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夫人-血融香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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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薦配樂——《故鄉的原風景》~~

    強烈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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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很多年以後,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我時不時地想起童年頭頂那純澈的藍天。

    曾經我以為,雲漂浮的地方就是天,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天在雲遙遠的後麵。

    那種遙遠,不隻是距離。

    吉哈爾特有著最肥美的羔羊,最英勇的青年,和最溫柔美麗的姑娘。

    吉哈爾特的首領,我們的王,是個慈祥的老人,疼愛著他所有的子民。

    八歲那年的春天,風刀霜劍,撕裂了我們所有的幸福。

    百年不遇的寒潮過後,吉爾哈特的草原上久久沒有笑容。

    溫暖重回草原的時候,成了孤兒的我被帶到了首領的帳篷裏。

    ——你叫什麽名字?

    ——儀漣,吉爾哈特,大家都叫我漣漣。

    草原上的人們沒有姓氏,我們的部落就是我們的姓氏。

    首領的頭發白了,長長的胡子垂到胸前,像頭發一樣紮成一束。他看著我的時候,眼裏有著熟悉的憐憫。

    ——以後,你叫我爺爺,好不好?

    我笑了,輕輕叫了句——爺爺。

    寒潮帶走了我的母親,帶走了羊羔,卻帶不走我的家園。

    吉爾哈特的人們是我的家人,首領是我的爺爺。

    還有阿濟格,從那以後,我也多了個哥哥。

    ——阿濟格阿濟格,你教我騎馬吧!

    阿濟格已經十二歲了,他一個人能獵下最多的獵物,能馴服最烈的野馬,在吉爾哈特的草原上,他騎著高大的紅馬,宛如一團飛掠過草原的火焰。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我教你騎馬射箭!

    阿濟格摸摸我的腦袋,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玉蘭姐姐看到這樣的微笑時,臉上會飛起兩朵雲霞,然後不知所措地絞著細長細長的手指。

    玉蘭姐姐的手指像蘭花花瓣一樣。

    我沒有見過蘭花,但是聽從南方回來的叔叔們說,那是一種嫩白美麗的花。

    玉蘭姐姐和阿濟格同歲,他們一起長大,也會一起白頭。

    阿濟格出去打獵的時候,玉蘭姐姐用她蘭花般美麗的手指為阿濟格縫製衣物。

    用十條白狐皮毛織成的珍貴狐裘,玉蘭姐姐花了整整一個月才做好。我看著她甜蜜的笑容,知道那是送給阿濟格。

    可是最後,那條白狐裘披到了我的肩上。

    ——漣漣怕冷,有了這狐裘,冬天就不會凍著了。

    阿濟格幫我圍上狐裘,在他高大的身影裏,我看不到玉蘭姐姐臉上的表情。可是在那之後的很多次夢裏,我都仿佛看到了玉蘭姐姐傷心的眼睛。

    玉蘭姐姐仍然在織著她的夢,仍然會在起風的夜裏為我披上狐裘,仍然會教我讀書識字。

    天氣好的時候,我跑到山坡上,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仰望蒼穹。

    草原上的風,輕輕吹過,溫軟羞澀,欲語還休。

    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白雲又一次被夕陽染紅的時候,我聽到了馬蹄聲。

    不疾不徐,噠噠噠……

    遠遠的,從西邊而來,被拉長了的陰影伸到了我的手邊。

    阿濟格坐在高高的棗紅馬上,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臉,隻有那鑲了金邊的一圈輪廓。

    ——漣漣,回家了。

    他說。

    每一次,他都會用最溫柔的聲音對我說——漣漣,回家了。

    他的馬蹄聲,從西邊而來,引領我回家的路。

    抓住他伸出的手,身子騰空而起,落在他的馬背上。

    ——阿濟格,天與地在遙遠的地方相戀。

    我指著天邊。

    ——為什麽呢?

    ——其實,藍天和草原是一對相愛的戀人,可是無情的神分開了他們,讓他們相見,卻不能纏綿。於是他們不斷蔓延,蔓延……終於在神看不見地方,他們碰觸到了彼此的邊緣。那裏,是不是他們所說的天涯?

