傷,迅速遁去。
    小白望著男子留下的背影,天意如此,不必強求。
    還是完成最後一樁心事,然後遠遁深山,早早離開這個繁雜的塵世。
    多年前,小白還隻是一條潛心修煉的白狐。有一年冬天,出來覓食不慎倒進獵人的陷坑,幾個鹵莽些的少年,已經開始叫囂要砸死她。她驚慌失措,滿耳充斥著少年們尖利的叫喊:古晨、古晨,我們一起搬石頭去!
    那個為首的名叫古晨的少年,卻不為所動,他平靜地,甚至是有些憐惜地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這麽小的一隻白狐,我們還是放過她吧。那一刻,她記住了他溫柔澄澈的目光,以及他右耳垂上的那顆朱砂痣。
    (一)春之語
    三月。樂水城中,陌上初熏,鶯歌燕舞,百花爭妍。然而再好的春光,也明媚不了小白的心——她的心,滿滿的,全是落寞。
    一個冬天過去了,她依然沒有能夠找到古晨。
    這天清晨,小白路過樂水城西藥材行。剛拐過街角,便看見一個俊逸沉默少年,坐在街對麵販賣草藥。他身邊堆滿了各種藥草:白菊、當歸、芍藥、陳皮、……
    隻是匆匆一瞥,小白便捕捉到了他凝注的目光中一絲熟悉的氣息。
    她不禁頓住,多看了片刻,隻見抓藥稱重,嫻熟無比,各種藥劑不用眼看就知擺放位置,抓、稱、包、遞一氣嗬成。窄小的街,行人如梭,那少年卻專注於藥劑當中,心無旁騖,那冷峻瘦削的麵龐,雙眸中堅毅沉著的光芒,傳遞出一種撲撲向上的清朗氣息。
    小白看得怔了。以至於春雨忽至,仍渾然不覺。
    那少年手忙腳亂地收攤。轉身放藥的瞬間,小白看見了他耳垂上的那顆朱砂痣。小白心頭一凜,難怪那目光似曾相識——他,竟是古晨。
    如此華美少年,風華絕代,卻淪落市井鄉間,靠挖藥販賣謀生。
    一陣酸楚,從小白的心頭掠過。
    古晨突然發覺街中一白衣女子怔怔地看著自己,被雨淋濕,仍似渾然不知。姑娘,你是不是沒帶傘啊。他關切地喊。
    小白一楞。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古晨已經衝上前,將手中那柄破舊不堪的油傘塞進她手裏,轉身推車快速消失在雨中。
    小白猛然驚醒。那傘柄上,還有他的溫度。是再陳舊不過的油傘,卻讓她感覺華美明豔不可方物,就宛若那少年,雖淪於市井庸常人生,卻如蓮花般靜美。
    她,沒有看錯他。
    幾日後,小白打聽清楚了。那販藥的男子,正是古晨。年方二十,俊美少年,天賜才情,無奈家境貧寒,不得不擱置閑情,靠上山挖藥為生。隻是在家中仍不時吟詩作賦,自歎“風雅隻為稻粱謀”。
    除了心酸,小白還深感不甘——古晨已有家室,發妻是城西賣豆腐的婦人,名叫虛子鴛。初聞此訊,小白竟恨得心神俱焚——一個賣豆腐的粗鄙女人,也配得上我的古晨?!
    小白決定去收了虛子鴛的魂魄,正好做那第八十一根傘骨。
    長安西市。行人喧囂。小白站在豆腐攤對麵,觀看著那個叫虛子鴛的女人。
    此時,對麵豆腐攤的年輕女子正給兩隻流浪狗喂食剛出籠的熱包子。小白意念忽動。那女子目光潔淨,側影靜美,雖是最家常的裝扮,卻分明跳脫出嫻靜賢良之美。
    小白頓頓心,隻要收了她,古晨就是我的人。
    姐姐,我買兩塊豆腐。手無分文,小白卻徑直遞上自己的纖纖小手。分明是挑噱與調笑。
    看著她空空如也的手心,虛子鴛怔忪片刻,說:這位姑娘,若是忘了帶銀兩,隻管取去,銀兩它日再送不遲。邊說邊麻利地用荷葉將豆腐包好,熱情地遞上前。
    小白看見她的手,粗糙,油膩,染上了歲月的風塵和操勞的痕跡,自己的手被反襯得愈發潔淨玲瓏。
    小白卻無法歡喜,心頭似有針紮之痛。
    兩塊豆腐放在手心,卻如烙鐵烙著她的心。小白突然狠不下心來。
    若虛子鴛是潑辣粗俗之流,小白定將毫不猶豫地收了她的魂魄。可偏偏她不是。
    沐人間煙火,染歲月風塵,卻分明呈現出鄉間阡陌野百合般的超脫靜默之美。
    可是,可是一生一世,不過華宴一場,既然古晨隻有一個,我又何必與她客氣?
