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梅林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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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她見過最俊秀的公子了。他的眼神極其明亮,就像夏天的第一縷眼光。鼻梁挺直如同雕刻,嘴唇略薄,此刻抿成一條線,有一種剛毅之感。身姿,更是如同芝蘭玉樹。他與庭玉並肩而立,更顯得他充滿了陽光,健美,男子的氣息蓬勃而出。

    靈越的目光與他相觸,這才驚醒自己竟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一個男子,臉上微微一燙,忙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

    那公子見到他們也是一怔,顯然出乎意料。

    他目中含笑,“大哥,你怎麽在這裏?”

    沈庭玉微微點頭,咳了幾聲,淡淡回答:“不過是路過罷了,二弟為何在此?”

    “我正要去找父親。”他的眼睛忽然一暗,就像烏雲瞬間罩住了陽光。

    沈庭玉譏笑道:“父親正忙著再做新郎,恐怕沒有空見你。”

    二公子聞言身體一僵,隨即一絲苦笑浮上眉間,“大哥說的也是。”

    金色的霞光流淌下來,照在這對同父異母的兩兄弟身上。他們的相貌並不相似,此刻表情卻如出一轍,都是那麽落寞。

    一時兩人各懷心事,相對無言。

    天邊的霞光轉瞬即逝,夜色漸漸濃重如墨,將這座富貴繁華的宅院籠罩其中。

    靈越跟在沈庭玉的身後,沿著迤邐的長廊,慢慢而行。

    大紅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高高地掛在廊下,在夜色中閃爍,恍如繁星。

    然而這些燈火照亮了濃墨重彩精心描繪的雕梁畫棟,照亮了亭台樓閣水榭歌台,卻照不明沈家大公子深沉的眉目。

    兩個人不知走了多久,竟來到當初靈越進府時大雪覆蓋的林子。

    暮春之夜,夜風溫柔,夾雜著來自枝頭綠葉,腳下青草特有的芳香。

    那座玲瓏的假山沒有了積雪的覆蓋,顯得瘦骨嶙峋,孤零零地立在林邊。廊下明滅的燈火照過來,依稀看到極淺的三個字,靈越細細辨認,隻能認出一個香和海。

    難道是香雪海三個字?靈越恍然大悟,難道這片林子以前是梅林?她望著夜色中濃黑一片的樹木,遙想著,若是冬日站在此處,必定紅梅如火,白梅如雪,香氣四溢,正是梅林雪海,美不勝收。

    可是為什麽這林中如今一棵梅花也無?隻有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她不覺望向了沈庭玉。他立在瘦石之畔,瘦削的身影背對著靈越,靜默無聲。

    她轉到他的近前,遙遙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眼睛裏有極其微弱的水光。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形成了一條堅毅的線條。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手心傳來的溫暖令他一怔。

    “庭玉哥哥……”靈越輕輕地喚他,“有什麽難過的事,說給我聽聽,或許就不那麽難過了。”

    他的臉上浮起蒼涼的微笑,摸摸她的長發,“你太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可是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孩子了……”她的語氣中有一種酸澀,“說給我聽聽,你知道嗎,你這樣壓抑著自己,令我更加難受。”

    她純淨的眸子之中又閃過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令他在恍然間驚覺她已經長大成一個懂得洞察人心的少女。

    層層的心防忽然就被那縷愁思打開,壓抑已久的情緒一湧而出。

    該對她從哪兒講起呢?他望著眼前的假山石,那上麵的三個字曾代表著瀘州沈府最為美麗的一景,誰不知道沈府李夫人精心培植的那一片梅林,乃是瀘州一絕呢?

    母親出自世代書香門第,是瀘州裏遠近聞名的風雅美人,出口成章,寫得一手好字,更畫得一手好畫。花開時節,母親經常邀請相熟的夫人小姐,在梅林煮酒賞雪,談詩論畫,怡然自樂。

    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喜歡梅林,甚至心生厭惡棄之一旁呢?

    是的,是那個冬日,據說那一天是黃道吉日,宜嫁娶,忌破土。

    那一天,他的父親終於納了白家的女兒為妾。白家也是瀘州城裏數得著的富貴人家,雖然女兒寧願退掉與他人的婚約,也要執意嫁給父親為妾,並不是什麽風光體麵的事,白家疼愛女兒,依然備下了十裏紅妝,擺足了風光排場。比起母親當年出嫁的光景,不遑多讓。

    他討厭那鑼鼓喧天的熱鬧,避開人來人往的賓客,整日遊蕩在香雪海裏。卻發現不知何時,香雪海裏的一株不起眼的老梅,枝頭上竟綻放了第一枝花。

    他知道母親最愛梅花,特意爬上樹,將那支花折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裏,踏進香浮居。

