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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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知何時悄然停了。

    天邊的烏雲早已不知去向。長空無際,天碧如藍。輕薄如紗的雲朵,絲絲縷縷漂浮在半空,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一身青衣男裝的少女,靠在窗前,明亮的眼眸一會看雲,一會看他。

    他恍惚覺得,她看雲時離自己很近,她看他時,卻離自己更遠。

    多麽想靠近她,將她留在自己的生命裏。

    然而這一刻他聽到自己的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冷笑著,輕蔑著,在低低地對他耳語:“沈庭玉,你不配!看看你的手吧,是不是已經沾滿了鮮血?你曾經熱烈愛過的"qing ren"的血,你痛恨入骨的仇人的血,是不是滴滴答答在流淌?”

    是的,他的人生早已淩亂不堪——陰暗角落裏滋生的苔蘚,如何仰望晴空裏的驕陽?

    他和她,最好背道而馳,從此相忘於江湖。

    靈越的聲音猶豫著,再次響起,“你會遵守跟白氏的約定嗎?”

    他不覺笑了,卻將問題原封不動地拋給她,“你說呢?”

    他漆黑的長發上水珠閃爍,就像若幹前離別的夜晚搖曳的星光。溫良的笑容,帶著重重悲漠,她再也無法看透。

    她敬若父兄的人,竟利用了她,完成自己的複仇。如果自己不去多事尋找真相,柳星兒是不是會逃過白氏的毒手,雙成是不是還可以守護著自己的小姐呢?可是如果自己未曾發現真相,那死的人是不是眼前的人呢?

    她微微歎息,一切的如果已然失去意義。

    他如水的眸子一閃,“靈越,你一直在說我的事,唯獨,對你自己,卻閉口不談。”

    “你想知道什麽呢?”靈越避開他的目光,望向在風中薄如蟬翼的雲彩。

    “太多了,比如你是堂堂青州雲家的三小姐,明明還活得好好的,為何有人看到了她的墳墓呢?又比如雲家三小姐是長在深閨中的千金,又從哪兒學來這高明的醫術,還有卓絕高超的輕功呢? 我想,其中的故事一定比我的人生還要跌宕起伏。”

    靈越的心口慢慢痛了起來,近乎於鈍刀割肉的,痛得幾乎難以呼吸,讓她隻能扶著牆,慢慢地蹲下去,抱緊自己的雙膝, “你,還是派人去了青州……”

    “你給我的說辭無法解釋這些疑問,我便派了貴叔去青州打探……”

    “他真的看到了我的墳墓?”她的聲音飄忽不定,好像真的成了一縷幽魂。

    “看得清清楚楚,據說是雲伯伯死後,你思念父親,憂傷過度,以至暴病身亡……”

    暴病而亡……看來雲夫人為她的消失找到了一個極好的理由。青州雲家,從此與她毫無瓜葛了啊。她的年少歲月,已經埋葬於一方墳塋,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她略帶顫抖的聲音響起, “正如你們所見的,雲家三小姐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雲家三小姐,隻有我這個飄蕩江湖的漂泊之鬼。”

    她的幾綹黑發散落在臉頰上,更顯得麵容蒼白。

    沈庭玉忽然有些後悔了。他幾乎就要走過去,不顧一切將她抱進懷裏。

    然而內心的那個聲音又發出一聲嗤笑:“你忘記自己有多髒嗎?”

    於是他僵化在那裏,一步也無法挪動。

    明明與自己愛戀的少女近在咫尺,中間卻仿佛隔著迢迢銀河。

    是那麽可望而不可即。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與雲伯伯的慘案有關?”他終於忍不住問。

    她挺直了身子,看向他的目光蘊含著水光,嘴唇抿成了緊緊的一條線,顯得十分堅毅。

    “算了,你不想說就不說了吧。”他隻好投降,轉而說道:

    “其實我先前去你房裏找你,卻看見有個黑影從窗中一閃而過,我追過去一看,發現你不在房裏,然後就在你的桌子上發現了這個。”他從懷中取出一根簪子,碧玉為身,銀絲為鳳尾,雖不是光燦奪目,卻十分雅致脫俗。

    這根簪子好熟悉,不是錦娘慣常戴在頭上的嗎?

    她的心猛然跳起來,顫抖著雙手接過,輕輕拔出銀絲鳳尾,頓時露出中空的簪身。一個小紙條卷在其中,無心慢慢展開,一行小字露了出來:

    “八月十五,無涯山破廟。錦。”

    是錦娘!真的是錦娘的字跡!

    她分明知道自己在沈府!可是為什麽一直不現身相見?

    她的眼睛一陣酸澀,眼淚慢慢湧進眼眶。心裏有無數個疑問叫囂著,一同迫切地想問錦娘,一個聲音越來越響亮:

    “錦娘,我到底是誰?”