    小白心頭靈思一動:我倒要看看你最真實粗俗的一麵,我偏要和你較量一番。
    姐姐,我與父母自他鄉來貴地,無奈父母雙亡,我流落異鄉,度日艱難,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姐姐可有良法相助?
    子鴛楞住。小白的雙眸及時汪出兩泓淚光。
    沉思片晌。子鴛用圍布擦淨雙手。如不嫌棄,可到我家暫住,等盤纏湊齊,才回家不遲。
    姐姐,你真好。青衫上前輕擁子鴛,親熱如同親姐妹。從今天開始,我就叫你姐姐吧。
    嘴角卻撇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古晨,定將是我的了。
    (二)夏之情
    日子倒也輕快,很快便是夏天了。古晨和子鴛夫婦待小白如親妹。他們整日忙碌,反使小白心生不忍。
    世間夫妻,小白見過的倒也不少。恩愛百日便情變翻臉者有之,暗渡陳倉私藏隱情者有之,撕打爭吵呼天戧地者有之。象古晨和子鴛夫婦這般溫和恭敬、克己禮讓者,實屬罕見。
    夏天晚飯後,小白便端坐門前,喝著子鴛姐熬的消暑湯,看古晨擺弄草藥。在小白眼中,古晨實是天才。
    她本是最無情的妖,卻不能,也不忍將古晨一把攥住——子鴛姐視她如親妹妹,傾其所有,為她分憂。她度一日,對她的尊敬便多一分。
    她知道,古晨於她並無兒女之情,隻是把她當成他的妹子。他的一顆心,是為子鴛躍動的。
    而收了子鴛,她又於心不忍。
    這樣無助的愛,這般自責的心,小白越陷越痛苦。
    一天午後,突降驟雨。子鴛囑小白為古晨送傘。
    油傘輕張,一網天地情。
    小白暗想,我且誘惑誘惑他。
    到家門口時,疾風卷來,小白弱不禁風地款擺,作出飄搖之狀。古晨顧不得男女之別,連忙將她扶穩。
    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場好夢的開端。小白已是心神俱醉。
    雨水濕衣,薄衫貼身,一如裸裎。
    那一刻,小白心裏幾乎是得意的——子鴛姐縱然萬般賢淑,怕也難抵我風情一笑。
    古晨,我可以給你榮華富貴,你可以盡心吟詩作賦。小白在他耳畔輕語,嗬氣如蘭。
    我已知你家境不俗,你一身緞服,豈是凡常人家的女子。古晨輕歎。
    小白將細腰貼緊——凡間女子的美麗哪裏抵得過千年狐修的嫵媚?
    誰知古晨卻不入蠱。猛然警醒般地,一把推開她,正色道:年紀輕輕,怎麽學得一身媚骨,且不管他人是否已有家室!
    刹那間,小白麵紅耳赤,心頭有羞辱如利刃劃過。而以前,輕巧殺人,盡情調笑,無邊魅惑,長袖善舞,斡旋於種種男人之間,她從不曾有這種感覺。
    那一刻,小白頓悟:自己已有凡人的感情與羞辱之心,她不再是孤冷寡淡、心如止水的狐妖。
    當夜,小白遲遲無法入睡。天色轉明時分,她狠下心來,世間女子,不舍憐惜,情何以堪?
    罷罷,還是收了她吧。
    誰知此時卻聽見子鴛姐的夢話傳來。小白屏息凝神,側耳聆聽,分明是——明天再多賣些豆腐,就攢夠小白妹妹回家的盤纏了。
    細微夢囈,卻如雷灌耳。
    小白的眼角滑落幾滴晶瑩的水珠。
    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淚水吧?