    我胡亂編著故事,一不小心,感動了自己。

    ——是啊,他們兩手緊握,左手海角,右手天涯,從此再也分不開,相愛的天和地。

    阿濟格望著漸漸暗下去的天地一線。

    廣闊的平野,落日沉沉,最後一縷霞光戀戀不舍,無可奈何地離開。

    我靠在阿濟格如草原一般廣闊溫柔的懷裏,輕聲歎氣。

    ——漣漣,為什麽歎氣?

    ——相愛真的這麽難嗎?

    阿濟格怔了怔,笑著說,漣漣長大了。

    我疑惑地抬頭看他。

    他說,漣漣,當女孩子開始為愛歎氣的時候,她們就長大了。

    我問,那男孩子什麽時候長大?

    阿濟格靜默了許久,終於回答。

    當他們心裏有了舍不得看她歎氣的女孩子時,他們也長大了。

    他又說,漣漣,從明日起,我教你騎馬吧。

    我開心得忘記問他,你心裏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玉蘭姐姐。

    或許那時候我根本沒想過要問這個問題,因為在我心裏,他們一直是一對的。

    那年,我十歲。

    阿濟格帶著我找到了一匹漂亮的小白馬。

    漂亮得像小鹿的白馬。

    我的小白馬就叫做小白,等他長大後,就叫做大白了。

    小白很乖很聽話,很快的,我學會了騎馬。

    我騎著馬兒去了更遠的地方,吉爾哈特的南北兩端我都去過了,可是我沒有看到玉蘭花。

    叔叔們說,那在更遙遠的南方。

    遙遠?

    有多遠?

    比天涯還遠嗎?

    他們笑著不說話。

    我曾經以為,藍天之下就是草原,卻想不到,草原之北有冰山連綿,草原之南有沃野千裏,草原之西有塵沙蔽日,草原之東有汪洋無極。

    那時候,我在自己的世界裏南北縱橫,跑了很遠很遠,可是無論我走到哪裏,阿濟格總是能在日落前找到我,然後說——漣漣,回家了。

    夕陽西下,有時候影子在前,有時候影子在後,兩個影子越拉越長,直至融入蒼茫夜色。

    那年,我十二歲。

    那年,玉蘭姐姐拒絕了部落裏一個青年的求婚。

    在篝火盛宴中,被火光映紅了臉龐的他送給她長劍,她退了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所有的人都看著她,但不包括阿濟格。

    阿濟格沒有說話,看著跳動的火焰,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

    草原上,十六歲的男子早已成年,十六歲的女子,也不年輕了。

    那時候很多事我仍不明白,甚至怎麽去問也不知道。

    有一天,在吉爾哈特西北部,我看到了漫山遍野藍色的花朵。

    風一吹,吹皺了一潭湖水。

    好漂亮……

    我下馬,一步一步走向花海的中央,直至有了種被淹沒的感覺。

    ——孩子,你在做什麽?

    遠遠地,一個人對我喊道。

    ——這是什麽花?

    我大聲問她,聲音乘著風兒飛過花海。

    ——這是百日紅。

    她回答。

    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臉。

    那是一個將蒼老寫在了臉上的女人,而她眼裏的滄桑更甚。

    ——您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我問。

    她點點頭。

    ——這些花是您種的麽?

    她點點頭。

    那是個寂寞悲傷的女人,在那個下午,她訴說著,我傾聽著。

    ——他曾經問我,為什麽藍色的花卻叫做‘百日紅’。

    ——我告訴他,因為‘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這種花的花期隻有百日,凋謝之後,再無第二春。人的一生也是如此……

    ——他說,他會一生一世愛我、照顧我。待乾坤事了,我們一起回吉爾哈特,一生花前酒間老。

    ——他讓我等他。我等了,四十年了……

    ——這已經是第四十次的花開,我卻再也等不到他的歸來。

    她的眼裏盛滿了哀傷,卻再也流不出眼淚。

    我的心髒鈍鈍地痛著,說不清原因。

    ——他為什麽沒有回來?你沒有去找他嗎?

    她沉默著,說,有人來了,是來找你的嗎?

    我怔了怔,果然聽到了馬蹄聲。

    為什麽,阿濟格總是能找到我呢?

