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態度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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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奉天殿出發,出奉天門,過五龍橋,經過午門出宮城,過端門,承天門,出皇城。
皇城承天門外,左右各有兩排深宅大院,左側以宗人府為首,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工部依次排開。
在他們的後麵,就是翰林院,詹士府,太醫院等部……
輕便馬車在狂亂飛舞的雪花中沿著宮城肅穆的禦道一路出宮,因為天冷,追隨車隊一路前行的東宮屬臣們,一個個也嘴裏哈著白氣,縮著脖子。
朱高熾現在的身材已經非常胖了,也非常虛,可是這種虛火導致了他對寒冷並不在意,能比得上朱瞻基的抗寒能力了。
車輪轆轆,朱高熾一直低頭看著朱瞻基拿出來的議事法則。他看的非常仔細,以至於似乎忘了身邊還有朱瞻基這個兒子。
當然,朱瞻基知道不是,因為跟自己一樣,他也有些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態度麵對對方。
他們是父子,但也是如今朝廷除了朱棣之外,最大的兩股勢力。
還在他們各自背後屬臣的推動下,自然地形成了兩股對立的勢力。
從名份上來說,朱高熾是儲君,是太子,有專門的詹士府來幫他籠絡各方勢力,占據了絕對優勢。
但是他的屬臣大多是文官,相比原本的曆史上,他的勢力更小,因為在宗室和軍隊中,他的支持勢力小的可憐。
朱瞻基身為太孫連開府的權力都沒有,但是因為朱棣的寵愛和放縱,加上有意培養,卻讓朱瞻基形成了一股比朱高熾還要大的勢力。
北征期間,他跟武安侯鄭亨建立了同盟關係,東征期間,他跟柳升建立了同盟關係,後來更是與大明勳貴第一人英國公張輔建立了同盟關係。
再加上薛祿等人的投靠,直屬的幼軍兩萬餘人,統率大明全部數十萬海軍,軍中勢力遠不是朱高熾能比的。
這還不是全部,因為除了軍隊,朱瞻基還掌控了錦衣衛,組建了谘情司,控製了大明如今的經濟命脈銀行,整個工部都幾乎成了他的私人玩具。
不論在曆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哪怕是之前的建文帝,在太孫期間,也沒有朱瞻基如此大的勢力。
自己當了十七年的儲君,還隻能在詹士府這個小圈子裏麵玩。每天除了聽文臣們給他講講曆史,吹吹牛,政事,軍事,一概不能碰。
而自己的兒子不僅在軍中聲名遠揚,深得軍中將士,朝中勳貴的支持。還能插手內監係統,錦衣衛係統,這讓朱高熾如何想得開?
雖然是父子,卻也是對手啊!
朱高熾很清楚,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父皇故意安排的。
他對自己一直不滿意,一開始因為文臣的支持,還有自己有個好老婆的緣故,他立了自己為太子,但是對自己一直不滿。
他一直在學唐太宗,想讓自己的兒子自相競爭,早些年,他用二弟漢王,三弟趙王來給自己施加壓力。
但是因為瞻基的快速崛起,他怕弄巧成拙,打壓了二弟,三弟,現在又直接扶持第三代來給自己施加壓力。
這是因為權力嗎?
朱高熾認為不是。
朱高熾很清楚父皇不像皇祖父太祖一樣,是一個可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政事上的人,所有的權力都要抓在自己的手中。
他貪圖享受,後宮養了一大批教坊司的藝伎,每日總要看一場大戲才滿足。
他愛好奢華,不僅喜歡吃好的,穿好的,宮中還藏了一大批各個朝代的古董文物,經常沉浸在古董文物的曆史氣息帶來的滿足感。
他舍得放權,如今大明逾兩成的兵力他就交到了瞻基手中。
但是為什麽偏偏對自己如此苛刻,主要是還是因為對國家治理的根本分歧!
他跟皇祖父一樣,信不過文臣,總認為文臣要利用,更要打壓。
而自己,偏偏是文臣治國的支持者。
曆朝曆代以來,那個朝代不是用文人治國?這是打壓就能打壓的下去的嗎?不依靠文臣,難道依靠武將?依靠工匠?依靠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
父子倆的分歧,政見的不同,這才是根源。
對這個兒子,他其實是很滿意的。
從當初地球儀的出現,這個兒子就讓他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兒子雖然對文臣不偏信,但是也絕對不打壓。為了一個解縉,他就能以自己安全威脅父皇,讓他放出解縉。
兒子隻是太有主見了,對自己的能力過分相信,可是一人計短,人力總有不足之時啊!
