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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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江新防盜,訂閱未滿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  前世的野史雜聞總說武後的丈夫李治是如何的昏聵、如何的懦弱, 我這位父親, 雖然不至於像他那位並不存在的堂弟那樣軟弱可欺, 卻也並非殺伐決斷、果敢英武之人。在我麵前,更是如此。

    然而現在的他,與平日的他, 卻截然不同。

    父親的目光最終落在李晟身上,我在後麵, 看不見他眼中的表情, 卻聽見他沉著聲音, 極緩慢地道:“皇後說得不錯,我大唐自立國以來, 便從未有以皇帝親女許配藩屬的事,此例,絕不能從朕始。”

    他特地把頭轉向母親, 嘴角動了動,似乎是在笑,接著他又把頭轉回去,看著李晟, 略帶告誡意味地道:“太平是朕的女兒, 以朕的女兒下降吐蕃, 苟且求和, 是朕的恥辱, 亦是晟兒你的恥辱, 此等恥辱事,別說商討,便是想也不能想一下,你…知道麽?”

    李晟低著頭,動了下腳尖,才抬頭,拱手道:“臣知道了。”

    父親揉了揉額頭,疲憊地擺了擺手,道:“既如此,我與吐蕃,必有大戰,你們自去商議,看以何人為將。晟兒,睿兒,你們留下。”

    我才注意到李睿原來也在殿中,卻是綴在許多大臣的後麵,被父親點了名,才站出來。

    殿中眾人徐徐退出,我見父親似有體己話要同兩個哥哥說,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婉兒卻握了握我的手,叫我留下,又道:“太子方才不是讓公主下降吐蕃,而是以商議親事為名,暫做緩兵之計,等秋收一畢,兵馬充沛,再行毀約,發大軍直討西北。”

    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對我解釋這麽多,她看起來便不是多事的人,然而事關己身榮辱,我早顧不得想這麽多,冷冷看著她道:“倘若事有不成呢?”

    婉兒沒作答,隻是向外看了看母親,輕輕道:“於理於法,公主都不該怨恨太子。”

    她這話這樣直白,倒讓我不知怎麽應對,好在這時大臣們都已經走完,父親坐回寶座,歎了口氣,道:“兕子,出來拜見你太子阿兄。”

    我磨磨蹭蹭地出去,不肯行禮,隻一頭紮在父親懷裏,喊一句“阿耶”,想起就在方才短短的時間內,我的一生幾乎就要被注定了,眼淚噴湧而出,幾乎沾濕了父親的肩膀。

    父親抱著我輕輕地拍了拍,笑著解釋道:“好了好了,你阿兄隻是一片為國之心,並不是不疼你,兕子乖,去見過你阿兄,他給你帶了許多好玩藝。”

    父親半抱半推地將我轉向李晟那一邊,指著他讓我過去,我被他推了幾下,才極不情願地走向李晟,到了跟前,仰頭看他,他見到我,終於有些愧疚,抿了抿嘴,伸手想摸我的頭,被我閃過,手愣愣地停在空中,好一會,才垂下去,微微低著頭,對我道:“吐蕃犯我鄯、廓、河、芳、疊等州,殺掠百姓甚眾,納、桂、廣、黔四州土人為亂,興、鳳、岷三州又有秦王餘孽,此實非興兵之機。我不過想假以議和之名,行拖延之實,畢竟兕子你還小…”

    我打斷他,冷笑著問:“阿兄這算是在向我解釋麽?若是這樣,請阿兄告訴我,將我許給吐蕃,事後又反悔,會不會惹怒吐蕃,反引得他們大舉興兵東犯?天子一言九鼎,卻故意做這出爾反爾的事,國家體麵在何處,以此出兵,豈不是師出無名?過了秋收,還有春耕,到時候發兵,又為不為難?以此無名之師出征,萬一,我是說萬一,師出不利,不能克勝,我又何以自處?——這些事,阿兄想過沒有?”

    李晟的臉色有點發白,定定看著我不說話,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水汪汪的,仿若女子,他的臉也依舊是我喜歡的樣子,鼻子挺挺的,臉頰瘦瘦的,嘴唇上帶著一點點修得很整齊的胡須。

    李晟不說話,我也不開口,我們兄妹兩個就這樣對視著,直到父親咳嗽了一聲,道:“太平,向你阿兄行個禮就出去吧。”李晟才鬆了口氣似的,低了低頭,輕斥道:“兕子,別胡鬧。”

    倘或方才我隻是怨恨,這會兒卻是憤懣了,直勾勾地盯著李晟,剛要再開口,卻聽母親在後麵道:“太平,向太子行禮。”

    我怔了一下,回頭看了母親一眼,轉過來的時候已經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朝見父母時都罕見的大禮。

    李晟歎息了一聲,退後一步,低頭彎腰,想要扶我起來。

    我先他一步起身,轉身再對父母各一拜,又對李睿一拜,急匆匆地奔出殿外,早有宦官上前,問我是否要備輦。我揮退她們,剛要回紫宸殿去,忽然想起我已經不住在那了,要去蓬萊殿,那裏都是我不認得的宮人,回去也是無趣,便是朱鏡殿裏的伴讀們,也多半與我並不相熟。

    我立在宣政殿的台階上,入目但見亭台閣謝,高低參差,好一派皇家壯偉。然而在這樣壯偉的大明宮內,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讓我靠一靠、說說心裏話,或是抱一抱、安慰我一下的人。

    此時此刻,我身為大唐公主,在這自小長大的皇宮之中,卻是舉目無親,無處可去。

    不知何時,婉兒從殿中出來了。

    她一出來,圍在我身邊的宦官們便自發地退開,等她走到我身邊,這些人離我已經有數丈之遠。

    我看著婉兒,以極近尖刻的語氣道:“上官才人出來,可是天後有何吩咐?”

