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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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江新防盜, 訂閱未滿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 那個人一進來的時候,婉兒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這倒不是因為那人的穿著打扮——永巷在東內與西內之間,常有貴人誤入, 如今的風氣不比開國那時候, 人人崇尚的都是華服美飾, 衣裳首飾, 往往逾矩,那人打扮得又素淡,看著全沒有公主的樣子。
婉兒能認出她,是因為她和她母親、那位方額廣頤的天後陛下實在是太像了。
婉兒從懂事時起就知道自己是天水上官的子弟,祖父是“綺錯婉媚,開一時之先”的上官儀, 父親諱庭芝, 祖、父當年因起草廢後詔書而被殺, 殺人者, 恰是大明宮的實際主人, 那位武家的天後陛下。
當年母親因為是太常少卿鄭休遠的姐姐、滎陽鄭氏的女兒,才得以免除一死,卻也籍沒掖庭為奴。婉兒從小隨著母親在掖庭中長大, 能說話時就開始背辭賦、族譜, 母親唯恐她忘了自公子子蘭時起便綿延生息的姓氏,孜孜不倦地在她耳邊敘說先祖榮光。父祖的事跡總是有限, 宮中的時間卻那樣漫長, 漸漸的, 母親開始說一些從前還沒入宮時候的快樂事——春日曲江畔盛開的花朵,打馬遊街春風得意的進士郎,夏日城外莊園的陰涼爽致,策馬引弓飛揚馳騁的世家子,秋日東西市上會有各種各樣的吃食,還有萬裏迢迢終於來到天朝售賣貨物的胡商,冬日裏祖父常常隨駕去各地泡溫湯,回來時總會帶來許多新鮮有趣的吃食和各種各樣的聖上賞賜,那時的聖上還不像現在這樣昏聵(母親並不敢直接用昏聵這詞,隻會在言辭中隱約帶出意思來)、任憑一個內宮婦人擺弄……母親還說,婉兒出生之前她便做了夢,夢見肚子裏的孩子要稱量天下。祖父和父親都以為這會是個男孩,日後登閣拜相、光耀家門,結果生出來的卻是個女兒,他們都很失望。
母親每次說到這,便要深深地歎息一下,然後說:“虧得是個女兒,倘若是兒子,恐怕就留不到這時了。”
縱是聽母親轉述,婉兒也覺得心裏發怵,同時又覺得自己身為一個女兒真是邀天之幸,至於稱量天下這種話,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倘若她家中未曾敗落,再有祖父清君側的功勞,她或許還會被選個太子妃或是王妃,在君王枕畔進進言,或是生個兒子、靠著夫君、兒女和娘家人掌握朝政。可惜她自出生,便已是沒官的賤民,在這世道裏,賤民從無出頭之路。
托舅舅和祖父故交們的福,母親和她在宮中過得還算不錯,母親的差事還算清閑,婉兒年紀小,管事的人們看在舅舅的麵上,也就不安排差事,放任她四處遊蕩。
婉兒每天在宮裏麵走,遇到貴人,就站在一旁偷偷的看,看的時候心裏想,這些人認不認識祖父和父親呢?他們和那位武後的關係又如何呢?那位武後,到底又是怎樣的人呢?
宮人們口口相傳,都說天後陛下性情寬和,仁以待下,然而就婉兒所見,卻並非如此。除去婉兒被殺的父親和祖父不說,宮門內外也常常有被杖打的大臣和宮人內侍。這些大臣進宮時往往也是莊嚴隆重,冠冕肅然,一旦被杖,那些當官的體麵就全沒有了,不但如此,有的人被杖打斷了骨頭,吃不下飯,隻好活活餓死——餓死了,便不算是天皇武後殘暴,打殺大臣,隻好算這大臣不經打。大臣們都算好的,內侍宮人們受杖,便往往筋折骨斷,當場死掉已算好了,有的人被打了,卻沒打死,拖回去的時候一路號啕,有的要號叫幾晚才死,平常宮人死了,好歹還能由宮裏賞一塊墓碑,在宮人斜葬了,犯錯被打殺的,便隻好被扔去不知道哪裏,屍骨也許是狗吃了,也許是狼吃了,誰都說不好。
許是從小就入宮的緣故,婉兒一向不愛說話。遇見了不懂的事,也不會問人,隻是自己在心裏默默地想。她漸漸地對那位傳說中的武後越來越好奇,卻從不把這份好奇流露於人前。
旁人談論武後的時候,無論與這些人相識與否,她都會裝作不經意地過去,立著聽一會,武後的車駕經過,別人都是躲閃不及,她卻是總是偷偷地靠近一些,有時躲在暗處凝望,有時混在路旁的宮人中跪伏而待,偶然聽見武後說了一兩句話,便要反複揣摩這話是什麽意思。婉兒第一次真正見到武後的臉是在十歲時,那一日皇帝在翔鸞閣大酺,宮人百姓皆賜酒食,連掖庭中也是人人歡慶,宮人們率酒舞樂,慶賀這難得的歡愉時刻,婉兒卻厭倦這種喧鬧,趁著人人懈怠,偷偷地溜到了含耀門內,弘文館外。
傳說祖父以弘文館直學士釋褐,很快便在人才濟濟的弘文館中脫穎而出,曆任秘書郎、起居郎、秘書少監、西台侍郎。祖父起於文辭,卻也終於文辭,這不但是祖父的命,也是弘文館中許多學士的命。
那一日婉兒在弘文館外彳亍彷徨,遙想著那素未蒙麵的祖父,天已微微暗下來,翔鸞閣上卻依舊是燈火通明,歡聲笑語自台閣之上飄進婉兒的耳朵,令她覺得自己是那誤闖入天台的劉郎、阮肇,也令她對迎麵走來的武後避之無及。
武後穿著燕見賓客的鈿釵襢衣,款步而來,雍容端麗。她身邊隻跟著幾個年輕的侍臣,看見婉兒的時候笑了笑,指著她向幾位侍臣說:“連宮中使女,都知歆慕文學,可見時風之盛。”
那些侍從中有一個馬上道:“聖德深厚,廣興文學,天下風氣為之清振,士庶老幼皆知臧否,故爾此子非慕文學,乃感聖人之德爾。”
婉兒聽見那位華服端莊的陛下爆發出一陣可稱之為張狂的大笑,這笑聲在母親那裏是絕不可取的。母親一貫教導,都是女人家應該斯文淑靜,婉兒也一向深以為然。這樣在外臣麵前恣意任性的大笑,除了商賈起家的武氏女,大約也沒旁人做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