    天剛透亮,抬眼望天,是烏蒙蒙的灰藍色,令人懷疑今日是否不會有陽光到來。

    庭中的月季開得十分濃豔,重重疊疊的花瓣,如同美人臉上塗滿胭脂,沉甸甸地迎著晨曦盛開,絲毫不知離人愁緒。

    靈越已梳洗完畢,換回了舊日趕路時的衣衫,長發挽起一個發髻,利落幹練,臉上仍然塗了藥粉,黑黃的臉色並不引人注目。

    她挽著包袱,穿過月門,走過寂寂無人的中庭,在沈庭玉的房門之前站定。

    此刻此刻,他應該還在安睡吧?

    她凝望著窗前的米囊花,猶豫著,還是曲起手指,輕輕叩門。

    然而叩了多時,並未有人前來。便是珍珠,果兒,也沒有出現。

    是他不願意見自己了吧?

    她騙了他,他也騙了她,若是相見,是否也會相顧無言呢?

    靈越不覺黯然,深深地看了一眼朱紅色的房門,轉身離開。

    順著沈府那長長的遊廊,她慢慢走到沈府的門口,不料,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石獅邊上,似等待多時。

    “珍珠……”她不覺怔然,停駐了腳步。

    珍珠慢慢走到她的麵前,看著她欲言又止。

    “公子還沒起身麽?”靈越澀然問道,“還是……不肯見我?”

    珍珠眼中閃過一縷異色,“公子早已料到你必定一早離府,特命我在此等候。公子讓我叮囑小姐,江湖險惡,小姐珍重。”

    原來他果真是閉門不見啊。

    一輛青布馬車緩緩駛過來,車夫是個憨態可掬的大叔。他見到珍珠,便跳下來招呼,“珍珠姑娘,就是送這位公子麽?”

    珍珠點點頭,“貴叔,我讓你裝的包袱都放好了吧?”

    “那還用說,姑娘吩咐的事情,自然辦得妥妥當當。”

    靈越心下疑問,隻要問,珍珠拉住她的手,“你此去路途遙遠,公子放心不下,讓貴叔駕車送你去。你放心好了,貴叔常跑遠路,斷然不會出什麽差錯的,你一路多多保重。等辦妥了事情,如有空閑,記得回來看看公子……”

    靈越心頭湧起百般思緒,哽咽著聲音一一應下來。

    貴叔跳上馬車,催促道,“還要趕路呢,公子快上車吧!”

    她隻得跟珍珠道別,進了馬車,發現車中放著兩個大大的包袱,翻開一看,不但四季的衣服俱全,底下還有一包沉甸甸的銀兩,又有兩個十分精美的匣子,打開一看,卻是女子的胭脂水粉,釵環項鏈,裝得滿滿的,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她的胸口滾過一陣熱流,潮熱的眼淚湧上眼眶。她掀開窗簾,望著沈府的牌匾,漸漸模糊了雙眼。

    朝陽終於從東方緩緩升起,將瀘州城映照在一片金黃的霞光之中。

    瀘州城古老的城牆上,沈庭玉當風而立,身上的青色披風在風中飄蕩不已。他神情專注,一動不動地盯著腳下絡繹不絕的行人。

    沒過多久,一輛青布馬車自東門而出,沿著官道疾馳而去,初時車頂上沈家的徽紋清晰可見,漸漸越來越小,最後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在他注視的目光中,消失在遠方。

    他聽到自己的心,怦地發出一聲輕響,好似裂開了一般,是難以抑製的疼痛。

    一口血噗地吐在了城牆上,順著斑駁的城磚縫隙流淌,觸目驚心。

    寸心驚呼出聲,掏出錦帕為他擦幹血跡。

    猶豫再三,他終於忍不住問公子,“公子,你那麽喜歡靈越,為什麽早上她來向你辭行,你卻不肯見她,不求她留下來呢?”

    他的公子,撫胸凝望著東邊,沉默不語。

    那輛青色馬車早就看不見蹤影了,車裏的少女從此漸行漸遠,相見無期。

    寸心想起數月前離開靈山寺前的那一夜,無意中聽到公子在後山與人的對話。

    那人問公子:“你決定了,當真要這麽做?”

    公子的話語聽不出任何情緒,“決定了。”

    “此藥確能克製米囊之毒,卻是飲鴆止渴,並非長久之計……”

    “我可以活多久?”公子好像笑了一聲,打斷了那人的喟歎。

    “少則數月,多則一年。”

    “足矣。”公子說。

    他早就察覺到了,公子決心以殘存的歲月為賭注,做一件他一直懸而未決的事,如今,公子終於完成了,可是為什麽他的臉上未有快意?

    他悲傷地看著公子,而公子清遠的目光卻看著高遠的天空。

    在一片燦爛的晨輝中,一隻白色的鳥高叫著,飛快地掠過城牆,又如同箭一般衝上雲霄,在半空中展開了雪白的羽翼,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

    他的公子嘴角彎起,慢慢露出微笑。(m.101novel.com)