    ——漣漣,回家了。

    他輕聲說。

    我站了起來。

    小白在花海的另一頭漫步,親熱地蹭著棗紅馬的脖子。

    ——你下次來的時候,我再把故事說完。

    女人這樣說著,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小帳篷。

    我卻想不到,下一次相見,是在很多年以後。

    二)

    部落之間的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爭戰,為了水源,為了牲畜,為了女人。

    烏蘭布的騎兵來勢洶洶,如狂風暴雪席卷了大半個草原。

    我不喜歡那些烏蘭托的人,因為他們眼裏總是閃爍著貪婪與凶狠。

    為了保衛家園,阿濟格帶著青年們英勇抗戰。

    每一次的出征,女人們都在帳篷裏向昆侖神祈禱,祈禱著男人們平安歸來。

    我疑惑著。烏蘭托的女子也這樣向昆侖神祈禱,昆侖神會聽到誰的祈禱呢?

    第二年秋天的時候,爺爺派去戧國求援的人帶回來了好消息。

    戧國王廷將會派出他們最神勇的將軍,帶領無堅不摧的騎兵團,幫助吉爾哈特解除烏蘭布的威脅。

    後來的一個月裏,美麗的女子們被集中到了一起,選出了七名能歌善舞者,被悉心教導戧國禮儀。

    玉蘭姐姐說,她們將會被送往戧國,服侍尊貴的戧國王公。

    玉蘭姐姐的眼裏略帶傷感,她說,男子戰死沙場,女子受辱他國,世間歡樂雖有不長久,草原上的人心並不如頭頂的藍天那麽清澈美麗。

    她是吉爾哈特最美麗的女子之一,卻因為年紀偏大而僥幸逃過甄選。

    玉蘭姐姐已經十九歲了,部落裏十九歲的女子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

    我也十五歲了,兩年征戰,我被保護在最溫暖的中心,偶爾我會想起那個蒼老的女人和她的百日紅,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那些花兒是否依然美麗。

    吉爾哈特的姑娘如花兒一樣美麗,現在的她們仍不解滄桑。

    我在一旁看著她們學禮儀、舞蹈、歌唱。

    草原上的歌聲嘹亮清越,姑娘們唱著古老的曲子,遠遠地,青年們高聲回應。

    我策馬跑到最近的小山坡上,看著腳下綿延無盡的土地,在這個季節裏漸漸枯萎黃去。

    再過半個月,寒風帶雪,將會吞沒天地。

    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我悲傷地低下頭,牽著小白——現在是大白了,慢慢踱步回去。

    身後遠遠傳來了馬蹄聲。

    是阿濟格?

    不,不是!那是千軍萬馬的奔騰,如雷霆一般震懾天地!

    我錯愕地回頭。

    在漫天塵沙中,一騎當先!

    天地失色。我抬手遮住眼睛。

    奔騰的馬蹄聲在我身前、周圍停下,將我團團圍住。

    我聽到馬蹄輕踏草地的聲音,那聲音如此熟悉,我甚至覺得那人下一句要說的話是

    ——漣漣,回家了。

    不是的。

    那人不是阿濟格。

    我聽到他用懶懶的聲音說——這是誰家走失的孩子啊?

    他的聲音很好聽,就像叔叔從南方帶來的一種酒,那種酒的名字叫做——叫做什麽呢?

    啊!是了,叫雲煙過雨!

    ——小孩,你為什麽用手遮著臉?

    他這麽問。

    ——塵土都揚起來了。

    我回答。

    ——現在沒有了,你把手放下來吧。

    他的聲音很好聽,讓我不由自主地聽他的話,把手放下來。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馬上的人。

    夕陽在遠處緩緩沉下,我看到鑲著金邊的紅衣戰甲,還有夕陽中他微笑的臉。

    細長細長的眼微微地彎起,眼角帶著溫柔的笑意。

    我從未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那樣威風凜凜,那樣春風化雨。

    ——你叫什麽名字?

    他問我。

    ——儀漣,吉爾哈特。大家都叫我漣漣。

    ——你是吉爾哈特的人?

    他挑挑眉,說,我是戧國的將軍,你帶我去見你們的首領好不好?

    我欣喜地點點頭。

    他就是來幫助我們的大英雄!