他甚至還在兒子東征,下西洋期間,希望能受些挫折,這樣才能讓他真正看清自己。
但是他沒有想到,東瀛不堪一擊,就連那神秘的大海,都被兒子征服了。
從東征大勝歸來,他就已經失去影響這個兒子的能力,眼看著他一步步成熟起來,成為了大明最耀眼的明星。
因為朱有燉重編的西遊記大受歡迎,這裏麵詳細描述了道教三大至高神,四位大帝,全麵塑造了道教的混亂統治框架。
民間甚至有老百姓認為兒子是元始天尊托生,隻是因為父祖還在,所以現在屈居中天紫微北極大帝之位。
如今沿海一帶因為受到兒子的恩澤,消滅了倭寇,並且通過貿易讓他們的生活都變好,家家戶戶不是立了財神,就是供奉了神君。
而幾乎所有的神君,相貌都跟兒子區別不大。
讓朱高熾失落的是,民間根本沒有關於他的傳說,更沒有供奉他。
他的內心很是複雜,但是總體來說,還是欣慰大於嫉妒和失落。
這畢竟是他的兒子!
隻是有時候,這個兒子似乎有些太不把自己這個父親放在眼裏了。
就以這個議事法則來說,他為什麽就不能跟自己先商量一下?如果按照他的意見進行一些修改,也不會在朝堂上遭到反對了。
隻是他沒有想想,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意見,這份法則還會有約束力嗎?
馬車停在了詹士府門口,因為太孫殿下駕到,詹士府上下,全部來到了詹士府大殿門口迎接。
護衛打開了車門,朱瞻基率先下車,隻是視線掃了一圈諸位熟悉的大臣,輕點了點頭,然後回身,架下來了行動有些不便的朱高熾。
詹士府屬臣以楊士奇為首,黃淮,楊溥等人以下近百人整齊地長揖到底,齊聲高呼:“恭迎太子殿下,太孫殿下。”
詹士府是太子的執政機構,自朱元璋設立,少詹士一職就是虛職,基本沒有人擔任過。
因為少詹士一職乃是三品,在朝廷堂官都才是二品,三品的情況下,一個少詹士設立成三品,有些過於誇張。
不過在設立之初,朱元璋的本意就是由朝廷大臣來兼任,但是後來發現,不是堂官難以擔任此職位,而二品堂官如果兼任此職位,卻是變相貶職,所以一直沒有人真正坐上此位。
如今詹士府的主官是以正五品左春坊大學士為首,而楊士奇在今年的早些時候,被授予了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學士。
朱瞻基扶著朱高熾,並未還禮。朱高熾拍了拍他的手,大聲笑道:“何至如此……”
眾人直身,楊士奇笑道:“太孫殿下闊別京城三年,造福萬民,當得起臣等一拜……”
在朱高熾拍她的手的時候,朱瞻基就知道他的意思,表示自己能站得住。
所以他鬆開了扶著朱高熾的手臂,還了一個半禮道:“諸位輔佐父王,請受小王一禮。”
眾人又是長揖到底。“不敢當殿下之禮,此乃臣等本分。”
三拜既過,見禮完畢,眾人才簇擁著朱瞻基父子進了大殿。
詹士府朱瞻基並不陌生,這些年他雖然來的不多,但是每年逢年過節,他也會在張氏的安排下,運幾車禮品來給詹士府的屬官們送禮。
隻是這裏的環境沒變,官員們卻一茬一茬,換了不少。如今在場的諸位屬官,其中有一大半都是朱瞻基從來沒有見過的新人。
這裏的大殿不像奉天殿那麽大,七品以下的屬官也沒有進入議事的權力,也就隻有五六七品的屬官們拱衛著他們進入。
這些人大約有二三十人,再加上一些內侍,護衛,大殿裏麵大約有六七十人。
進入大殿,眾人很快就各自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官位的順序決定了入座的順序,這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是自古以來最重要的官場規則,每個人都必須嚴格遵守。
其實不僅在官場,哪怕是一個大家庭裏,不管是吃飯,還是出行,都有不成文的規則,人人都會遵守。
吃飯的時候,哪個晚輩敢坐到族長的上麵?出行的時候,女主人走在了男主人的前麵,那就是不懂規矩。
隻是家庭裏麵受到感情因素的影響,比官場上麵的講究稍微少一點而已。
眾人落座,右手第一位的楊士奇率先代表眾屬官問出了他們最關注的問題。“殿下,臣等觀察此議事法則,可謂是環環入扣,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法則,將大臣議事限製在合理的框架之內,但是為何,卻讓臣等自主平衡?”