    院子裏靜悄悄的,丫環仆婦們不知道去了哪裏。到了母親門前,他特意放輕了腳步,卻看到此生難以忘懷的一幕。

    冬日的陽光照進母親的臥房,將寬闊的房間分成兩極的明暗。明晃晃的光線裏,看得見輕塵飛舞。而暗影的榻上,蜷伏著他的母親。

    母親沒有睡,她臉貼在巨大的軟枕上,一滴滴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將枕頭浸染出一塊印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囁嚅著叫了聲:“母親。”

    母親微微抬起頭來,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梅花上。有那麽一刹那光亮的眼神,又像風中的蠟燭般熄滅了。

    他慌忙將梅花插到瓶中,拿來帕子為母親拭淚。

    他從沒見過母親流過那麽多淚水,打濕了一塊又一塊的帕子。

    牆外的喜樂若有若無地傳來,影影綽綽。母親怔怔地聽著,停止了哭泣。

    那一天,病重的母親雖然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可是少不經事的他,忽然之間聽懂了母親心中的千言萬語。

    後來他才知道,母親和父親的故事,最開始便是源自一枝梅花。

    “你可知道,眼前這片樹林,曾經種著的是萬千梅樹嗎?”他的目光似從遙遠的地方飄回,喃喃向靈越發問。

    靈越正要說話,耳邊卻傳來他的聲音,低沉而分明:

    “在我十四歲之前,香雪海裏所種的全都是父親替母親搜羅來的梅樹,一棵比一棵名貴,一棵比一棵俊逸,那時瀘州城裏誰不知道沈府的梅林雪海乃是冬日勝景?”

    “那個時候,沈伯伯一定很愛伯母吧……”靈越望著幽幽的樹林,想象著那萬千梅樹化為香雪海,是何等壯觀的景象。

    “可惜他的愛意太廣博了,他愛著母親,卻不能改變自己的天性。”他冷冷地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滿了嘲諷,“先是白氏,後來又有劉氏,李氏,江氏,蘭氏……一個一個的女人抬進了沈府,就像那片梅林,永遠有新鮮的品種,一棵開了花,還有另一棵,永遠也開不完,永遠也開不敗……”

    那時的他,還是個懵懂單純的少年,母親很少跟他提起與父親之間的往事,自從白氏進門之後,她日漸沉默寡言,那一雙曾經神采飛揚的眼睛裏漸漸失去了光華。

    有一夜,忽然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香浮居中的老梅幽幽盛放,火紅的花瓣映著晶瑩的白雪,燦然生光。

    一直鬱鬱寡歡的母親忽然有了雅興,吩咐人備下圍爐,點起紅泥小炭爐,溫上了珍藏數年的梨花白,還命梅嫵去請父親前來。

    他見母親難得展開笑顏,便高興問,“娘,莫非今天是什麽喜慶的日子?”

    母親小酌了一口,對他微笑,目光之中閃爍著細碎的星月光華,臉頰生出淺淺紅暈,一時美麗至極。“幽梅映雪,豈不快哉?玉兒,陪娘先喝幾杯。”

    那梨花白入口清冽,醇香綿軟,三杯下去,母親已是微醺。她凝望著棠下那吐著幽香的老梅,輕輕問他,“玉兒,你可知道這棵梅樹何來?”

    他想了想,“從我記事起,就有這棵樹,應該是有人很早就種下來的罷?”

    母親嘴角噙著一絲幽微的笑意,悠悠地說,“這棵樹,是你父親從疊香寺的梅園之中移植過來的……”

    他不免詫異,重新看了一眼老梅,“這株梅並非名品,父親何故要大費周章那麽遠移過來?”

    母親的臉上醉意愈濃,“癡兒,我和你父親便是在這棵梅樹下相遇的……”

    她的眉眼彎彎眼波瀲灩流轉,似在一瞬間成了梅下翹首的嬌羞少女。

    “那一年,我不過十六歲,帶著梅嫵去香疊寺上香。碰巧那日寺中梅林花開,氤氳成一片香雪海。我倚在梅下,輕輕吹了一曲《落梅花》,你的父親當時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尋聲而來,我還記得他的眼睛,見到我那一刻,亮如星子……”

    他癡癡地望向那棵老梅,原來它見證了一次極其美麗的相遇。香雪海中,橫笛一曲,折下了父親的心,又何嚐不令她交付少女懵懂的心?

    後麵的故事他是知曉的,母親曆經波折終於嫁給了父親,春風得意的父親特意辟了這座小園,依著園子為她種下萬千梅樹,送她梅林雪海。

    廊下的燈籠閃著暈紅的光,圍爐炭火正旺,藍色的火焰不停舔著砂鍋,團團白色的水汽,令母親的臉變得飄忽。

    派去請父親的梅嫵回來,卻帶著幾分不自然的臉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