    翻身上馬,我在前麵帶路,他策馬徐行,聽著我歡欣雀躍地說著吉爾哈特的萬種風情。

    迎麵走來了一匹孤單的紅馬,還有馬上的阿濟格。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將軍。

    他微笑著,輕聲說——

    漣漣,回家了。

    我不懂得戰爭,不懂得政治,我隻知道,災難即將過去,和平將會再次到來。

    那個年輕的將軍叫拓拔笑,是會為吉爾哈特部落帶來安寧的人。

    他們的三千兵馬駐紮在不遠的地方,十天裏打退了兩次烏蘭布的襲擊。

    族裏的人快樂地慶祝著這難得的勝利。

    夜裏,篝火熊熊,人們聚在火邊,男男女女載歌載舞,烤肉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

    我披著白狐裘,在安靜的角落裏一口一口地喝著馬奶酒。

    溫暖的感覺在身體裏流淌,我發出一聲幸福的輕歎。

    ——漣漣?

    聽到有人叫我,我錯愕地回頭,卻看到拓拔笑似笑非笑的臉,很近很近。

    ——呀!你怎麽這麽突然出現!

    我輕輕拍著胸口,努力平複不規則的心跳。

    他在我身邊坐下,在這個偏遠的角落裏,沒人注意到我們倆。

    ——嚇到你了嗎?

    ——沒有。

    我堅定地搖搖頭,說謊。

    ——嗬嗬……

    他沒說什麽,隻是自顧自地喝著酒,靜靜坐在我身邊。

    ——聽說你們要出征了,是嗎?

    我問他。

    他點了點頭。

    ——明天一早拔營。

    ——什麽時候回來呢?

    ——快則半月,遲則三月。我會把烏蘭布徹底趕出西北草原!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仿佛會發光,如刀劍一樣冷冷的光。

    我臉上發燙,轉過臉不敢看他。

    ——漣漣,聽說吉爾哈特的姑娘會為出征的男子向昆侖神祈福,是嗎?

    我點點頭,小口小口地喝著馬奶酒,不知為何,他念我的名字時,我有種融化的感覺。

    ——漣漣為誰祈福過呢?

    我想了想,搖搖頭。

    ——我希望阿濟格和哥哥們能平安回來,但是我沒有向昆侖神乞求過。

    ——為什麽?

    ——烏蘭布的人們也侍奉昆侖神呢,昆侖神要照顧那麽多子民,聽不見我的聲音的。

    ——他會聽見的。不信的話,你向昆侖神祈禱,保佑拓拔笑大勝歸來!

    我瞪大了眼睛望他,他笑意吟吟地看著我,有著一絲絲的狡詐。

    我臉上一熱,低下頭,小小聲道,那好吧。

    下一刻,我被擁進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

    他緊緊地抱著我,下巴蹭了蹭我的腦袋,我聽到他悶聲笑道,漣漣真可愛。

    我渾身發軟,無力推開他。

    或許,我也不想推開他。

    他走了十天,我遵守承諾,每天和姐妹們一起祈禱,希望他凱旋而歸。

    玉蘭姐姐驚異地看著我,說,你不是從來不向昆侖神祈禱的嗎?

    我紅著臉,支支吾吾。

    玉蘭姐姐神色複雜,卻沒有追問。

    我暗自鬆了口氣,這個承諾就像我們之間的小秘密,我不敢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第十五天,阿濟格帶領著五百兵馬回來。

    ——我們在草原上走失了,我們擊退了幾股烏蘭布的力量,卻找不到拓拔將軍和他帶領的兩千五百兵馬。

    阿濟格這麽說。

    我呼吸一窒,寒意自心底一絲絲湧出,凍結了血液。

    ——漣漣,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好蒼白。

    我聽見玉蘭姐姐的擔憂,抬頭看她。

    ——姐姐,他不會出事吧……

    我顫抖地問她,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

    ——漣漣別哭!

    玉蘭姐姐手忙腳亂地拭去我的眼淚。

    ——我不想哭的,可是止不住……

    我的肩膀止不住地一抽一抽,心髒也一抽一抽地疼痛。

    入冬的草原一片蒼白,了無生機,在草原深處的他還回得來嗎?

    拓拔笑,昆侖神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為什麽我惟一一次的乞求都得不到回應?

    為什麽……

    玉蘭姐姐把我摟在懷裏,我聽到阿濟格的歎息,聽到帳篷外呼嘯無情的寒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