    婉兒向我低了一低頭才開口,她隻比我大一歲,身高卻與我差不多,自從她被母親封為才人以後,我就沒見她臉上的表情變過,旁人擺出這樣的臉,難免會讓人覺得傲慢,但是婉兒這樣,卻反而讓人覺得她謙遜恭謹,毫無被冒犯之意,若是再聽到她溫和斯文的語氣,隻會覺得她依舊是個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宮女,而非幸進的新貴才人:“陛下在公主入殿之後,便命妾前來陪伴公主,故,陛下方才雖未再行吩咐,妾卻自作主張出來了。”

    我皺眉看她,道:“你是母親跟前人,卻丟下母親跟我出來,不大妥當罷。”

    她嘴角動了動,像是笑,仔細看,又似乎什麽表情也沒有:“妾隻是出來叮囑公主一句話,說完了便進去。”

    我挑眉看她,她這回倒是真笑了下,道:“其實也沒什麽,隻是太子近日要成親,太子妃家在靖安坊北的永樂坊,東宮與之往來頗繁,公主若是要去靖安坊,行路須要留神些。”

    我探出頭問她:“你怎麽睡這裏?”

    她怪道:“不是天後吩咐,讓我陪你麽?”

    我不解地道:“可你這不是陪我,是守夜而已。”

    她反倒更不懂了:“陪你不就是替你守夜麽?”

    我笑道:“你想錯了,叫你陪我,是讓你陪著我睡。”

    她歪著頭想了一下,扶著床沿起身,挨著坐下,一手摟著我,讓我躺在她腿上,虛情假意地撫了撫我的背,打著哈欠道:“二娘乖,好好睡。”

    我有些惱怒,撐起兩臂道:“是說讓你睡上來,不是讓你哄我睡覺!”再說奶娘們也從不是這樣哄我的!

    門口的女官咳嗽一聲,道:“二娘,聖人吩咐過,日後再不許養娘、乳母、宮侍陪公主同睡。”

    雖在黑暗中,我卻依舊感覺得出韋歡對我露出了“你看我說的對吧”的眼神,越覺惱怒,對著那人便道:“我睡覺不喜歡人多,你不知道麽?出去!”

    韋歡捏了捏我的手,我察覺自己語氣不善,改口道:“你明日還要伺候母親,出去自己歇息吧。伺候好母親,便是伺候好了我一樣。替我向王詡說,贈你十匹絹,以慰今日辛苦。”

    那女官倒是識相,立刻道:“妾告退。”推門出去,將我與韋歡單獨留在殿內。

    我摸了摸胸口,對韋歡道:“虧得你方才提醒我,不然我又得罪了一人。”

    韋歡道:“我不過隨意碰了你一下,你自己要往深處亂想,與我何幹?”

    我一時拿捏不住她方才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隻好道:“不管怎樣,我也要謝你。”一個打滾翻到裏麵,側著身道:“人都走了,你可願意陪著我睡了麽?”

    韋歡不答,隻是除去外衣與襪子,慢慢趴在床上,我罰跪的時候打了盹,這會兒竟沒了睡意,在床上翻了幾次,又聽韋歡輕哼了幾聲,知道她受棒瘡之苦,也睡不著,便翻過身,趴在她身邊,沒話找話地道:“沒想到萬年令竟真敢把我的宮人送到母親麵前,今日真多虧了你。”

    韋歡道:“你也在陛下麵前替我求了情,我們扯直啦。”

    我道:“我那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卻冒了大幹係,還挨了打,怎能一樣?”

    韋歡道:“我挨打也是自找的,須怪不得人。”

    我見她答了這句,半晌不說話,以為她睡著了,就側過身來看她,誰知她也正看我,那兩隻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發光,燦爛仿若星辰,被我看見後,又立刻將頭扭過去,道:“怎麽還不睡?”

    我說:“你不也還沒睡麽?”

    她道:“我現在要睡了。”

    我說:“你睡,我還不睡。”見她兩手撐著要側轉身,又問:“你有傷,還是趴著吧。”

    她偏偏要把身子側過去,背對著我,才道:“今日才挨了罰,明日要小心些,別起晚了,快些睡。”

    我隻好閉了嘴,倒是努力想睡過去,可惜一旦閉上眼,母親與我說過的話便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邊響起,我那早逝的姐姐、遠在洛陽的太子哥哥、我根本沒見過幾麵的四哥李彬的臉也依次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攪得我根本無法安眠,再翻了幾次身,又支起身子湊到旁邊,輕聲道:“四娘,你睡了麽?”

    韋歡沒發聲,我又道:“我要小解,你讓一讓。”

    她依舊是沒出聲,卻默默地坐起來,伸手去摸床邊的燈。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騙你的——我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

    韋歡被我纏不過,隻好道:“有話快說。”

    我拉她:“你趴著,別坐起來。”

    她便趴過來,我們兩個頭靠著頭,我聞著她身上的香氣就覺得心下安定了些,略想了一想,問她:“倘若,你的母親和你的兄長不和,你…會怎麽辦?”

    韋歡冷冷道:“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怔了一下,方察覺她指的是崔氏,而非她自己的生母,趕緊解釋:“我是說…譬如你阿姨和你兄長不和,你會怎樣?我是說…同父同母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