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遠遠未亮。含元殿中卻已亮起了燈光——自最外間宮門至內, 一路上設了一排小小的燈燭，雖算不上亮, 光線卻足以照亮腳下的道路。

    李太平就在這自地上升起的小小亮光中踏著薄濕的地麵, 慢悠悠走進了正殿。殿中原本隻一盞小燈, 在禦座之後發出幽微的亮光。在她進來後倏地又亮起了十數盞燈，將禦座前後分隔成了一明一暗的兩個世界，韋歡自那明亮的簾幔後坐直了身體，矜持地向李太平笑：“太平。”

    “太後。”李太平一本正經地行了個禮，身子卻未曾真彎下去, 從人們早在這半真半假的一禮間輕輕退淨。木製的殿門沉沉地閉上, 發出年久失修的重門所特有的吱呀聲。

    “怎麽想起這時候叫我來了？”人走之後，李太平才露出自在的神色，塌了肩, 捂了嘴, 小小地打了個哈欠，禦座後的韋歡輕輕一笑，慢慢起身，自階上下來, 牽住李太平的手：“過來。”引她一路而上，至禦座之後, 垂簾之處, 推她坐定。

    約一年之前, 則天聖神皇帝便已下令, 重修大明宮中一切陳飾, 以備皇帝返京之用。兩位先皇駕崩，皇帝一麵扶靈柩返京，亦已派人先行來此勘看修繕，然而殿中的一切畢竟還是不及神都，含元殿雖是大朝之所，一切陳設，也不過不墮天家體麵而已。

    那小小的垂簾之所，更是逼仄狹窄，坐一人還罷，坐著兩人，便免不了摩身相接，左邊的人呼吸，右邊的人都能感受到左邊的胸膛起伏。

    韋歡便是在這情形下發覺了李太平怦怦亂跳的心髒，輕輕一笑，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側過身子，附著她的耳旁道：“太平。”

    李太平的呼吸便更局促起來，聲氣粗重，壓抑著叫了一聲“歡”，困頓之意早已不翼而飛，代之以某種謹慎的期待，期待卻又隻一閃而過，轉帶出幾分別別扭扭的欲拒還迎：“今日是元日，也是你頭一回受內外朝賀，你不好好準備，叫我來作甚？”

    韋歡望著她笑，手輕輕抬起，李太平亦有些緊張地抬起手，將右手按在左手臂上，左手則遮在腿中，甚是隱晦地遮住了諸要害位置，韋歡卻出乎意料地隻將手在她手上一按：“前幾日邱柒上疏，請以公主上朝列班如親王例，你不會不知道罷？”

    李太平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手伸出來，反勾住韋歡的手：“你叫我來，就為了說這個？這事說起來是有些出格，又是這緊要時候，怕是要吵一陣子，你若嫌煩，這幾天但見了崔、王、張、姚的奏疏就不要看就是。”

    韋歡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不用吵一陣子，政事堂已同意你上朝如例了。”

    李太平倏地睜圓了眼：“什麽時候？”

    韋歡笑：“昨日，你放著那一堆老東西不管，帶著阿盼出安福門去看雜耍的時候。”

    李太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這事既涉了我的禮遇，我總要避下嫌疑。再說孝期過了大半了，我怕阿盼年紀小，悶得受不住，帶她出去走走而已。”

    韋歡看著她笑：“我並沒有怪你，你不用特地解釋什麽。”這話一出，果然見李太平更露出些心虛之意，卻巧妙地道：“隻昨日一日你就令他們答應這事了？是用了什麽厲害法子？快說出來，叫我學習學習。”那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圓圓，端的是一派虛心討教的學生模樣。

    韋歡不自覺地笑得更歡暢，手悄悄地收回來，繞至太平身畔，慢慢地向她的身體靠：“我說，皇帝年少，需得正人長輩輔佐。他們說，皇帝已近而立，知道是非對錯，就算年紀輕，也該由大臣們輔佐，而不是由你。他們倒也有些小聰明，拿我做引子，說既然有我這名正言順的太後垂簾，便不該再由你來幹涉朝政。”

    她的指尖貼上了太平了，李太平隻顧著聽正事，卻忘了注意她的手：“然後呢？你怎樣說服他們？”

    韋歡笑：“當然是以國家大義…”看太平皺眉要問，連掌心也靠過去，整個人貼在她身畔，右手壓著太平的肩，下巴壓在右手上，輕輕向太平的耳中吹氣：“我說，若憑我一個人垂簾聽政，而無宗室長輩鉗製，你們這些人，難道就不怕重蹈前朝故事？宗室長輩現在還在的，也就那麽幾個，除了你，還有誰更勝任？”刻意將臉壓近一些，不懷好意地道：“何況你是女人，哪怕頻繁進出宮中，總比那些男人進進出出地來見我要好地多罷？”

    “見我”二字著了重，李太平的手本還裝模作樣地掙紮了幾下，聽見這兩字，便幹脆放棄了抵抗，任她靠住自己：“他們沒抓住機會，讓你不要垂簾聽政？”

    韋歡笑道：“他們倒是想，可皇帝年輕，威信未立，若無我的提點，又有誰能來鉗製你呢？”說到“鉗製”二字，左手已悄悄摸到李太平腰下胯上那一塊，兩指張開，虛擬了個鉗夾的手勢，聽太平道：“天要亮了。”卻還不肯放手，隻笑得越促狹：“新年封印，倒不好太勞煩省中那些人，所以昨日一經議定，直接便寫了中旨，俟今日頒布。我特地叫你提早進來，就是怕你不知消息，還站在命婦堆裏。”

    她的左手已摸到背上了，李太平頗有些尷尬地動了動身子：“那也不用這麽早，距離朝集還有一個多時辰呢。”

    “一個時辰整。”韋歡瞥一眼立在身旁的銅漏，輕輕微笑，右手放下去，準確地落在了太平的手曾努力遮蔽的地方，“我叫人多備了一套衣裳，等下…你就在這裏換。”

    李太平的眼睛更大更圓了，反過身，張開手，小心地抱住韋歡，眼睛上下打量她今日的繁複禮衣：“多備了‘一套’衣裳？”

    韋歡眨著眼道：“一套你和我的衣裳。”

    李太平笑起來，眉眼彎彎，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