楊士奇的問題,也代表著幾乎所有大臣的疑惑。
在所有人看來,皇上才是天經地義的裁決者,平衡者,但是現在,為何皇上會主動放棄這個權力。
這種主動讓步,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這裏麵代表的意義,遠遠超過了法則本身。
如果能夠因為自己受到一些限製,讓皇上放棄更多的權力,他們甚至寧願法則更嚴苛一些。
但是被動放棄和主動放棄完全是兩碼事,皇上現在主動退讓,還讓大臣們覺得這裏麵是不是有陷阱。
這可是以強硬著稱的一代大帝啊!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發現這裏麵的陷阱或者說陰謀。因為這件事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無非就是皇上厭煩了每次大朝會上無休止的爭吵,所以拿出了一套規矩來限製。
大臣們可以反對,但是在皇上的強硬手段下,他們這些人再不甘,最終還是會接受的。
所以說,根本不需要什麽陰謀。
那麽這件事就變的不是那麽簡單了,因為這種主動放棄權利的意義何在?
朱瞻基當然不會直接說這隻是一場變革的最開始,他們故意放棄一點權力,隻是為了讓所有大臣入局。
隻要大臣們入了局,今後的形勢就會更加有利於皇室,這就是退一步海闊天空,收回拳頭,是為了更重的打出去。
而且他也有信心在登基之後,將這部分放棄的權力重新限製起來。
在曆史上,大明是文臣統治的“黃金時代”,他們壟斷了皇權,讓嘉靖,萬曆幾十年不上朝都不影響大局。
這種皇權衰落,文臣當權雖然被一幫文臣自吹自擂太平盛世,卻讓大明變成了一個畸形的獨腿。大明因此在繁華中搖搖欲墜,被輕輕一推,就倒塌了。
從朱元璋時代開始,罷免胡惟庸丞相之職,就開始了跟文臣的百年鬥爭。
朱棣殺方孝孺,扶持內監,無不是在遏製文臣的爭權。
朱瞻基的英年早逝,讓這場鬥爭進入了尾聲。他死後兒子還小,三楊因此占據了皇權與文臣鬥爭的上風。
一場土木堡之變,勳貴階層,內監勢力全部倒下,皇權旁落,以文臣的大勝結束。
也就是說,現在不管朱棣,朱瞻基如何防範,這種鬥爭是不可能停止的。
也正是因為這樣,文臣們才對皇上主動願意放棄一部分權力感到詫異和恐懼。
但是因為朱棣和朱瞻基拋出來的議長一職,在大臣們眼中這就是一個變相的丞相,讓所有人變的興奮,才掩蓋了這一點點恐懼。
相比可以拿到手的權力,一點隱患不算什麽了。
但是對中層和下層的文官們來說,他們不可能觸及到那個寶座,所以他們也更想搞清楚,這是因為什麽。
朱高熾這個時候有些懵逼了,他原本是擔心這個計劃是朱瞻基拿出來的,朱瞻基會受到文臣的忌恨,所以想要把朱瞻基叫道詹士府來,緩和一下雙方的關係。
有些事情麵對麵講清楚,遠比都記在心裏更好。
可是現在發現,文臣們根本不在乎這個議事法則對自己的限製,更因為皇上願意放棄在朝堂平衡的權力而興奮不已。
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雖然最後依舊需要皇上來裁決,但是文臣們的權力空間更大了啊。
朱瞻基笑了笑,說道:“大學士,請問我皇祖父今年多大了?”
楊士奇楞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過來,露出了會意的笑容。但是大多數人還沒有明白過來,而且這場談話還需要進行下去。
他回答道:“陛下壽起元至正二十年,今年已經五十九。”
按實歲來算,朱棣出生在1360年,今年是1418年年尾,實歲五十八歲。但是按照現在的算法,明年五月初二,就是朱棣的六十大壽。
不過朱棣在得到朱瞻基即將年底回來的時候,就已經下旨,明年不會舉行萬壽節,因為那個時候,他肯定是在南洋的星城。
西征如今已經成為了他的執念,相比較而言,一個生日過不過都無所謂了。
朱瞻基點了點頭說道:“皇祖馬上就要六十,有一心西征,今後這朝堂還是需要父王與眾大臣維係。而父王身體欠佳,精力自然是比不過皇祖父的,所以適當的放權,也是大勢所趨。”
這一下,眾人一下子都明白了過來,但是開心之餘,不忘祝賀朱高熾的身體越來越好。他們都是朱高熾的親近大臣,自然希望朱高熾的身體更好一點。
用這個借口來掩飾真實的目的,是朱瞻基早就想好的,因為這是“現實”,非常可信。
而朱瞻基又說道:“孤生於富貴,長於盛世,自小享受奢華,喜歡奇技淫巧。今後即便掌權,也不願像高祖一樣一日忙碌七八個時辰,也不會像皇祖一樣四方征略,光是我後宮裏的上百個美人,都要我好生伺候呢!”