    卻原來,這人間自有真情,能讓千年狐妖流出眼淚。
    古晨。我愛你再深,卻無法占據你內心微小一隅。
    子鴛。我妒你再深,也難敵這溫軟真情一語。
    留下書信一封。小白離開了他們。
    這樣的糾纏與揣度、掙紮與沉淪已無意義,徒添傷感無助。
    別離路上,已是心神俱裂。路上卻有佛門之士阻隔。雙方打鬥起來。小白出手招招致命,對方卻遊刃有餘地一一破解。小白的招法和心一樣煩亂,那僧人的禪杖直抵她的咽喉。
    為何不殺我?小白悲戚地問道。
    你的心事未了,情緣未斷。
    情緣?嗬嗬,小白笑了起來,此生此世,我是無法得到屬於自己的的愛了。
    不,你錯了。這人間最極致的愛,不是得到,而是成全。
    清晨的第一抹朝霞照耀到小白身上。她瞬間悟徹了他的話。
    她想了想說:我可以為他捐出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你願意幫我嗎?
    你可要想清楚了。捐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此去經年,你將化人不成,遁妖無門。
    小白搖搖頭:我還要前世和今生幹什麽呢?
    (三)秋之魂
    這一年的中秋佳節,古晨和子鴛都想送給對方一件禮物。
    子鴛最想送給惠生一把堅實的傘。家道清貧,唯一一把舊傘還叫他慷慨贈予了一個更無助的路人。每次下雨時,他都隻能躲在樹下避雨。
    而古晨想送給子鴛一支最美麗的發簪。別的妻子都有,惟她沒有。她總是那麽素淨無華。
    中秋佳節那天,古晨和子鴛各自懷揣著秘密,早早地出門了。
    子鴛滿心希望能盡快把豆腐賣光,這樣她就可以買一把堅實的新傘,丈夫就不用再害怕下雨了。
    而古晨一心期待能多賣出幾件竹器,這樣他就能早點買到發簪,早點回家,吃月餅,和子鴛一起賞月。
    黃昏將至,一位雲遊僧人經過子鴛的豆腐攤。他一口氣吃了兩碗豆腐腦,結帳時卻發現自己身無分文,於是提出用手中的那柄油傘來付帳。
    子鴛一看那傘,心中便歡喜不已。是八十一節紫竹柄油傘,結實漂亮,尤其是那第八十四根傘骨,均為玉質,根根透明溫潤。唯一讓她有些奇怪的是,八十四根傘骨中,有八十三根青玉,惟有一根是白玉,澄澈碧綠,微微沁出涼意。子鴛收了攤,將傘放好,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而古晨的藥材攤卻生意寥寥。天色漸暮,古晨沮喪地開始收拾攤子。這時,一位雲遊僧人經過,他挑了一件竹筆筒,然後問古晨:我沒有銀兩,可以用這支發簪付帳嗎?
    古晨接過發簪。是白玉質地,澄澈光潔,玲瓏成狸貓的形狀,清雅不俗。
    子鴛一定會喜歡。古晨高興地想。他小心翼翼地將發簪放進衣服裏層,收拾好竹器,興高采烈地往家跑。
    在家門口,子鴛和古晨相遇。彼此都一臉詭異地進了家門,說要給對方一個驚喜。
    子鴛說:今天中秋節,我送你一把傘。
    古晨緊緊握住傘柄,仿佛握著一生一世的幸福。他哽咽著讓子鴛端坐在銅鏡前,輕囑她閉上雙眼。
    待子鴛睜開眼睛時,她發現自己的發髻中別著一支清麗異常的白玉發簪。古晨在鏡中,深情地笑。
    天地間,一輪滿月升起來。
    一抹殘魂望著他們。那女子頭上帶的,是她的前世;那男子手中握的,是她的今生。
    殘魂釋然一笑,眼角卻有淚水淌落。
    月光輝映下,這縷隱隱青魂,在歲月的歎息中寂寞轉身、如煙而逝,留給這滾滾紅塵一抹如此靜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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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木之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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