這句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也就是說,哪怕朱瞻基以後登基了,每日也會想著多玩玩,而不是一天到晚處理政務。
他既然想玩,那政事誰來處理?當然是他們這些文臣了。
所以聽到這段話,所有人原本對朱瞻基還有些疏離,但是現在全部變的火熱了起來。
在今天之前,朱瞻基因為喜歡奇技淫巧,因為不重視儒家,還遭到了許多非議,但是現在在他願意“放權”的時候,這些缺點全部不見了,變成了優點。
你不喜歡儒家沒有關係,隻要肯放權給我們,讓我們有更大的舞台來實現人生抱負,你就是好的,你就是對的。
看到眾人的神色,朱瞻基的心裏也暗笑了起來,這些人還真的是好忽悠啊。他們恐怕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太孫從現在開始就在忽悠他們。
隻要今天的話傳了出去,朱瞻基相信,整個朝堂,沒有任何一個人不希望他登基,沒有任何一個人不會支持他。
勳貴,武將們支持他是因為早就形成了同盟,內監們支持他,是因為他比朱高熾更能給內監帶來利益。
現在文臣們隻要改變了對他的態度,還會有誰不支持他呢?
在這樣的氣氛裏,眾人自然是好話不要錢地往外拋,朱瞻基與一東宮屬臣相談甚歡。
朱高熾現在也徹底明白了過來,覺得自己的擔憂真的是杞人憂天啊!
他還想緩和一下兒子與文臣之間的關係,可是兒子的一句話,就比他要說十句還管用。
而且朱瞻基的話也符合他的定位,因為他自己也覺得,皇帝不需要事事插手,隻需要控製大局,更多的事務讓文臣去處理就好了。
而朱瞻基從詹士府離開的時候,他的話就已經通過無數的人的口,口口相傳,在文臣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沒有陰謀,沒有陷阱,一切都是因為皇上老了,加上要西征精力不濟,所以才會放權。
而原本反對西征的這些文臣們,現在一個個恨不得過了年,皇上就去西征,好讓他們有更大的空間來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
他們反對西征,是因為耗資太甚,傷及國本。
西征帖木兒國,不僅要派一支更大的艦隊出海,絕大部分耗費都在西北。
從海上出發雖然遠,但是所有的物資都能裝上船,不需要征用民夫,節省了無數人力物力。
大明現在有一級,二級戰艦近三千艘,大型寶船四百艘,千石以下小型舟船超過一萬艘。
如果隻是海戰,大明可以組織兩三百萬大軍都無所謂。
但是,隻是從海上是傷及不了帖木兒國的國本的,要想竟全功,必須從陸地上也要出征,南北夾擊。
從應天府到西北就是五千裏,然後從西北征略吐魯番國,奕力把裏國,還要跟金帳汗國,東察哈台汗國打交道,才能抵達帖木兒國北方首都撒馬爾罕。
這超過萬裏的長征,需要動用的民夫就要幾十萬,大軍幾十萬,在路上耽擱一年有餘。
上百萬人一兩年的消耗,是一個巨大負擔,雖然大明現在已經修通了到西北的水泥路,出征速度快了許多,可是出了嘉峪關呢?
還有幾十萬軍馬的糧草配送,這可比北征韃靼要遠的多了,消耗也更多。
朱棣雖然準備了三年,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但是文臣們依舊反對這個計劃,主要原因就是得不償失。
但是現在,他們不在乎了,反正損失的不是他們。征用的是普通百姓,花的也是朝廷的銀子,皇上的銀子。
還能借著這個機會讓皇上出去兩三年,他不在國內,這國內可就是他們說了算啊!
不管到時候仗打贏了,還是打輸了,他們都是贏家。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統一起來思想,這些文臣們在聽了朱瞻基的話以後,沒有了後顧之憂,更加積極地開始了串聯,想要競爭這個議長的職位。
在皇宮內,朱棣服了止痛散,這藥雖然藥效不錯,但是服用了比較嗜睡。
等他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錦衣衛匯報上來的情報,他忍不住詫異地自言自語道:“僅僅因為瞻基的一句話,現在大臣們都支持朕西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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